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與巧姐兒


    甲戌本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開篇有一段回前批:


    “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並非泛文,且伏‘二進’、‘三進’及巧姐之歸著。”


    點明劉姥姥曾先後三進榮國府,然而前八十回中隻寫了“初進”與“二進”,並無“三進”。其中這“一進榮國府”雖泛泛而寫,僅占一回,卻已為巧姐的歸宿埋下了伏筆;二進濃墨重彩,跨越了第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回整整三回故事;想來“第三進”自然更為觸目驚心,應該是後四十回的一個重要情節。


    那麽,三進將會在什麽情況下發生,而巧姐的歸宿又如何在這初進時草蛇灰線呢?


    且看本回蒙府本所題回前詩:


    “朝扣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來扣富兒門的人是劉姥姥,雖然鳳姐不過是給了二十兩銀子,算不上“千金酬”,將來她卻是以命相報,遠勝至親骨肉。


    這首回前詩,可與第五回中巧姐兒在十二釵冊中的判詞對看,其冊上畫著“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裏紡績”,其判雲: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劉氏”,也有版本作“村婦”,但不論哪種的意思都很明顯,乃指劉姥姥。“巧得”,亦有別本作“幸得”。兩相比較我更讚成“巧得遇恩人”,因為“巧”在這裏意思雙關,既指她的名字“巧姐兒”,又有僥幸的意思。


    詩中意思很簡單:因為鳳姐的偶發善心,接濟了村婦劉姥姥,種善因得善果,將來賈府勢敗、巧姐兒落難時,親戚們各自麵孔不聞不問,唯有劉氏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救巧姐兒於水火,遠勝至親骨肉。正如劉姥姥替她取名時所說:“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


    既然劉姥姥是這樣一個翻過斤鬥大智若愚的預言家,且讓我們沿著她的足跡從頭尋來:


    在書中起筆開寫劉姥姥,“千裏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向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後麵有一句脂批:


    “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後之正脈也。真千裏伏線。”


    點明劉姥姥家後來竟成了榮府的正脈,也就是正經親戚。那隻有一個途徑,就是結親。既然是“巧”遇恩人,那麽隻能是與巧姐兒結親了。而與巧姐兒結親的人更是呼之欲出,隻能是板兒了。


    我們先理一下劉姥姥與巧姐的關係。乃是王家祖上曾做過一個小小京官,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相識,便連了宗,認作侄兒。也就是說,王家祖上是王夫人之父的侄兒,和王夫人同輩,也隻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知道這回事,這門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


    如今這王家之祖已故,隻有一子王成,近亦病故,也隻有一子狗兒,狗兒則有有一子名板兒。王家之祖既與王夫人同輩,也就是說王成與鳳姐同輩,狗兒與巧姐兒同輩,板兒還小巧姐兒一輩。不過《紅樓夢》關係一向混亂,作者把自己套暈了也是有可能的,且不細論。


    隻說這因叨同姓便扯上關係,認作宗親,這與開篇賈雨村與賈府連宗的描寫正相呼應。然而賈雨村發跡之後反手害慘了賈府,這王家後人卻娶了賈府的女孩兒,正是鮮明對比。


    且說劉姥姥上京來,未見其主,先書其仆。首先她尋的橋梁就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而且便連周瑞家的也不能直接見到,還要先蹭到角門前陪著笑臉打聽,那看門的“挺胸疊肚指手劃腳,坐在大板登上說東談西”,看見劉姥姥帶搭不理。所謂“宰相門人七品官”,這看門的不過是賈府三等奴才,卻已經眼睛生在額頭上,勞駕劉姥姥問了半晌,還要故意誑她傻等,還是個年老門人實誠些,指點了路子。


    於是劉姥姥又繞到後街來,又尋著一個孩子問路,這才找到了周瑞家的門首。這也就側麵寫出了寧榮街的陣仗。而這太太的陪房、周奶奶的氣派可比劉姥姥大多了,自己本是下人,家裏還另雇著小丫頭,跑腿使喚端茶倒水之用。


    之後姥姥進了榮國府,卻仍然沒有直寫見鳳姐,卻先來一個平兒。這也是平兒的第一次出場,真個端莊有禮,儀態萬方,讓個沒見識的劉姥姥差點拜了下去。如此一波三折,才終於寫到鳳姐出場,當真峰回路轉,一步一景。


    劉姥姥的第一次進府,並沒有見到巧姐兒本人,卻見了她的屋子。且看這段描寫:


    “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隻得問個好讓坐……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麵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吃茶。”


    在“大姐兒睡覺之所”一句後,甲戌雙行夾批雲:“記清。”是讓我們記清巧姐兒住在哪間屋嗎?還是要提醒我們,那劉姥姥第一次進府,就和板兒兩個一起坐在了大姐兒睡覺的炕上?


    蒙府側批則道:“不知不覺先到大姐寢室,豈非有緣?”索性點明板兒與巧姐之後著。


    其後,在劉姥姥向鳳姐告貸的描寫中,說她“未語先飛紅的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隻得忍恥說道”,甲戌本在此又有重要眉批:“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後有招大姐之事。”明言劉姥姥後文會娶巧姐為孫媳。然而姥姥一介村婦,招大姐為孫媳,哪怕是勢敗家亡後的巧姐兒,也仍然是高攀,又怎能說得上是“忍恥”呢?


    原因隻有一個:就是巧姐兒曾經淪落風塵,是被姥姥自勾欄裏打撈了來,招入家中的。


    問題是,是誰將她送進火坑,使之“流落在煙花巷”的呢?


    若與紅樓十二支曲中的《留餘慶》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大有璿璣: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濟困扶窮”,指的是鳳姐接濟劉姥姥,然而“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是誰呢?


    所謂“舅”,自然是鳳姐的兄弟,續書裏派給了王仁,諸紅學大家均無異意,這是因為書裏麵提到王家親戚時,隻有一個王仁可以算是鳳姐的兄弟;然而我卻認為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薛蟠,他是鳳姐的姑舅兄弟,也可稱為巧姐的舅舅。作者怕人忘記,還曾在六十七回中薛蟠偶遇賈璉時特意點了一筆,說那賈璉講述自己娶尤二之事,又叮囑薛蟠不可告訴家裏,薛蟠笑道:“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


    然而薛蟠雖“狠”,似乎不至於壞到要賣巧姐兒來換錢,但他生性混沌,不知進退,在蒙蒙噩噩中做出失德之事也是有可能的;前文讓他買香菱,後文讓他賣巧姐兒,亦有對照之韻;況且,讓薛蟠做“狠舅”,總比前八十回中從未出場之王仁的可能性更大些。


    而“奸兄”呢,高鶚的續書裏派給了賈環和賈芸,則純屬胡說八道。那賈環和賈璉是同屬“玉”字輩的,是叔不是舅,更不是兄;而賈芸,脂批裏曾讚他“有誌氣,有果斷”,又說他將來“有大作為”,自然不會是奸兄。


    可以稱得上兄的,屬草字輩,除賈芸外,還有眾多嫌疑,拋開隻出過名字沒有正傳的人物不算,至少還有賈蘭、賈菌、賈蓉、賈薔、賈芹等人。


    然而書中說賈菌“年紀雖小,誌氣最大”,應該不會是奸人;賈蘭是要“胸懸金印”重振家風的,最多見死不救,還不至下賤到賣巧姐兒的地步;那便隻剩下蓉、薔、芹三個了。其中賈芹肯定是個壞人,又是賭錢,又是養老婆小子的,如果他來賣巧姐,是有犯罪動機的;賈薔是往蘇州買十二戲子的人,路頭熟,既能買人,自然也能賣人;然而這兩個,又不如賈蓉的嫌疑更大。


    可記得賈蓉的第一次出場?


    無巧不巧,正是在劉姥姥前來借貸之時,“隻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麵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與寒酸羞窘的劉姥姥恰成鮮明對比。


    他兩個,一個來借屏風,一個來打秋風,無疑有雲壤之別;然而到鳳姐死後,卻一個賣巧姐,一個救巧姐,前呼後應,恰成反比。這才正合了巧姐那句判詞:“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這個“骨肉”,便是指與劉姥姥同時出場的賈蓉了。


    如此,巧姐在八十回裏描寫雖少,但決定其命運轉捩的兩個重要人物——“恩人”與“奸兄”,卻早在第六回裏已經同時出場,且兩人的作為於回前詩裏已經欲先揭盅,也真是令人既歎且讚了。


    王熙鳳的陰功


    有紅學家評論鳳姐是“曹孟德的女兒,李林甫的妹子”,還有人說她是“呂雉後身”,然而她可比曹操、呂雉活潑豐滿多了,也有人情味得多了。


    其實,鳳姐和寶黛二人一樣,也都是早在正式出場前已經有過人物小傳的,第二回裏,《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際,就曾如此形容:“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第六回中,周瑞家的又對劉姥姥介紹:“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


    兩相比較,會發現周瑞家的說話與冷子興十分相似,這很正常,因為冷子興正是周瑞的女婿,他所了解到的王熙鳳人物性情,正是從嶽父母口中得知。所以接下來第七回中就提到周瑞家的向鳳姐求告冷子興之事,正是銜接巧妙,巧妙到稍不留意就被忽略了。


    而王熙鳳的行事又是怎樣的呢?她的第一次出場亮相時,招呼林黛玉的種種表現自不必說了,一邊逢迎新人,一邊周旋賈母,間中還要回王夫人的話,真個麵麵俱到;那還是在當家人的麵前,如今離了上司同僚們,不過應付個八百裏外的窮苦老婆子,鳳姐卻也是毫不鬆懈,圓滑周到的。


    先是她的態度,“滿麵春風的問好”,絕不怠慢,卻也不輕易主張;而是安排劉姥姥吃飯,借空檔兒讓周瑞家的去請王夫人示下,待得了“不可簡慢”的準信兒,才做出決定,打賞二十兩銀子。可是也不能太讓人覺得無所謂,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苦話說在頭裏,先訴了“大有大的難處”,再說“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讓劉姥姥“暫且拿了去”。那意思是說你看我手上也沒有閑銀子,你把這筆錢拿走了,改天我還要從別處騰挪呢。一番話,抹牆彌縫,紋絲不亂。


    而最難得的,是鳳姐在這一回合裏體現出的人性閃光點,體貼之處——在二十兩銀子之外,另給了姥姥一吊錢,言明“這串錢雇了車子坐罷”。因為銀子是整的,姥姥輕易不會舍得破開,早晨也不知道是怎麽一步一挨趕了路來的,估計回去還是要拉扯著孫子板兒一步一挨趕回去,倘或那銀子再丟了,可怎麽處?鳳姐特地額外打賞車錢,是一片體貼之情。


    正是這點人性之美,讓鳳姐的形象更加豐富也更加立體;也正是這點閃光之處,為她種下善因,為女兒鋪路,“偶因濟村婦,巧得遇恩人。”


    這一回的回末說:“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無啻警世鍾鳴!


    後文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寫清虛觀打醮一段,由於人們往往為張道士給寶玉提親之事所吸引,往往都忽略了鳳姐兒在這裏的重要言行:


    “……鳳姐兒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麽大臉,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過不去。’張道士嗬嗬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沒看見奶奶在這裏,也沒道多謝。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來作好事,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著。待我取來。’說著跑到大殿上去,一時拿了一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奶子接了符。張道士方欲抱過大姐兒來,隻見鳳姐笑道:‘你就手裏拿出來罷了,又用個盤子托著。’張道士道:‘手裏不幹不淨的,怎麽拿?用盤子潔淨些。’鳳姐兒笑道:‘你隻顧拿出盤子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象是和我們化布施來了。’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了。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頭地獄?’鳳姐兒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幹。他怎麽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騭,遲了就短命呢!’”


    這一段話,通常讀者隻作插科打諢忽略了去,即使注意到的,也隻是說鳳姐性格剛硬,沒有忌諱,就如對淨虛老尼說自己“從來不信什麽是陰司地獄報應”是一樣的意思。


    然而如果我們把這段話和十二支曲中巧姐的那支《留餘慶》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鳳姐口中的“陰騭”,與巧姐曲中的“陰功”,都是一個意思,即死後留德。鳳姐隻得巧姐兒一個女兒,真是捧著含著,為她操碎了心,又是求神告佛,又是取名辟邪,然而他日慘死,又怎能顧全周到?


    可幸的是,她曾經接濟了劉姥姥姥,一分陰功,留得餘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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