十二花容色最新


    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開篇,有一首回前詩: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為了這句“家住江南本姓秦”,後人杜撰了無數個惜花版本,劉心武更是大作文章,據此為證說可卿方為十二釵之首,以佐證自己的太子女之說。可是如果秦可卿真是太子女,那就不會是“家住江南”,而是“生自京城”了。即便以書中所寫可卿身世,也沒有說出身江南,但既列入“金陵十二釵”,或許指她前身來自太虛幻境,本當落凡金陵,卻不知何故陰差陽錯,輾轉成了養生堂的一個孤女。


    又因為本回中在秦鍾出現時有脂批“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一句,後人更得出本詩為林黛玉而作的說法。黛玉不僅名玉,且有葬花之舉,也確實當得起“惜花人”三字。可是林黛玉雖然家住江南,但怎麽也扯不到“本姓秦”啊。


    更有人衍發開去,認為此“秦”乃指宋代大詞人秦觀,字少遊,號太虛。這“太虛”二字不僅與“太虛幻境”緊密相關,而且可卿屋子中還掛著幅秦太虛的對聯,由此引寶玉入夢。


    秦觀在詩中曾自述遊太清經曆:“曦發陽之阿,哺啜太和精。心將虛無合,身與元氣並。陟降三境中,高真相送迎。”


    詩中說仙人謂他有慧根,引領其遊太清,卻因為塵根未了,重落凡塵。這過程與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如出一轍,很可能是曹雪芹的靈感來源。


    再如秦觀《雨中花》一詞也寫到自己夢遊仙界之所看所思,更與書中描寫處處吻和:


    “指點虛無征路,醉乘斑虯,遠訪西極。正天風吹落,滿空寒白。玉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塵域。正火輪飛上,霧卷煙開,洞觀金碧。重重觀閣,橫枕鼇峰,水麵倒銜蒼石。隨處有、寄香幽火,杳然難測。好是蟠桃熟後,阿環偷報消息。在青天碧海,一枝難遇,占取春色。”


    曹雪芹熟讀秦觀詩,深受其影響,在行文中不自覺會蹈其步塵是很有可能的。


    但這並不等於回前詩就真要把一個書外人扯進來,而恰恰可以證明,這首詩並非特指某人,而是泛指“家住江南”的金陵十二釵,“秦”在此處,隻是借“情業”、“情種”、“情可情”三人名姓點明一個“情”字而已。


    誰是惜花人,那十二個來自江南的情種是也。這首回前詩,乃是對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冊中人的一個總回顧。


    任何一種對紅樓推據的理論,都不應該是鑽牛角尖的孤證,也就是說讀紅樓,不能孤立地就一言一語一詩一節來讀,而要通讀全書聯係上下文來思考。


    以本回為例,這首回前詩後,接下來的內容就是周瑞家的去薛姨媽家找王夫人回話,以送宮花為由而將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冊中人挨個考察一遍,就連副冊中的香菱也不放過,可見是明明白白的一次金玉盤點,照應前文,提示觀者。


    我們且沿著周瑞家的足跡視角走一遍——


    開篇即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這句寫得行雲流水,卻大有文章。正如脂批說“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楚。”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她監督了鳳姐招呼劉姥姥的全過程,是要回去向王夫人稟報的,而不需要再向鳳姐交代什麽,這是大家之禮。作者因是自然家常之事,不須特別說明,隻順筆寫來;脂硯卻出身不高,對此禮數了解而不會視為尋常,所以會再三玩味;今天,我們揣摩古代貴族生活,或許也寫得出這般細節,但必定要著筆解釋,說明原委。從這點看來,說《紅樓夢》是自傳確不為過,因其雖非照生活原態處處落實來寫,但就細節而言,確實是作者寫本家事,方有此順理成章不著痕跡之語。


    因聽說王夫人在薛姨媽處,周瑞家的便往梨香院來,這就有了薛寶釵的第一次正式出場,且是借周瑞家的眼光將其穿著麵貌舉止言談做了番概述,還引出個奇奇怪怪的“冷香丸”來,可謂一段寶釵正傳。


    這寶釵閑時每臨繡窗坐,家常愛著舊衣裳,見了人滿麵堆笑,禮數周到。她發病時吃的藥,乃是禿頭和尚給的海上仙方,花蕊搗製,處處照應十二之數,但薛姨媽又特地點明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不愛花兒,卻是群芳之首,何等奇思妙想?


    十二釵正冊之首寶釵表過,接下來便出場了副冊之首香菱——這也是甄英蓮自葫蘆案暗出後的第一次亮相,書中偏不點明身份,直到下文看到周瑞家的與金釧兒對話,我們才知道香菱就是英蓮,已經改了名兒。可憐香菱命苦,府中人人盡知她是那個“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小丫頭子”,可想而知她在眾人的指點和眼光下是怎麽生存的。周瑞家的既提及“時常說”,想來府中閑言不少,薛姨媽也不得不避忌,所以香菱這裏出現時還是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子”,也就是雖被薛蟠搶來,卻未成親,而被薛姨媽留在身邊服侍,以堵眾人之口。香菱被收房的事,是下文中借著賈璉和鳳姐的對話交代的。可是命運實在不濟,不但委人做妾,而且連父母籍貫一並都不記得,這又和第三回門子所說之話做了一番照應,一明一暗,首尾相和。


    值得一提的是,形容香菱模樣時,周瑞家的同金釧兒議論:“有些象咱們東府裏蓉大奶奶的品格。”這就把正冊十二釵之末與副冊十二釵之首遙遙聯係了起來,下麵又讓鳳姐拿了四枝花,兩枝轉贈秦可卿,再點一筆,於是借著送宮花把可卿也圈了進來。


    接下來周瑞家的送花,書中再次介紹黛玉地位尊貴,深得賈母之寵,和寶玉一起陪賈母住;三春卻移至王夫人處,由李紈陪伴照管。


    於是周瑞家的順路先來王夫人處,送花與迎、探、惜三位姑娘,間不容發之際,還讓惜春第一次表露出家之誌,印證了一下冊中宿命。這也是惜春在書中的第一句對白,居然開口便說:“我這裏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裏呢?”因而甲戌夾批雲:“閑閑一筆,卻將後半部線索提動。”


    最妙的是,三春出現之際,司棋、待書、入畫三位大丫頭也都隨之出名,可見也是十二釵又副冊中之人物。


    之後周瑞家的繼續前行,雖不便給寡婦李紈送花,但也特地讓她經過李紈窗前,略帶一筆;然後才往鳳姐處來,又借鳳姐贈花將秦可卿點出,還特地提到大姐兒正在睡覺;最後來至黛玉處,做一收束。


    我們都知道,釵黛二人並列《金陵十二釵》正冊之首,周瑞家的送宮花,以寶釵起,以黛玉收結,將兩人性格言行做了一番鮮明對比;中間經過了迎、探、惜、李紈、鳳姐、巧姐、可卿,又以宮花暗射宮中人元春,十二釵正冊中,倒有十個出場遊行一遍,隻差不在賈府的妙玉和湘雲沒有出現,就連副冊之首香菱都特地交代了下落,還能說這回描寫隻是泛泛閑文麽?此時再來重讀回前詩,還不明白誰是那個“家住江南本姓秦”的惜花情種麽?


    所以,謎底就是謎麵,這沿路相逢的惜花人,正是“十二花容色最新”啊!


    爬灰與養小叔子


    第七回《宴寧府寶玉會秦鍾》中,老仆焦大醉罵之際曾說:“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而且特地說明是“亦發連賈珍都說出來”,可見這“爬灰的”不是別人,正是寧國府之大當家賈珍。


    “爬灰”是民間俚語,特指公公與兒媳婦通奸,寧國府裏惟一的公媳關係就是賈珍與秦可卿,矛頭所指,自不待言。


    但是“養小叔子”,指的是誰呢?


    紅迷們向有種種猜疑,綜合各家之談,嫌疑人有四組:


    1、秦可卿與賈寶玉。


    理由是寶玉在夢中有與警幻之妹可卿雲雨之事。


    然而書中已經明明白白說了是一個夢,況且旁邊侍候的丫環盡多,兩人怎麽也不可能當著丫環的麵顛鸞倒鳳。這裏麵描寫的僅僅是少年寶玉對成年美麗風情女子的一種向往之情,若因為一個夢就說二人果真有肌膚之親,未免也太“膠柱鼓瑟”些。


    秦可卿應該是寶玉在愛情史上的第一個暗戀對象,也就是書裏說的“意淫”。這在夢中借警幻之語已經說得很明白,實不必再暗示什麽曖昧關係。也正因如此,當寶玉突聞可卿之死,竟然吐了一口血出來。


    關於這口血,眾人又有過許多猜測。其實這正是本書主旨,前言及批語中一再說本書原為血淚書成,而秦可卿是十二釵中第一個赴死之人,身為第一情種的寶玉,怎不為之泣血?所以,這口血,原為的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


    而且,秦可卿是賈蓉之妻,與寶玉乃是叔叔與侄兒媳婦的關係,也不能稱之為“養小叔子”。所以,這種說法是第一個行不通的。


    2、鳳姐與寶玉。


    理由是這兩個人的關係的確是叔嫂,而且寶玉聽到“爬灰”之說向鳳姐詢問時,鳳姐嗔怒,可見心虛。


    這就更加荒唐了。這時候寶玉尚小,雖然已經初試雲雨情,但也還不至雨露均沾至此,連自己的嫂子也不放過。果然如此,那寶玉何曾還是警幻所推崇的“意淫”,竟是實實在在的“皮膚濫淫”了。況且,即使二人之間有什麽,也還輪不到一個寧國府的老仆來過問榮國府主子的事。他們倆應該不在焦大的醉罵範圍之內。所以,也可以排除。


    3、鳳姐與賈蓉。


    這兩個人似乎是有些曖昧的,但二人是嬸子和侄兒的關係,也不叫“養小叔子”,所以焦大罵的應該不是鳳姐。而且鳳姐與賈蓉隻是同謀共黨的關係,並無男女曖昧。


    4、秦可卿與賈薔。


    這是惟一的一種可能性了。因為在整個寧國府裏,隻有秦可卿和賈薔這兩個主子之間稱得上是叔嫂關係。焦大所指,隻能是這兩個人。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曾給賈雨村完整地講述了寧榮二府的人脈圖,在提到“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之後,有甲戌側批:“賈薔、賈菌之祖,不言可知矣。”確立了賈薔是寧國公之後,賈府的正經主子。


    接下來的第九回《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中亦說: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係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誌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麽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


    “正派玄孫”,再次肯定賈薔地位,不比賈芹、賈芸這些旁支;又特地提出他比賈蓉俊俏,這卻是以誰的眼光來評判?又是跟誰親厚,常相共處?真如字麵所說隻是與賈蓉相契嗎?那麽小人的“詬誶謠諑之辭”又會是什麽呢?賈珍又聽了什麽“口聲”,要避什麽“嫌疑”?


    不難想象,那些“造言誹謗”應該指的就是秦可卿養小叔子、與賈薔有不軌之事,而這件事又必定牽扯出賈珍來,故而他不得不避些嫌疑,且也吃味兒,故分與賈薔房舍,令其搬出府另過了。


    那金榮與秦鍾鬥嘴鬧事,賈薔看了動氣,卻不便自己出麵,於是挑唆茗煙進去,說“連他爺寶玉都幹連在內”,自己卻趁機躲了。書中說“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鍾,如何肯依?”其實真相卻是“他既和可卿有染”,豈能看著人欺負秦鍾?卻不好自己出麵,於是才要借刀殺人,挑唆茗煙來鬧事。


    寧府內幃混亂,書中雖寫得含蓄,卻並不隱秘,而是一再重複點醒的。早在第三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就曾提及:


    “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裏肯讀書,隻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


    而柳湘蓮更是明白刻薄地對寶玉說過:


    “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


    尤三姐死後,也曾向尤二姐托夢說:


    “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


    這裏的父子兄弟,指的是賈珍、賈璉、賈蓉,尤二同這三個人俱有不妥關係。可見這“父子兄弟麀聚”竟是寧國府的傳統,尤二姐並不是第一個。秦可卿才是開拓者。


    寧國府中,除了賈敬好仙、搬進道觀另居不算,能算得上男主子的隻有三個,一是賈家族長賈珍,二是賈珍的獨子賈蓉,三是自小父母早亡、由賈珍撫養長大的賈薔。


    而賈珍、賈蓉、賈薔這兩代三位主子,竟都與秦可卿有染,也就難怪可卿曲子裏說:“擅風情,稟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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