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大學西北角有一所花園,園內栽種了很多枇杷樹,“晚翠”是從千字文“枇杷晚翠”摘下來的。月亮門的門額上刻了“晚翠園”三個大字,是胡小石寫的,很蒼勁。胡小石當時在重慶中央大學教書。雲大校長熊慶來和他是至交,把他請到昆明來,在雲大住了一些時日。胡小石在雲大、昆明寫了不少字。當時正值昆明開展捕鼠運動,胡小石請有關當局給他拔了很多老鼠胡子,做了一束鼠須筆,準備帶到重慶去,自用、送人。鼠須筆我從書上看到過,不想有人真用鼠須為筆。這三個字不知是不是鼠須筆所書。晚翠園除枇杷外,其他花木少,很幽靜。雲大中文係有幾個同學搞了一個曲社,活動(拍曲子、開曲會)多半在這裏借用一個小教室,擺兩張乒乓球桌,二三十張椅子,曲友畢集,就拍起曲子來。


    曲社的策劃人實為陶光(字重華),有兩個雲大中文係同學為其助手,管石印曲譜、借教室、打開水等雜務。陶光是西南聯大中文係教員,教“大一國文”的作文。“大一國文”各係大一學生必修。聯大的大一國文課有一些和別的大學不同的特點。一是課文的選擇。詩經選了“關關雎鳩”,好像是照顧麵子。楚辭選《九歌》,不選《離騷》,大概因為《離騷》太長了。《論語》選《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不僅是訓練學生的文字表達能力,這種重個性、輕利祿、瀟灑自如的人生態度,對於聯大學生的思想素質的形成,有很大的關係,這段文章的影響是很深遠的。聯大學生為人處世不俗,誇大一點說,是因為讀了這樣的文章。這是真正的教育作用,也是選文的教授的用心所在。


    魏晉不選庾信、鮑照,除了陶淵明,用相當多篇幅選了《世說新語》,這和選“冉有公西華侍坐”,其用意有相通處。唐人文選柳宗元《永州八記》而舍韓愈。宋文突出地全錄了李易安的《金石錄後序》。這實在是一篇極好的文章。聲情並茂。到現在為止,對李清照,她的詞,她的這篇《金石錄後序》還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她在文學史上的位置還沒有擺準,偏低了。這是不公平的。古人的作品也和今人的作品一樣,其遭際有幸有不幸,說不清是什麽緣故。白話文部分的特點就更鮮明了。魯迅當然是要選的,哪一派也得承認魯迅,但選的不是《阿q正傳》而是《示眾》,可謂獨具隻眼。選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丁西林的《一隻馬蜂》(也許是《壓迫》)。林徽因的小說進入大學國文課本,不但當時有人議論紛紛,直到今天,接近二十一世紀了,恐怕仍為一些鐵杆左派(也可稱之為“左霸”,現在不是什麽最好的東西都稱為“霸”麽)所反對,所不容。但我卻從這一篇小說知道小說有這種寫法,知道什麽是“意識流”,擴大了我的文學視野。“大一國文”課的另一個特點是教課文和教作文的是兩個人。教課文的是教授、副教授,教作文的是講師、教員、助教。為什麽要這樣分開,我至今不知道是什麽道理。我的作文課是陶重華先生教的。他當時大概是教員。


    陶光(我們背後都稱之為陶光,沒有人叫他陶重華),麵白皙,風神朗朗。他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是同時穿兩件長衫。裏麵是一件咖啡色的夾袍,外麵是一件罩衫,銀灰色。都是細毛料的。於此可見他的生活一直不很拮據,——當時教員、助教大都穿布長衫,有家累的更是衣履敝舊。他走進教室,脫下外衣,搭在椅背上,就把作文分發給學生,摘其佳處,很“投入”(那時還沒有這個詞)地評講起來。


    陶光的曲子唱得很好。他是唱冠生的,在清華大學時曾受紅豆館主(傅侗)親授。他嗓子好,寬、圓、亮、足,有力度。他常唱的是《三醉》《迎像》《哭像》,唱得蒼蒼莽莽,淋漓盡致。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陶光在氣質上有點感傷主義。


    有一個女同學交了一篇作文,寫的是下雨天,一個人在彈三弦。有幾句,不知道這位女同學的原文是怎樣的,經陶先生潤改後成了這樣:


    “那濕冷的聲音,濕冷了我的心。”這兩句未見得怎麽好,隻是“濕冷了”以形容詞作動詞用,在當時是頗為新鮮的。我一直不忘這件事。我認為這其實是陶光的感覺,並且由此覺得他有點感傷主義。


    說陶光是寂寞的,常有孤獨感,當非誤識。他的朋友不多,很少像某些教員、助教常到有權勢的教授家走動問候,也沒有哪個教授特別賞識他,隻有一個劉文典(叔雅)和他關係不錯。劉叔雅目空一切,誰也看不起。他抽鴉片,又嗜食宣威火腿,被稱為“二雲居士”——雲土、雲腿。他教《文選》,一個學期隻講了多半篇木玄虛的《海賦》,他倒認為陶光很有才。他的《淮南子校注》是陶光編輯的,扉頁的“淮南子校注”也是陶光題署的。從扉頁題署,我才知道陶光的字寫得很好。


    他是寫二王的,臨《聖教序》功力甚深。他曾把張充和送他的一本影印的《聖教序》給我看,字帖的缺字處有張充和題的字:


    以此贈別充和。


    陶光對張充和是傾慕的,但張充和似隻把陶光看作一般的朋友,並不特別垂青。


    陶光不大為人寫字,書名不著。我曾看到他為一個女同學寫的小條幅,字較寸楷稍大,寫在冷金箋上,氣韻流轉,無一敗筆。寫的是唐人詩:


    故園東望路漫漫,


    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


    憑君傳語報平安。


    這條字反映了陶光的心情。“炮仗響了”(日本投降那天,昆明到處放鞭炮,雲南把這天叫作“炮仗響”的那天)後,聯大三校準備北返,三校人事也基本定了,清華、北大都沒有聘陶光,他隻好滯留昆明。後不久,受聘雲大,對“洛陽親友”,隻能“憑君傳語”了。


    我們回北平,聽到一點陶光的消息。經劉文典撮合,他和一個唱滇戲的演員結了婚。


    後來聽說和滇劇女演員離婚了。


    又聽說他到台灣教了書。悒鬱潦倒,竟至客死台北街頭。遺詩一卷,囑人轉交張充和。


    正晚上拍著曲子,從窗外飛進一隻奇怪的昆蟲,不像是動物,像植物,體細長,約有三寸,完全像一截青翠的竹枝。大家覺得很稀罕,吳征鎰捏在手裏看了看,說這是竹節蟲。吳征錳是讀生物係的,故能認識這隻怪蟲,但他並不研究昆蟲,竹節蟲在他隻是常識而已,他鑽研的是植物學,特別是植物分類學。他記性極好,“文化大革命”時被關在牛棚裏,一個看守他的學生給了他一個小筆記本、一支鉛筆,他竟能在一個小筆記本上完成一部著作,天頭地腳滿滿地寫了蠓蟲大的字,有些資料不在手邊,他憑記憶引用。出牛棚後,找出資料核對,基本準確;他是學自然科學的,但對文學很有興趣,寫了好些何其芳體的詩,厚厚的一冊。他很早就會唱昆曲,——吳家是揚州文史世家。唱老生。他身體好,中氣足,能把《彈詞》的《九轉貨郎兒》一氣唱到底,這在專業的演員都辦不到,——戲曲演員有個說法:“男怕彈詞”。他常唱的還有《瘋僧掃秦》。


    每次做“同期”(唱昆愛好者約期集會唱曲,叫作同期)必到的是崔芝蘭先生。她是聯大為數不多的女教授之一,多年來研究蝌蚪的尾巴,運動中因此被鬥,資料標本均被毀盡。崔先生幾乎每次都唱《西樓記》。女教授,舉止自然很端重,但是唱起曲子來卻很“嗲”。


    崔先生的丈夫張先生也是教授,每次都陪崔先生一起來。張先生不唱,隻是端坐著聽,聽得很入神。


    除了聯大、雲大師生,還有一些外來的客人來參加同期。


    有一個女士大概是某個學院的教授的或某個高級職員的夫人。她身材勻稱,小小巧巧,穿淺色旗袍,眼睛很大,眉毛的弧線異常清楚,神氣有點天真,不作態,整個臉明明朗朗。我給她起了個外號:“簡單明了”,朱德熙說:“很準確。”她一定還要操持家務,照料孩子,但隻要接到同期通知,就一定放下這些,欣然而來。


    有一位先生,大概是襄理一級的職員,我們叫他“聾山門”。他是唱大花麵的,而且總是唱《山門》,他是個聾子,——並不是板聾,隻是耳音不準,總是跑調。真也虧給他擫笛的張宗和先生,能隨著他高低上下來回跑。聾子不知道他跑調,還是氣勢磅礴地高唱:


    “樹木杈椏,峰巒如畫,堪瀟灑,喂呀,悶煞灑家,煩惱天來大!”


    給大家吹笛子的是張宗和,幾乎所有人唱的時候笛子都由他包了。他笛風圓滿,唱起來很舒服。夫人孫鳳竹也善唱曲,常唱的是《折柳·陽關》,唱得很婉轉。“教他關河到處休離劍,驛路逢人數寄書”,聞之使人欲涕。她身弱多病,不常唱。張宗和溫文爾雅,孫鳳竹風致楚楚,有時在晚翠園(他們就住在晚翠園一角)並肩散步,讓人想起“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驚夢》)。他們有一個女兒,美得像一塊玉。張宗和後調往貴州大學,教中國通史。孫鳳竹死於病。不久,聽說宗和也在貴陽病歿。他們歲數都不大,宗和隻三十左右。


    有一個人,沒有跟我們一起拍過曲子,也沒有參加過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卻在曲社中產生很大的影響,張充和。她那時好像不在昆明。


    張家姊妹都會唱曲。大姐因為愛唱曲,嫁給了昆曲傳習所的顧傳玠。張家是合肥望族,大小姐卻和一個昆曲演員結了婚,門不當,戶不對,張家在兒女婚姻問題上可真算是自由解放,突破了常規。二姐是個無事忙,她不大唱,隻是對張羅辦曲會之類的事非常熱心。三姐兆和即我的師母,沈從文先生的夫人。她不太愛唱,但我卻聽過她唱《掃花》,是由我給她吹的笛子。四妹充和小時沒有進過學校,隻是在家裏延師教詩詞,拍曲子。她考北大,數學是零分,國文是一百分,北大還是錄取了她。她在北大很活躍,愛戴一頂紅帽子,北大學生都叫她“小紅帽”。


    她能戲很多,唱得非常講究,運字行腔,精微細致,真是“水磨腔”。我們唱的《思凡》《學堂》《瑤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過幾張唱片)。她唱的《受吐》,嬌慵醉媚,若不勝情,難可比擬。


    張充和兼擅書法,結體用筆似晉朝人。


    許寶騄先生是數論專家。但是曲子唱得很好。許家是昆曲大家,會唱曲子的人很多。俞平伯先生的夫人許寶馴就是許先生的姐姐。許先生聽過我唱的一支曲子,跟我們的係主任羅常培(莘田)說,他想教我一出《刺虎》。羅先生告訴了我,我自然是願意的,但稍感意外。我不知道許先生會唱曲子,更沒想到他為什麽主動提出要教我一出戲。我按時候去了,沒有說多少話,就拍起曲子來:


    “銀台上晃晃的風燭燉,金猊內嫋嫋的香煙噴……”


    許先生的曲子唱得很大方,《刺虎》完全是正旦唱法。他的“擻”特別好,搖曳生姿而又清清楚楚。


    許茹香是每次同期必到的。他在昆明航空公司供職,是經理查阜西的秘書。查先生有時也來參加同期,他不唱曲子,是來試吹他所創製的十二平均律的無縫鋼管的笛子的(查先生是“國民政府”的官員,但是雅善音樂,除了研究曲律,還搜集琴譜,解放後曾任中國音協副主席)。許茹香,同期的日子他是不會記錯的,因為同期的帖子是他用歐底趙麵的館閣體小楷親筆書寫的。許茹香是個戲簍子,什麽戲都會唱,包括《花判》(《牡丹亭》)這樣的專業演員都不會的戲。他上了歲數,吹笛子氣不夠,就帶了一支“老人笛”,吹著玩玩。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老人。他做過很多事,走過很多地方,會說好幾種地方的話。有一次說了一個小笑話。有四個人,蘇州人、紹興人、寧波人、揚州人,一同到一個廟裏,看到四大金剛,蘇州人、紹興人、寧波人各人說了幾句話,都有地方特點。輪到揚州人,揚州人賦詩一首:


    四大金剛不出奇,


    裏頭是草外頭是泥。


    你不要誇你個子大,


    你敢跟我洗澡去!


    揚州人好洗澡。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去”讀“ki”,正是揚州口音。


    同期隻供茶水。偶在拍曲後亦作小聚。大館子吃不起,隻能吃花不了多少錢的小館。是“打平夥”,——北京人謂之“吃公墩”,各人自己出錢。翠湖西路有一家北京人開的小館,賣餡兒餅、大米粥,我們去吃了幾次。吃完了結賬,掌櫃的還在低頭扒算盤,許寶騄先生已經把錢斂齊了交到櫃上。掌櫃的詫異:怎麽算得那麽快?他不知道算賬的是一位數論專家,這點小九九還在話下麽?


    參加同期、曲會的,多半生活清貧,然而在百物飛騰、人心浮躁之際,他們還能平平靜靜地做學問,並能在高吟淺唱、曲聲笛韻中自得其樂,對複興民族大業不失信心,不頹唐,不沮喪,他們是濁世中的清流、旋渦中的砥柱。他們中不少人對文化、科學做出了很大的成績。安貧樂道,恬淡衝和,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優良的傳統。這個傳統應該得到繼承,得到扶植發揚。


    審如此,則曲社同期無可非議。晚翠園是可懷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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