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靈寶玉什麽色?


    探佚紅樓,一定要兼備四個方麵的知識:第一自然是熟讀原著之外,對於基礎紅學,包括版本學、曹學等皆有了解;第二是對於清代曆史背景,社會風俗禮儀要熟知;第三要有充分的詩詞和戲曲知識貯備,否則無法體會書中的諸多暗喻;第四是探佚者本人要有豐富的小說創作經驗,這樣才更能從創作角度去想象曹雪芹的思維方式與布局可能。


    我個人探佚紅樓的優勢在於,除了是一個著書七十餘部的小說家之外,同時是一位昆曲編劇和詩詞老師,之前因為創作“大清三部曲”等作品,對於前三清的曆史做過很長時間的研究,這就仿佛是一種宿命:在我所有的創作和學習中,似乎每一步都指向紅樓,更接近太虛幻境的牌坊,幾乎是逼著我去叩響大觀園的門扉,走進海棠詩社,為十二釵磨硯洗墨,旁聽她們的吟風弄月,憐惜她們的花飛水流。


    探佚之前,我們要先弄清幾個簡單的概念,首先是對於通行本與脂批本的了解。


    《紅樓夢》通行本共計120回,後四十回為高鶚、程偉元續編,所以通常又稱為“程高本”,是發行最大影響最廣的版本,我小時候看的也是這個版本,從九歲到十五歲,看了五六遍都是這個版本,心裏存了很多疑惑。


    後來才知道原來後四十回是偽續,這使我豁然開朗,也悵痛不已。張愛玲說程高本是“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因為甩不掉。”刻薄是刻薄了些,但也真形象。程高二位的可恨之處在於,不僅續貂後四十回,還對前文做了很多編輯刪改工作,使得真相越發撲朔迷離。


    其實,原著在傳抄的過程中,在印刷本出現之前就有過很多不同版本,再加上通行本的影響,這就造成了很多概念上的混淆。比如林黛玉進賈府時到底多少歲?秦可卿死在哪一年?元妃過世時有多大?還有,賈寶玉和他與生俱來的那塊通靈玉究竟是什麽關係?與林黛玉前世結緣的,究竟是石頭還是神瑛侍者?


    這些答案,隻能在再三熟讀脂批本後剝繭抽絲。


    所謂脂批本,就是在印刷本出現之前的《石頭記》手抄本。曹雪芹成書過程中,是一邊創作一邊交人謄抄的,這謄寫的人中有朋友也有專門的抄書匠,這就難免會出現謄寫錯誤。而且曹雪芹邊寫邊改,每次交出的版本都與前麵的版本有所不同,這抄寫本自然也就不同,而抄寫本流傳出去後,又有人將不同抄本再匯總重抄,又稱“過錄本”。而且脂硯齋等主力抄本隊員,還喜歡邊抄邊批,將自己的讀後感題於書上,而後人在抄錄時,會把這些批語也一並抄上。批語的人中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其中以脂批最多,所以這些帶有批語的抄本,我們統稱為“脂批本”。


    脂批最重要的價值在於:脂硯齋等人既是曹雪芹的朋友,又主要負責謄寫匯總,所以對全書後半部的布局走向了然於胸,並且看到過遺失的原稿,所以批語中往往於感歎今昔時透露出人物的大結局,這種“劇透”對於我們探佚紅樓有著莫大的裨益。


    以石頭為例,在通行本中,神瑛侍者和石頭似乎是一件事,正如同絳珠仙草修成人形,遂轉世為林黛玉一樣;程高本經過增刪校改,也把石頭點化成仙,提拔為神瑛侍者,再投胎做了賈寶玉,就此混淆了“神瑛”與“石頭”的概念。


    然而在早期脂批本《石頭記》中,這兩件事卻是分得很清楚的。


    我們先說這石頭的由來,原為女媧煉石所遺。典出《淮南子*覽冥訓》: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列,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焰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殺黑龍又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


    在這裏,最需要注意的一個詞是“五色石”。所以神話故事裏說,每天黃昏時我們看到西方彩霞滿天,那便是女媧修補過的地方。


    而寶玉那塊玉的來曆,也正是被棄而未用的這麽一塊“五色石”。


    迄今發現的最早的紅樓版本也就是甲戌本中,在開篇第一回有一大段交代石頭變形記的文字,被後人刪掉了,是說石頭因無才補天,被棄於青梗峰下,日夜悲號慚愧,忽一日見到一僧一道遠遠而來,遂行求告。原文作: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裏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裏聽得進這話去,乃複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製,乃歎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隻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隻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複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在這裏,一僧一道顯然是做廣告的高手,深諳包裝之道,既然應承了要帶那石頭去人間曆煉,卻又嫌它“質蠢”,於是先施幻術為它整型,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寶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又特地在上麵鐫了幾句廣告語,並且賣了個關子,不肯告訴石頭上麵寫的是什麽字。但我們卻從後文可知,那就是寶玉出世時所銜的通靈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且說這段描寫,有問有答,有因有果,將石頭想下世受享的一點凡心、以及僧道施展幻術為其變形的整個過程描寫得極為生動。但是不知為何,自庚辰本開始,便將整段刪去,直接讓一僧一道“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石頭的通靈成了自發的過程,沒有僧道什麽事了。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刪改呢?是曹雪芹覺得過程太冗長,對話太繁瑣,故而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中刪掉了這段嗎?但是後麵接著說幾世幾劫後,空空道人來至青梗峰時,見到的仍是一塊曆曆有述的巨石,正應了前麵仙師與石頭說的“劫終之日複還原質”的約定,若是曹雪芹刪改,應該不會照應不到,可見此處刪節絕非作者原意。


    石頭再出現時,書隻翻了幾頁,時間卻已過了幾劫,已經是在甄士隱的夢中了。一僧一道出場時的形象仍是銜接開篇,說說笑笑遠遠而來,“且行且談”地講起了一個故事,這真是夢中有夢,不愧為“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這個故事,說的就是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了。


    僧人說得非常清楚,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有絳珠草,赤瑕宮神瑛侍者每天灌以甘露,使其得延歲月,修成女體,因為想著要報恩,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聽說這神瑛侍者要下凡造曆,便決意跟隨前往,立誓說:“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在這段描寫中,世界被分為了三個層次:


    第一層是三生石畔的絳珠草與神瑛侍者,第二層是甄士隱夢裏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第三層才是甄士隱的俗世肉身,以及他馬上就要從夢中醒來後遇見的賈雨村。


    那麽這個時候石頭在哪裏呢?


    它在道人的袖子裏。


    開篇時,僧道為石頭整型刻字,石頭曾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僧人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的。”便袖了那石與道人飄然而去。


    ——彼時,石頭是揣在僧人袖子裏的。


    然而在甄士隱的夢裏,僧人講完故事後說:“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甄士隱遂上前請教蠢物為何物。而從袖中遞出石頭與他的,卻是道人,笑著說:“若問此物,到有一麵之緣。”


    這時候,石頭上刻的字已經揭了一半謎底:“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麵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麵還有幾行小字。”


    此時,石頭與甄士隱都在第二層世界,也就是甄士隱的夢裏。


    在夢裏,甄士隱與石頭有一麵之緣,但對於絳珠與神瑛,卻隻有聽的份兒。同時一僧一道提起石頭時,是稱之為“蠢物”的,因為那是經了他們的幻術點化才有機會下世曆劫的一塊“廢材”而已;但對於神瑛侍者,他們的口氣卻是充滿敬意,不敢小覷的。


    況且,從僧人的話中我們得知,這時候神瑛侍者是已經“在警幻案前掛了號”,而石頭,則還要等著一僧一道“將這蠢物交割清楚”,既便從這一點說,石頭和神瑛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夢在這時候醒了,甄士隱回到了第三層世界——俗世,再次見到了一僧一道。


    幻境裏的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俗世中的的一僧一道,卻是“那僧則癩頭跣足,那道則跛足蓬頭”,妙的是仍然是“瘋瘋顛顛,揮霍談笑而至”——這一僧一道三次出場,行頭雖然大相徑庭,姿勢倒是從來不換的。


    僧道去後,甄士隱遇到了賈化也就是賈雨村,於是“真事隱去,假語存焉”,接下來的故事便隨著“假話”的腳跟兒進行下去了。於是我們跟著賈雨村去揚州鹽政見了林黛玉,又跟他一起護送林黛玉進了賈府,見到了賈寶玉和他的玉。


    同僧道的身份相反,石頭在幻境被稱為“蠢物”,到了俗世,卻成了“命根子”。


    這同嬌杏與英蓮在出場時是一仆一主,不久命運卻掉了個過兒一樣,令人唏噓。


    接著石頭下凡,第一次提及是在第二回裏冷子興對著賈雨村演說榮國府奇事之時,說賈寶玉“一落胞胎,嘴裏便銜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麵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


    這是全書第一次交代石頭的下落,也是第一次提到玉的顏色,乃是“五彩晶瑩”,正合了女媧補天的五色石之說。


    這時候已經理得很清楚了:神瑛侍者下凡後,投胎賈府,成為公子賈寶玉;而石頭,則是他從胎裏帶來的那塊通靈寶玉,是沾光跟著神瑛一起混入凡間的。


    後來黛玉第一次見寶玉時,心下詫異,覺得十分麵善,而寶玉也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便是因了神瑛的甘露前緣,卻不是因為絳珠草和那塊石頭有什麽過節。


    石頭,最多是在一僧一道的袖子裏偷聽過“還淚”仙緣,並在今世見證了這段公案,因此,當它劫滿之後回到青梗峰,便重新變回一塊大石,字跡分明,記下了整個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故事,聊供空空道人抄寫罷了。


    換言之,石頭就是個見證者、抄寫板,雖有靈性,卻非人類,就算提拔到頂格兒,也就相當於一麵知生死辨是非的“風月寶鑒”罷了,是怎麽都不能與寶黛二人比肩的。


    在寶黛初見時,書中第一次出現了已經化身通靈寶玉的石頭,並借黛玉之眼形容寶玉“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係著一塊美玉。”點明“五色絲絛”,卻沒有說玉是什麽顏色。


    直到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寶釵跟寶玉討了玉來托在掌上細看,書中才有了一段正麵描寫:“隻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


    這種比較寫法很是漂亮,因為黛玉注重的是寶玉這個人,不是他的玉,所以大名鼎鼎的通靈寶玉在她眼中就隻是“一塊美玉”而已,卻不會細打量;但是寶釵就不同了,她惦記著“金玉姻緣”的大使命,對寶玉這個人雖諸多不滿,對於他戴的這塊玉可是極為重視,恨不得用放大鏡辨認清楚了的,所以就寫得十分詳細,從形狀到顏色到質地到裝飾都一一提及,完全是收藏家見到老古董的眼神心勁兒。


    這段描寫跟開篇一僧一道施展幻術時變出的寶玉模樣是前後呼應的,隻是把“扇墜”的形容換成了“雀卵”,把“鮮明瑩潔”分解為“燦若明霞,瑩潤如酥”。


    “明霞”是什麽顏色?往簡單裏形容應該是緋紅,複雜些則是神話故事裏的“五色”。可以想象,寶玉的通靈美玉不是翠,而是翡,即紅色美玉,光照下呈現五色,燦若明霞。


    後來鶯兒替寶玉打絡子,寶釵出主意:“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寶玉問:“隻是配個什麽顏色才好?”寶釵說:“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


    什麽叫“犯色”呢?就是說同色相配,互為犯色。換言之,那塊玉的主色調是紅色,如果絡子也用紅色,就犯色了。


    綜上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首先,石頭既然已經幻化成通靈玉被賈寶玉銜在口中帶入紅塵,自然不可能再分身變成賈寶玉這個人。程高本說石頭修煉成仙,變成神瑛侍者下凡,將兩者合二為一,完全說不通。可是因為發行多,夠普及,便已經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紅樓常識,這是最讓人痛心的。


    其次,寶玉的那塊玉是以紅色為主的五色石,而不可能是影視劇中常常選用的白玉或翠玉。女媧煉五色石以補天,留下這第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怎麽也不可能是塊綠石頭吧?倘如此,我們現在見到的晚霞,可也就跟著變成了綠色的天空了。


    很多讀者被影視劇和連環畫影響了心態,想當然地認為美玉就應該是翠玉或羊脂玉,對於“紅玉”的說法乍一聽很難接受。


    但是這裏還有幾個輔證:寶玉前身為赤瑕宮神瑛侍者,赤即紅,瑕為“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脂批語),這也明確點出了他轉世後口裏銜的那塊玉應該是紅色。所以寶玉住的地方叫作“怡紅院”,曹雪芹批書的地方也叫“悼紅軒”。而寶玉素來又一個“愛紅的毛病兒”。加上絳珠仙草的“絳”也是紅的意思,“絳珠”即為紅淚,所以寶玉書房名為“絳芸軒”——無論怎麽看,通靈玉都隻能是紅的。


    也正因為石頭是紅色,所以《石頭記》誕生曆煉的地方,自然便是怡紅院、悼紅軒了。


    一株草的心願


    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場在什麽時候?


    受影視劇影響,大多人對黛玉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初入賈府,“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去。”並借寶玉眼光濃墨重彩,形容其神情樣貌,給了一個很驚豔的亮相,詳見於書中第三回。


    那是全書的第一場重頭戲,不但上演了“寶黛初見”這樣的大關目,還借黛玉的眼光腳步細寫了榮國府的輝煌鼎沸。所以不但很多影視劇以此為開篇,就連一些白話縮水版紅樓書也是從這裏開始,這就給很多讀者和觀眾造成誤解,以為這就是林黛玉的第一次出場。


    但其實早在第一回故事開篇,書中就借著甄士隱的夢境鄭重介紹了林黛玉的根基來曆。隻不過,那時候她還不叫林黛玉,而隻是一株草,絳珠仙草。


    古代的大戶人家,房子前一定會有照壁,不使人直見內院;同樣的,一位真正閨秀的出場,又怎能揭簾直見?非但要千呼萬喚,更需要層層鋪墊。


    黛玉在作者的心目中太高貴太清靈了,以至於不敢直呼其名,直出其人,而要借助一個夢來介紹她。


    那麽美麗柔弱的女子,也隻能出現在世人的夢裏吧?


    這還不算,即使在甄士隱的夢裏,他也不是直接見到了她,而隻是聽見一僧一道講述她的故事,真是虛之又虛,幻之又幻。


    在夢裏,一僧一道且行且說:


    “隻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複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


    多麽空靈虛幻卻又鄭重華麗的出場!


    難怪甲戌本在此有側批:“飲食之名奇甚,出身履曆更奇甚,寫黛玉來曆自與別個不同。”


    前世今生輪回之說原出自佛教,這使我想起另一個佛經故事來:傳說孔雀王有五百個妻子,卻隻鍾愛青雀一個。因為青雀喜歡喝甘露,吃蜜果,孔雀王便每早采來奉養,就像差役那樣甘為隸使,以至於為獵人所乘,設陷阱捉了它獻給國王。


    這麽巧,絳珠草也曾得甘露灌溉,且以蜜青果為食,但卻多飲了灌愁海的水,至於鬱結纏綿,多愁善感,與青雀的命運剛剛相反——孔雀王是因為青雀而誤墮紅塵的,絳珠草卻是跟隨神瑛而入世曆劫。


    “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曆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這段話說得極為婉約動人,幾乎替天下癡情女兒說出了心裏話,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所以今生來還債,為你傷心,為你流淚,都是我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後來,她果然為他流了一世的淚,並且“至死不幹,萬苦不怨”(蒙府本批語)。


    程偉元、高鶚的120回《紅樓夢》裏,讓林黛玉臨死前咬牙切齒地喊著“寶玉你好……”咽了氣,有些讀者會覺得夠慘烈,夠煽情,是續書裏的精彩篇章。


    但是從情感上說,把“萬苦不怨”改成“死不瞑目”,這個境界顯然低了很多個檔次。


    黛玉為報恩而來,焉得銜恨而去?這豈非成了以怨報德?


    原本淒美空靈的“三生石畔舊精魂”的木石仙緣,變成了一場“癡心女子負心漢”的俗世苦情戲,表麵是同情黛玉,其實是褻瀆仙子,完全違背了絳珠草“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的初衷了。


    即使從寫作手法上來講,續書裏一邊是寶玉成婚,一邊是黛玉喪命,也實在太戲劇化,全不符合前八十回慣用的迂回婉轉的白描手法。


    且說那一僧一道講故事的時候,原有兩個聽眾:一個是甄士隱,另一個是石頭。


    石頭後來也跟著神瑛侍者下了凡,成為寶玉口中銜著的通靈玉,從頭至尾旁觀了整個“還淚”的因果,之後仍回到青梗峰下,變回一塊大石頭,“複還本質,以了此案”。但是與石頭有一麵之緣的甄士隱呢,出家之後是否另有作為?與寶黛二人又有過什麽樣的遇合?八十回後遺失,令我們不得而知,因此便有了眾多猜想,莫衷一是。


    但可以肯定的是,夢裏僧人在講完這個“三生石畔舊精魂”的故事後曾歎息: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此前兩人亦曾對話,僧曰:


    “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幹風流冤家,尚未投胎人世。”


    道曰:


    “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


    其後又道:


    “想這一幹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


    “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幹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


    ——這裏說得很清楚,正因為這段“還淚”公案,才勾出了眾多風流冤家跟著下世陪同,所以很明顯,神瑛與絳珠的因緣,便是整部《石頭記》的根本。


    可笑近年來紅學家多有為“誰是紅樓第一女主”的問題打破頭的,有的說是史湘雲,有的說是王熙鳳,還有的甚至說成是曇花一現的秦可卿——然而在僧道曆述木石前緣的夢境中,史、王、秦蹤影何在?不過是“又將造劫曆世”的“一幹風流冤家”、“情癡色鬼”中的一員罷了,又怎麽可以同神瑛與絳珠相提並論呢?


    悲哀的是,甄士隱在夢中聽到這一番對話時,並不知自己的女兒甄英蓮,也是其中的一個“風流孽鬼”,屬於“已有一半落塵”中間的一個,猶自向一僧一道再三打探典故,真不愧名喚“應憐”矣!


    英蓮與嬌杏


    紅樓第一回中,“甄士隱”(真事隱)與“賈雨村”(假語存)兩個大男人言行相對,而“英蓮”(應憐)與“嬌杏”(僥幸)這一對小女兒也恰恰命運相照。


    書中開篇甄士隱抱著英蓮上街,癩僧跛道看見了便大哭道:“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


    “有命無運”,便是對英蓮一生命運的斷詞。


    此時,英蓮還是個粉妝玉琢的三歲女娃兒,萬千寵愛,嬌生慣養;而嬌杏呢,隻是甄家的一個丫頭。


    僧道去後,甄士隱正在發呆,賈雨村走了過來,陪笑施禮,沒話找話地套近乎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這是書中賈雨村與甄英蓮的第一次照麵。


    甄士隱“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於是,英蓮退場,嬌杏上場,而且這嬌杏的第一次亮相相當驚豔,頗有楊玉環“回頭一笑百媚生”的範兒——


    “這裏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裏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麵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麽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隻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麵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


    看紅樓的人都記得王熙鳳出場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卻原來早在第一回裏,嬌杏已經用了這樣的身段,先用“嗽聲”吸引了雨村的注意,再以“擷花”展現了美麗的姿態,宛如一幅畫般,難怪賈雨村會“看得呆了”。


    這還不算,她發現賈雨村看她,乍驚還避,欲去還羞,一邊轉身回避,一邊卻又頻頻回頭,完全是李清照詞中的調調兒:“見客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般姿容作派,怎不讓身處困境的窮秀才自作多情,留念存想呢?


    從此,那賈雨村對嬌杏念念不忘,隻因她回顧他兩次,便以為嬌杏對自己有情,“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仲秋夜對月抒懷,還吟了兩句詩。


    後來,他接受甄士隱資助的五十兩銀子,進京趕考中了舉,做了知府,烏紗猩袍地回來遊街;而甄士隱卻十分可憐,不但丟了女兒,遭了火災,投靠嶽丈又被百般奚落,終於隨道士出家去了。


    兩個人的命運調了個過了,恰是一個僥幸,一個應憐。


    這時候賈雨村和嬌杏重逢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得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隻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麵善,倒象在那裏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第一回至此而終,賣了個關子。第二回接著細說封肅跟了公差去見賈雨村,回來說明緣故:


    “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隻當女婿移住於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歎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


    這時候賈雨村還在惺惺作態,似乎找了封肅去隻為敘舊,還特意打聽了甄家妻子女兒的近況,說了幾句現成安慰話兒。但是到第二天,就露出真意來了,“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


    ——原來,報恩是假,好色是真。所有的造作,就隻為了要嬌杏作妾。


    可以想象,如果賈雨村是個知恩圖報的君子,既然得了甄士隱好處,那麽一旦中舉,第一件事就該回姑蘇閶門葫蘆廟仁清巷去找到甄家,還銀謝恩;即使甄士隱一家已經投靠嶽丈遷了居,也不難打聽下落。


    但是賈雨村根本沒想過要報恩,書中說他八月十五得了甄士隱的銀子後,“十六日便起身入都,到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這中間,從趕考到放榜,選班到升遷,已經過去三年有餘,他早把甄家忘諸腦後——事實上,如果不是看到嬌杏,喚起色欲,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甄家的人。


    這一點,從他後來打發門子的手法就看得出來。那門子本是葫蘆廟小沙彌,深知雨村出身的,給賈雨村出了個餿主意亂判了薛馮爭婢案,原指望從此得到重用。然而賈雨村卻“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知他舊時貧賤的不隻有門子,更有曾助他五十兩銀子的甄士隱,他又怎麽會樂意看見甄家的人呢?之所以還會跟封肅廢話,不過是為了娶人家丫頭罷了。那封肅原是個勢利小人,巴不得去奉承,自是一力撮和,“乘夜隻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


    書中說那嬌杏:“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隻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冊作正室夫人了。”


    就此完結了一篇大團圓的嬌杏傳,並依照說書的標準格式用一句詩作結:


    “正是: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在整個嬌杏傳裏,最讓我觸目驚心的,就是最後這段裏形容她的“命運兩濟”,正讓人想起僧道見英蓮時哭的“有命無運”,遙遙相對,卻有天壤之別。


    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姐,隻因“有命無運”,最終淪為人妾;而一個擷花買線的丫鬟,卻“命運兩濟”,做了知府夫人;“命運”二字,真真令人感慨。


    然而高鶚不解曹雪芹原意,竟在續書中讓香菱步了嬌杏的後塵,也來了個侍妾扶正,續貂手法如此拙劣,卻還有很多人昧心說後四十回亦為曹雪芹原筆,則已經不是誤讀,而是荼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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