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


    漳州多三角梅。我們所住的漳州賓館內到處都是。栽在路邊大石盆裏,種在花圃裏。三角梅別處也有。雲南謂之葉子花,因為花與葉形狀無殊,隻是顏色不同。昆明全種之牆頭。楚雄葉子花有一層樓那樣高,鮮麗奪目,但隻有紫色的一種。漳州三角梅則有很多種顏色,除了紫的,有大紅的、桃紅的、淺紅的,還有紫銅色的。紫銅色的花我還沒有見過。有白色的,微帶淺綠。三角梅花形不大好看,但是蓬勃旺盛,熱熱鬧鬧。這種花好像是不凋謝的。我沒有看到枝頭有枯敗的花,地下也沒有落瓣。


    到處都是賣水仙花的。店鋪中裝在紙箱裏成箱出售,標明二十粒、三十粒,謂一箱裝二十頭、三十頭也。二十粒者是上品。勝利路、延安北路人行道上擺了一溜水仙花頭,裝在花籃狀的竹簍裏。賣水仙的多是小姑娘。天很晚了,她們提著空簍,有的簍裏還有幾個沒有賣掉的花頭,結伴歸去。她們一天能賣多少錢?


    一個修鍾表的小店當門的桌邊放了兩小盆水仙。修表的是一個年輕人。兩盆水仙開得很好,已經冒出好幾個花骨朵。修表的桌邊放兩盆水仙,很合適。


    參觀漳州八寶印泥廠。印泥是朱砂和蓖麻油調製的(加了少量金箔、珠粉、冰片),而其底料則為艾絨。漳州出艾絨。浙江、上海等地的印泥廠每年都要到漳州采買艾絨。漳州出印泥,跟出艾絨有關。印泥廠備好紙墨,請寫字留念。紙很好,六尺夾宣。寫了幾句順口溜:“天外霞,石榴花,古豔流千載,清芬入萬家。”漳州八寶印泥顏色很正,很像石榴花。


    凡到漳州者總要去看看百花村,因為很近便。百花村所培植的主要是榕樹盆景。榕樹是不材之材,不能做梁柱、打家具,燒火也不燃,卻是製作盆景的極好材料。榕樹盆景較大,不能置之客廳書室,但是公園、賓館、大會堂、大餐廳,則隻有這樣大的盆景才相稱,因此行銷各地,“創匯”頗多。榕樹盆景並不是栽到盆子裏就算完事,須經相材、取勢、鋸截、修整,方能欹側橫斜,偃仰矢矯,這也是一門學問。百花村有一個蘭圃,種建蘭甚多,可惜我們去時管理員不在,門鎖著,未能參觀。


    木棉庵在漳州市外。這個地方的出名,是因為賈似道是在這裏被殺的。賈似道是曆史上少見的專權誤國、荒唐透頂的奸相。元軍沿江南下,他被迫出兵,在魯港大敗,不久,被革職放逐,至漳州木棉庵為押送人鄭虎臣所殺。今木棉庵外土坡上立有石碑兩通,大字深刻“鄭虎臣誅賈似道於此”,兩碑文字一樣。賈似道被放逐,是從什麽地方起解的呢?為什麽走了這條路線?原本是要把他押到什麽地方去的呢?鄭虎臣為什麽選了這麽個地方誅了賈似道?鄭虎臣的下落如何?他事後向上邊複命了沒有?按說一個押送人是沒有權力把一個犯罪的大臣私自殺了的,盡管鄭虎臣說他是“為天下誅賈似道”。想來南宋末年亂得一塌糊塗,沒有人追究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賈似道下場如此,在“太師”級的大員裏是少見的。土坡後有一小庵,當是後建的,但還叫作木棉庵。庵中香火冷落,壁上有當代人題歪詩一首。


    雲霄


    雲霄是果鄉。到下畈山上看了看,遍山是果樹:蘆柑、荔枝、枇杷。枇杷樹很大,樹冠開張如傘蓋,開花極繁。我沒有見過枇杷樹開這樣多的花。明年結果,會是怎樣一個奇觀?一個承包山頭的果農新摘了一籃蘆柑,看見縣委書記,交談了幾句,把一籃蘆柑全倒在我們的汽車裏了。在車上剝開新摘蘆柑,吃了一路。蘆柑瓣大,味甜,無渣。


    雲霄出蜜柚,因為產量少,不外銷,外地人知道的不多。蜜柚甜而多汁,如其名。


    在雲霄吃海鮮,難忘。除了閩南到處都有的“蠔煎”——海蠣子裹雞蛋油煎之外,有西施舌、泥蚶。西施舌細嫩無比。我吃海鮮,總覺得味道過於濃重,西施舌則味極鮮而湯極清,極爽口。泥蚶亦名血蚶,肉玉紅色,極嫩。張岱謂不施油鹽而五味俱足者唯蟹與蚶,他所吃的不知是不是泥蚶。我吃泥蚶,正是不加任何佐料,剝開殼就進嘴的。我吃菜不多,每樣隻是夾幾塊嚐嚐味道,吃泥蚶則胃口大開,一大盤泥蚶叫我一個人吃了一小半,麵前蚶殼堆成一座小丘,意猶未盡。吃泥蚶,飲熱黃酒,人生難得。舉杯敬謝主人,曰:“這才叫海味!”


    雲霄出礦泉水。礦泉水,深井水耳。有一位南京大學的水文專家,看了看將軍山的地形,說:“這樣的地形,下麵肯定有礦泉水。”鑿井深至一千四百米,水出。礦泉水是高級飲料,現已在中國流行,時髦青年皆以飲礦泉水為“有分”。


    東山


    聽說東山的海灘是全國最大的海灘。果然很大。砂是矽砂,晶瑩潔白。冬天,海灘上沒有人。接待遊客的旅館、賣旅遊紀念品的鋪子、冷飲小店、更衣的棚屋,都鎖著門。冬天的海灘顯得很荒涼。問我有什麽印象,隻能說:我到過全國最大的海灘了。我對海沒有記憶,因此也不易有感情。


    東山城上有風動石。一塊很大的渾圓的石頭,上負一塊很大的石頭蛋。有大風,上麵的石頭能動。有個小夥子奔上去,仰臥,雙腳蹬石頭蛋,果然能動。這兩塊石頭摞在一起,不知有多少年了。這是大自然的遊戲。


    廈門


    廟總要有些古。南普陀幾乎是一座全新的廟,到處都是金碧輝煌。屋簷石柱、彩畫油漆、香爐燭台、幡幢供果,都像是新的。佛像大概是新裝了金,鋥亮鋥亮。


    大雄寶殿裏,百餘僧眾在做功課。他們的黃色袈裟也都很新,折線分明。一個年輕的和尚敲木魚以齊節奏。木魚槌頗大。他敲得很有技巧,利用木魚槌反彈的力量連續地敲著。這樣連續地敲很久,腕臂得有點功夫。節奏是快板——有板無眼:“卜、卜、卜、卜……”這個年輕和尚相貌清秀,樣子極聰明。我覺得他會升成和尚裏的幹部的。


    到後山逛了一圈,回到大殿外麵,誦佛的節奏變成了原板——一板一眼:“卜——卜——卜……”


    往鼓浪嶼訪舒婷。舒婷家在一山坡上,是一座石築的樓房。看起來很舒服,但並不寬敞。她上有公婆,下有幼子,她需要料理家務,有客人來,還要下廚做飯。她住的地方,鼓浪嶼,名聲在外,一定時常有些省內外作家,不速而來,像我們幾個,來吃她一頓菜包春卷。她的書房不大,滿壁圖書,她和愛人寫字的桌子卻隻是兩張並排放著的小三屜桌,於是經常發生彼此的稿紙越界的糾紛。我看這兩張小三屜桌,不禁想起弗金尼·沃爾芙的《一間自己的屋子》。舒婷在這樣的條件下還能寫得出朦朧詩麽?聽說她的詩要變,會變成什麽樣子?


    有人為鐵凝、王安憶失去早期作品的優美而惋惜。無可奈何花落去,誰也沒有辦法。


    福州


    鼓山頂有大石如鼓,故名。或雲有大風雨則發出鼓聲,恐是附會。山在福州市東,汽車可以一直開到湧泉寺山門,往返甚便,故遊人多。福州附近山都不大,鼓山算是大山了。山不雄而甚秀,樹雖古而仍榮,滋滋潤潤,鬱鬱蔥蔥。福州之山,與他處不同。


    湧泉寺始建於唐代,是座古刹了,但現在殿宇精整,想是經過幾次重建了。湧泉寺不像南普陀那樣華麗,但是規模很大,有氣派。大殿很高,隻供三世佛。十八羅漢則分坐在殿外兩邊的廊子上,一邊九位。這種布局我在別處廟裏還沒有見過。


    寺裏和尚很多,大都很年輕,十八九歲。這裏的和尚穿了一種特別的僧鞋,黑燈芯絨鞋麵,有鼻,厚膠皮底,看來很結實,也很舒服。一個小和尚發現我在看他的鞋,說:“這種鞋很貴,比社會上的鞋要貴得多。”他用的這個詞很有意思:“社會上的”。這大概是寺廟中特有的用詞。這個小和尚會說普通話。


    湧泉寺有幾口大鍋,據說能供一千人吃飯,凡到寺的香客遊人都要去看一看。鍋大而深,為鋼鐵合鑄,表麵漆黑光滑,如塗了油。這樣大的鍋如何能把飯煮熟?


    寺東山上多摩崖石刻。有蔡襄大字題名兩處。一處題蔡襄;一處與蘇才翁輩同來,則書“蔡君謨”。題名稱字,或是一時風氣。蔡襄登鼓山,大概有兩次,一次與蘇才翁等同來,一次是自來。蔡襄至和三年以樞密直學士知福州,登鼓山或當在此時。然襄是仙遊人,到福州甚近便,是否至和間登鼓山,也不能肯定。我很喜歡蔡襄的字。有人以為“宋四家”(蘇黃米蔡),實應以蔡為首。這兩處題名,字大如鬥,端重沉著,與三希堂所刻諸帖的行書不相似。蓋摩崖題名別是一體。


    西禪寺是新蓋的,還沒有最後完工,正在進行掃尾工程,石匠在敲鏨石板石柱,但已經提前使用,和尚開始工作了。一家在追薦亡靈。八個和尚敲著木魚鐃鈸,念著經,走著,走得很快。到一個偏殿裏,分兩邊站下,繼續敲打唱念,節奏仍然很快,好像要草草了事的樣子。兩個婦女在殿外,從一個相框裏取出一張八寸放大照片,照片上是個中年男人,放進鐵爐的火裏焚化了。這兩個婦女當然是死者的親屬,但看不出是什麽關係。她們既沒有跪拜,也沒有悲泣,臉上是嚴肅的,但也有些平淡。焚化照片,祈求亡靈升天,此風為別處所未見,大概是華僑興出來的。但興起得不會太早,總在有了照相術以後。


    後殿有一家在還願。當初許的願我也沒聽說過:三天三夜香燭不斷。一個大紅的綢製橫標上綴著這樣的金字。也沒有人念經,隻是香煙嫋繞,燭光燁燁。


    寺北正在建造一座寶塔,十三層,快要完工了,已經在封頂。這是座鋼筋水泥結構的塔。看看這座用現代材料建成的灰白色的塔(塔尚未裝飾,裝飾後會是彩色的),不知人間何世。


    寺、塔,都是華僑捐資所建。


    福建人食不厭精,福州尤甚。魚丸、肉丸、牛肉丸皆如小桂圓大,不是用刀斬剁,而是用棒捶之如泥製成的。入口不覺有纖維,極細,而有彈性。魚餃的皮是用魚肉捶成的。用純精瘦肉加芡粉以木槌捶至如紙薄,以包餛飩(福州叫作“扁肉”),謂之燕皮。街巷的小鋪小攤賣各種小吃。我們去一家吃了一“套”風味小吃,十道,每道一小碗帶湯的、一小碟各樣蒸的炸的點心,計二十樣矣。吃了一個荸薺大的小包子,我忽然想起東北人。應該請東北人吃一頓這樣的小吃。東北人太應該了解一下這種難以想象的飲食文化了。


    當然,我也建議福州人去吃吃李連貴大餅。


    武夷山


    武夷山的好處是景點集中。範圍不算大,處處有景,在任何地方,從任何角度,都有可看的,不似有些風景區,走半天,才有一處可看,其餘各處皆平平。山水對人都很親切,很和善,迎麵走來,似欲與人相就,欲把臂,欲款語,不高傲,不冷漠,不嚴峻。武夷屬低山,遊程“有驚無險”。自山麓至天遊峰皆石級,走起來不累。我已經近七十,上天遊峰不感到心髒有負擔。


    玉女峰亭亭而立,大王峰虎虎而蹲。曬布岩直掛而下,石色微紅,寸草不生,壯觀而耐看。天遊是絕頂,一覽眾山,使人有出塵之想。


    武夷的好處是有山有水。九曲溪是天造奇境。溪隨山宛曲,水極清,溪底皆黑色大卵石。現在是枯水期,水淺,竹筏與卵石相摩,格格有聲。坐在筏上,左顧右盼,應接不暇。


    船棺不知是何代物。那時候的人是用什麽辦法把棺材弄到這樣無路可通的懸崖絕壁的山洞裏的?為什麽要把死人葬在這樣高的地方?這是無法解釋的謎。


    水簾洞不是像《西遊記》所寫的那樣洞口有瀑布懸掛如簾,而是從峭壁上掛下一條很長的草繩,山上水沿草繩流注,被風吹散,如煙如霧,飄飄忽忽,如一片透明的薄簾。水簾洞下有田地人家,種植炊煮,皆賴山水。泉下有茶館,有人在飲茶。


    天車是一列巨大的木製絞車,因為嵌置在峭壁極高處的山縫間,如在天上,當地人謂之“天車”。據傳,太平天國時有財主數姓,避亂入岩洞中,設此天車,把財物和食物絞上去,在洞中藏匿甚久,太平天國軍仰攻之,竟不得上。峭壁有碑記其事。這塊碑的措辭很尷尬,當然要說太平天國是革命的,地主是反動的,但是遊人仰看天車,則隻有為天車感到驚奇,碑文想發一點感慨,可不知說什麽好。


    武夷山是道教山,入山處原有武夷宮,已毀,現在正在重建,結構存其舊製,而規模較小。看了簷口的大鬥拱,知道這是宋式建築。宮前有兩棵桂花樹,雲是當年所植,數百年物也。宮外有榮觀,亦宋式。


    我們所住的銀河飯店門前是崇安溪;屋後亦有小溪,溪水小有落差,入夜水聲淙淙不絕。現在是旅遊淡季,整個旅館隻住了我們五個人。經理為我們的飯菜頗費張羅,有炒新鮮冬筍,有武夷山的山珍石鱗,即石雞,山間所產的大蛙也,有狗肉,有蛇湯。


    臨行,經理囑寫字留念,寫了一副對聯:


    四周山色臨窗秀,一夜溪聲入夢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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