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
嚴三思涉嫌的案件非常重大，而且這起案件竟然始於十年之前。
十年前，當地的一次考古發現挖掘出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物。那是一座西漢古墓，其中屬於國家一級文物的東西有不少，登記那些文物時省裏一位身份極具分量的人物找到了嚴三思，給了他二十萬元，然後留下了一件具有代表性意義的文物，而留在文管所的自然就是贗品了。那是一次私下的交易。當時的嚴三思為了那二十萬元，以及上麵承諾了的關於他未來的發展前途答應了此事，可是那位上級不久就調離了本省。從此嚴三思一直心懷鬼胎，心驚膽戰，早已放棄了上麵曾經承諾了的前途。整整十年，他的職務沒有任何變化，他早已沒有了進取之心，唯一希望的是這輩子能夠平安度過。
二十萬元在當年是一筆巨款，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筆錢即使是在縣城裏麵也買不了多大的房子。可是沒有人知道，自從嚴三思拿到那二十萬元，他就過上了不安寧的日子：他害怕別人知道他有錢，所以在接下來的那十年裏麵他依然過著普通人的生活。那筆錢就藏在他書房裏一處隱秘的地方，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家裏沒有人的時候把那些錢拿出來數著玩。
文管所裏保存著的是一件贗品，它無數次接待了各級領導的參觀與鑒賞，可是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那個東西是假的，直到那一天，當嚴三思打開保險櫃的時候，發現裏麵的那件東西竟然不翼而飛了，而正是在那天晚上，外甥靳天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事情就是如此簡單。龍華閩說得對，如果不是沈躍，也許這件事情永遠都不會暴露。當時，嚴三思正在考慮用另外一件贗品去替代那件丟失的東西，不過這件事情並不是那麽容易的——贗品不真，就很容易被戳穿。他不敢報案，隻希望能夠再一次蒙混過關。
嚴三思也算是一位學者，他的下級有好幾位都晉升到了很高的級別，恰恰就是他這麽多年來一直停步不前，很多人認為他迂腐，卻不知道這些年來他所承受的心理壓力有多麽巨大。
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但是偏偏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地發生了。也許很少有人會通過這起案件去思考其中的實質，沈躍卻依然興趣盎然地堅持著要繼續去調查其中的每一個細節。
沈躍的意圖很簡單：他想搞清楚蝴蝶效應每一個過程的細節，並希望將這起案件作為經典案例呈現在同行麵前。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並沒有龍華閩以為的那麽順利。
由於盜竊案的發生已經過去近半個月，現場幾乎找不到任何的線索。由於那件贗品一直是當成貴重文物在保管，前段時間一直放在保險櫃裏，嚴三思並不是每天都要去查看，因為隻有他心裏知道那東西不過是一件假貨而已，所以，那件東西究竟是什麽時候被盜的就連嚴三思都說不清楚。此外，當年的那位領導已經在五年前離休，兩個月前因病去世，警察在他家裏並沒有發現那件文物的蹤影，那位領導的家人對此更是一無所知。於是，這起看似簡單的案件竟然一下子成了沒有物證的懸案。
警方忙活了好一段時間卻一無所獲，於是龍華閩找了沈躍。龍華閩對沈躍說道：“我們懷疑贗品被盜是內部人員作案，你的微表情研究可以幫助我們盡快將這個人找出來。”
沈躍沉思著說道：“也許吧。不過我正在思考的是另外的幾個問題：偷盜者究竟知不知道那件東西是贗品？既然贗品做得那麽逼真，那麽，贗品是從何而來？當年那位領導私下購買這件文物究竟是為了自己把玩還是要拿去送人？或者是賣出去從中漁利？”
龍華閩愣了一下，搖頭道：“誰知道呢。”
沈躍正色看著他，說道：“通過分析一個人的心理就可以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不過其中有個問題我更感興趣，那就是贗品的來源，說不定這正好是蝴蝶效應中的一環。”
龍華閩忽然就笑了起來，說道：“既然你對這個案子如此感興趣，那我們就全權委托你去調查吧。”
雖然明明知道這是龍華閩給自己下的套，但是沈躍並沒有拒絕，他對康如心說道：“你給彭莊打個電話，讓他來和我們一起調查這起案子。”
康如心道：“曾英傑不是更合適嗎？”
沈躍搖頭道：“樂樂最近的心情不好，需要英傑陪伴在她身邊。而且彭莊也需要鍛煉，我想借這個機會好好帶帶他。”
正如沈躍預感的那樣，內部人員的排查毫無結果。其實仔細分析就會明白，內部人員應該能夠想到盜取如此貴重文物的後果，而且非常容易被發現。
嚴三思再一次被帶到了沈躍的麵前。眼前的這個人在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許多，沈躍歎息了一聲，問他道：“後悔嗎？”
嚴三思聲音沙啞著回答道：“其實我早就後悔了，這十年來我經常做噩夢，也不敢去花那筆錢。其實我是知道的，總有一天事情會暴露。”
沈躍點頭：“說說那位老領導，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嚴三思想了一下，回答道：“算得上是一位學者吧，就是身體不大好。”
沈躍似乎有些明白了，問道：“當時他告訴你，他會把你作為接班人來培養。是這樣的嗎？”
嚴三思點頭，道：“其實我知道他的話太虛假，畢竟我距離他的級別太遠，不過當時我還是在心裏充滿著幻想，而且對他心存感激，至少他很賞識我。”
士為知己者死？不，這其實是一種奴性——能夠得到一位級別很高的人的賞識，於是骨頭就酥了，智商也會因此而下降，幻想也就由此而來。沈躍又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收他那筆錢？直接送給他的話對你今後的前途豈不是更加有利？”
嚴三思道：“他對我說那件事情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很害怕，但是又不敢直接拒絕，可是他又對我說，這樣的事情又不是我一個人在做，這也是業界不公開的秘密，不會出事的。隨後他就開始讚揚我的能力，他說，以你的學曆和能力，今後發展到正處級並不難，甚至副廳級也極有可能。他那是在暗示我，我當然懂得，於是就那樣稀裏糊塗地答應了。幾天後他約我見麵，帶來了贗品和二十萬現金，他對我說，這點錢你必須收下，你收下了我才放心。當時我發現他送來的贗品幾乎和那件東西一模一樣，連沁色的分布都完全相同，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嗯，那筆錢是為了更進一步將嚴三思與這件事情捆綁在一起，以防他事後反悔。想到這裏，沈躍心裏一動，問道：“那位領導參加了這批文物的考古挖掘嗎？”
嚴三思搖頭道：“沒有。他是在挖掘結束後才來的，將這一件文物留下來也是他的決定。”
接下來沈躍又問了嚴三思一些問題，嚴三思都如實地做了回答。沈躍在心裏感歎：眼前的這個人幸好沒有被提拔到更高、更關鍵的位子，否則的話不知道會給國家造成多大的損失。這個人的靈魂早已被欲望吞噬。
“你怎麽看這件事情？”沈躍問彭莊道。彭莊思索著說道：“我覺得關鍵問題還是在黎雲飛那裏，雖然這個人已經死了，但他不可能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而且從嚴三思所說的情況來看，這個人肯定不是第一次做那樣的事情，也必定不是最後一次。”
彭莊所說的黎雲飛就是嚴三思供述出來的那位領導。沈躍點頭道：“是的。有個詞語叫‘欲壑難填’……還有呢？”
彭莊道：“我大致就隻想到了這麽多。”
沈躍看著他，說道：“彭莊，你的優點是觀察力很強，想象力也非常豐富，寥寥幾筆就可以將一個人的特征描繪出來，你很有藝術家氣質，卻很難集中精力去注意他人談話中的細節問題。你本應該有微表情觀察的天賦，卻偏偏不如侯小君進步得那麽快。我經常跟你們講，無論是一個人的表情還是敘述，細節才是最重要的，我們是與眾不同的人，正因為如此，容易被別人忽略的東西才會被我們發現。剛才嚴三思說到了一個細節：黎雲飛在與嚴三思合謀後幾天就再次見了麵。幾天。而且黎雲飛帶去的贗品做得非常逼真，逼真到讓嚴三思這個專家都馬上放了心……”
彭莊頓時豁然開朗，激動地道：“我明白了，贗品早就開始在做了？！也就是說，做贗品的那個人見到過真品。難道那個人是考古隊的？”
沈躍點頭：“很可能就是如此。”
一份名單很快就擺放在了沈躍的麵前，名單上的人都是當年參與過這批文物考古發掘的。沈躍不同意將這些人叫到公安局來一一詢問，他對龍華閩說：“也許製造贗品的人就在其中，但是也有可能我們的分析錯了。他們都是學者，我們不應該去侵犯他們的尊嚴。”
於是沈躍開始一一登門去拜訪，可是到接近尾聲的時候依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沈躍的內心開始煩躁起來，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會存在那麽多的巧合——犯罪嫌疑人就是名單上最後一個人。
這個人姓江，是一位研究員，十年前他和其他人一起參與了那次重大的考古發掘。沈躍已經看過當時考古發掘現場的照片，依稀能夠認出眼前這個人在那些照片上存在的地方，十年前的他正當壯年，而現在他已經禿頂得厲害。
也許是因為內心的煩躁，沈躍在說明了來意後就直奔主題：“想必文物被盜，而且被盜的東西是一件贗品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現在我們認為那件贗品很可能是當年參與發掘的某個人製造出來的，你認為這個人最可能是誰？”
江研究員忽然有些激動起來：“我們都是搞文物工作的，最痛恨的就是盜墓的和製造贗品的犯罪分子，你們怎麽能懷疑我們這些人呢？”
他的激動和憤怒都是真實的，此時，沈躍的內心反倒平靜了下來，而且也感到很是欣慰。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是正義與敬業的人占絕大多數。不過沈躍的心裏還是感到有些頹喪，他說道：“雖然我不懂文物鑒定和贗品的製作過程，但是我想，要將一件贗品製作到可以亂真的地步，一是需要很高的水平，二是需要時間，可是黎雲飛在幾天的時間裏就拿出了那樣一件贗品來，這件事情是不是太奇怪了？”
江研究員皺眉點頭道：“是很奇怪……確實，要將贗品製作得那麽完美，這個人肯定仔細看過真品，光憑照片或者錄像是不可能做到的。沈博士，你讓我想想……”
房間裏頓時寧靜了下來，掛在牆上的石英鍾發出的“嘀嗒”聲格外清晰，沈躍不想打攪對方的思索與回憶，將目光投向窗外，看到那棵沒有了樹葉的黃桷樹在晃動。風很大，這樣的能量不知道是哪隻蝴蝶的翅膀扇動產生的。
時間緩慢地過去，江研究員仿佛成了一尊雕塑，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時間緩緩過去，空氣變得越來越沉悶，旁邊的彭莊再也忍不住了，咳嗽了一聲，瞬間讓這樣的沉悶波動了一下，彭莊緊張地用手去捂住了嘴巴，這時候忽然就聽到江研究員說了一句：“有個人好像沒有在這份名單上……”
沈躍瞬間激動起來：“誰？”
江研究員依然在回憶著，同時說道：“是一個記者，上麵派來的，三十多歲的年紀，叫什麽來著……對不起，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你去問問湯奇誌，他是當時的考古負責人，他應該知道這個人的來曆和名字。”
沈躍他們找到了當時考古發掘的負責人，湯奇誌聽了沈躍的轉述後猛地一拍大腿：“對，好像有那麽個人！因為他是上麵派來的，而且是臨時采訪，所以名單上並沒有這個人的名字。我想想，他叫什麽來著？什麽偉？張偉，對，就是這個名字。”
沈躍聽了後心裏一沉：張偉這個名字全國有不下十萬，很可能那個人使用的是假名。也許這個人早就預料到事情會有暴露的那一天，所以才使用了一個最為普通的名字，時間一長也就容易被人忘記。當然，這一切也很可能是黎雲飛的策劃，可是如今黎雲飛已經死了……抱著僥幸的心理，沈躍問道：“這個人來找你們的時候出示過介紹信沒有？他在你們考古發掘隊裏待了多長時間？”
湯奇誌回憶道：“這個人來的時候我們剛剛將整個漢墓發掘完，裏麵的文物全部都取出來了，我們開始發掘的時候也有記者來采訪，這個張偉來的時候給我看了他的記者證，當時我們正在對發掘出來的文物進行登記編號，忙得不可開交，因為想到安保措施還比較嚴密，所以我當時也就沒有仔細詢問他。這個人就待了半天，不過也就隻有這個記者接觸到了全部文物，剛才我聽你那樣一說才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些可疑。”
沈躍感覺得到，那個叫張偉的人很可能是冒充了記者的身份，十年前正是各種假證件照盛行的時候，其中以假文憑最為多見。如此才更加符合犯罪嫌疑人的心理。
沈躍讓湯奇誌回憶了那個人的樣子，彭莊在旁邊很快就畫出了肖像，湯奇誌看了驚訝不已：“對，就是這個人！這樣就可以畫出來？太神奇了！”
看來把彭莊叫來是正確的。沈躍微微一笑。
從湯奇誌那裏出來，沈躍發現彭莊憂心忡忡的樣子，問道：“你在擔心什麽？擔心這個人當時化了裝？哦，這個你倒是不用擔心，十年前有些技術還沒有出現呢，至少還達不到現在這麽逼真的程度。”
這時候旁邊的康如心輕輕拉了一下沈躍的衣袖，同時給了他一個提醒的眼神，沈躍頓時明白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確實不應該習慣性地去研究自己同事的微表情。他朝康如心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其實我也有些擔憂，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年，不知道這個人的模樣變化是不是太大……”
警方將彭莊畫的像與數據庫裏的照片進行比對及暗中走訪之後很快就鎖定了一個人，這個人叫張小賢，今年四十三歲，住在省城的郊外，是一位攝影師。這個人的住處遠離人群，警方手上的資料並不多。
這次沈躍沒有讓康如心一同前往，而是帶上了曾英傑，他擔心此行會有危險。曾英傑開了一輛越野車，三個人用了近兩個小時才找到眼前這個地方。
遠離公路幹道，遠離附近的村莊，在一片森林的後邊，一棟風格獨特的樓房隱藏在林蔭之中，遠遠地就看到了屋頂煙囪冒出的濃煙。走近之後才發現這棟樓房的前麵有一片菜地，菜地的邊緣有一個茅舍，正張望間，隻見一條健碩的土狗從那處茅舍裏奔跑而出，凶狠地朝著他們吠叫。曾英傑彎下腰去，土狗急忙向後逃竄。彭莊本來怕狗，此時禁不住驚訝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沈躍笑著解釋道：“狗的祖先是狼，害怕人類向它們投擲石頭，它們還害怕敲打金屬的聲音。剛才英傑彎腰，它以為英傑是在地上撿拾石頭呢，這其實是狗這種動物的本能。”
這時候一位中年女性出現在了他們麵前，她的旁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中年女性詫異地看著沈躍：“你們找誰？”
這位中年女性看上去不算特別漂亮，卻給人以端莊、知性的感覺，她旁邊的女孩也不像鄉村孩子的打扮，梳著一對羊角小辮，看上去很有靈氣。曾英傑道：“我是刑警隊的，你是吳昆吧？張小賢在家嗎？”
吳昆道：“他出門去了，你們找他幹嗎？”
沈躍心裏一沉，問道：“他出門多久了？什麽時候回來？”
吳昆回答道：“不知道，有時候他出門一次要幾個月，有時候幾天，反正我們早已經習慣了。”
沈躍又問道：“他每年應該都會在家裏過春節吧？”
吳昆點頭，道：“是的。”
這個女人一直站在門口處回答沈躍的問題，卻並沒有想要邀請他們進屋的意思。沈躍道：“我們想進屋看看，可以嗎？”
吳昆為難了一下，說道：“可以，但是你們進屋前必須脫鞋子。”
三個人踏上了短短的樓梯。這房子的底層是隔空的，估計是為了防潮，也是為了防蛇鼠之類的東西。脫鞋進屋後沈躍發現裏麵的空間竟然是一體的，漂亮的純木地板鋪就，寬敞的木窗，屋子的中央有一張大床，床單雪白，牆壁處有一個大大的壁爐，柴火燃燒得正旺，讓這個空曠的大房間溫暖如春。沈躍一眼掃過這一切，忽然將目光停留在了那一壁陳列架上，他快速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陳列架上擺放著各種各樣漂亮的陶器、瓷器，都是現代工藝品，每一件都是不同的造型，這樣就顯得其中那三件完全一樣的東西特別突兀。它們看上去與那件被盜的文物贗品一模一樣！
彭莊也一下子震驚了，目瞪口呆地指著那三件東西：“這，這……”
沈躍轉過身去問吳昆：“這三件東西是什麽時候擺放在這裏的？”
吳昆疑惑地看著沈躍，回答道：“小賢這次走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麽地方拿來的這三件東西。這上麵的東西都是他放上去的，我很少管，就是抽空做做清潔什麽的。”
沈躍點頭，轉過身去再一次細細打量這個特別寬敞的空間。嗯，裏麵還有一個廚房，冰箱、電器都一應俱全，而且都是知名的品牌。沈躍忽然想到開車進來的時候所看到的車轍印，問道：“你丈夫是開車走的吧？你們家買的是一輛什麽牌子的車？”
吳昆皺眉回答道：“路虎……你們來這裏究竟有什麽事情？幹嗎要問我這些問題？”
沈躍正色看著她，說道：“你丈夫可能牽涉了一起重大的案子。現在我們需要他的電話號碼，請你提供給我們。”
吳昆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急忙道：“怎麽可能呢？”
沈躍指了指屋子的四周，道：“他就是一個攝影師，你沒有工作，這家裏的一切是一個普通攝影師能夠擁有的？”
吳昆不以為然地道：“他的作品很多都上了雜誌封麵，還有一些企業也使用了，是因為他很會賺錢我才不去工作的。”
沈躍淡淡一笑，問道：“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吧？”
吳昆不說話。沈躍在心裏暗暗歎息：這個女人單純得有些不可理喻，也許是因為愛情，她才選擇了對丈夫的絕對信任，還有一直以來這種避世般的安逸生活。
張小賢的電話處於關機狀態。對此沈躍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問吳昆：“他以前出門也關手機嗎？”
吳昆道：“他是出去采風，有時候在野外好幾天，手機沒電是常有的事情。他有時候會主動打電話回來。”
沈躍道：“哦？那麽，最近他打電話回來過嗎？他打電話都是什麽時候？”
吳昆回答道：“就幾天前他還打過一次電話，問最近家裏怎麽樣……對了，他還問我家裏最近有人來過沒有。”
沈躍的神情一動，問道：“那麽，最近你家裏有其他的人來過嗎？”
吳昆搖頭道：“這麽偏僻的地方誰會來？”
沈躍對曾英傑和彭莊道：“我們走吧。”這時候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對吳昆說道：“我想，他很可能還會打電話回來的，你告訴他我們來過了。對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我叫沈躍，是一位心理學家，他可能聽說過我的名字。請你幫我轉告給他一句話：自作聰明的結果往往就是害人害己，有些事情不是他所能夠掌控的。”
從屋子裏出來，穿上鞋子走下樓梯，前行一段距離後沈躍緩緩轉過身來，看著眼前這棟孤零零的建築，感歎道：“真是好地方啊，隻可惜它並不是什麽世外桃源……”他隨即吩咐曾英傑：“叫幾個人來看住這個地方，如果有人來就立即拘捕。”
曾英傑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繼續跟蹤來這裏的人不是更好嗎？”
沈躍反問道：“如何才能夠保證這母女兩人的安全？還有，萬一跟丟了怎麽辦？”
彭莊在旁邊一直欲言又止的樣子，這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地問道：“沈博士，我怎麽一點都不明白呢？”
沈躍看著曾英傑：“你給他解釋解釋。”
曾英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吞吞吐吐地道：“我也不是很明白……”
沈躍的目光掃了兩個人一眼，道：“你們要習慣站在當事人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你們想想，假如你是張小賢，假如那個贗品就是你製造的，然後再聯係最近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也就不難明白其中的一切了。你們要學會進入對方的內心世界，從對方的心理出發去思考分析問題，這樣才能夠得到正確的答案。我們回去吧，也許就在這兩天，這個張小賢就會主動給我打電話來的。但願我們還會有更多的收獲。”
沈躍的話就說到了這裏，他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給予他們充分的獨立思考空間。這才是好老師的做法，適當的點撥就如同火藥的引線，它不但可以杜絕學生在思考上產生惰性，更能夠引起他們思維的爆炸。
接下來沈躍還做了另外一件事情。
回到心理研究所後，他將這起案件目前所有的線索都擺放在大家麵前，讓侯小君和匡無為也參與進來一起討論。有句話是這樣講的：真理越辯越明。佛學也提倡辯經，這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辯論，才可以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所以，沈躍認為文化和教育的本質是相同的，那就是自由的空氣。
然而，即使是彭莊和曾英傑提前開始思考這起案件，他們依然感到一頭霧水。反倒是侯小君首先開口了：“沈博士，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張小賢就是那個偷盜贗品的人？也就是說，他不但製造了那件贗品，而且偷盜的人也是他？”
沈躍眯縫著眼笑著問她：“你為什麽這樣認為？”
侯小君忽然笑了，說道：“沈博士，從你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了，剛才我的結論是正確的。不過我解釋不了，隻是一種感覺。”
這不是感覺，是在潛意識下分析的結果，隻不過她還不能完全明白自己的分析過程而已。這其實也是一種天賦。沈躍道：“很好。不過小君，今後你可以分析同事的微表情，但是盡量不要當麵講出來，特別是不要去分析自己家人的微表情，我經曆過的痛苦不希望在你們當中的任何人身上發生。ok？”
所有的人都聳然動容，而這一刻的康如心內心卻湧起了一陣感動，她知道，沈躍剛才的話不僅僅是在提醒他人，更是在提醒他自己。
這時候沈躍注意到了匡無為的蠢蠢欲動。最近一段時間來，匡無為一直沉默寡言，沈躍心裏明白，那是因為侯小君越來越優秀，使得兩個人的差距越來越大。匡無為有著明顯的文藝青年特質，像這樣的人在情感追求上往往以唯美作為標準，還有完美主義傾向，正因為如此，大齡單身男女以此類人居多。沈躍朝匡無為微笑了一下，道：“無為，你有什麽想法就直說吧。”
匡無為這才說道：“我認為侯小君的結論是正確的，這個案子的關鍵所在是張小賢剛剛擺放到陳列架上的那三件一模一樣的贗品。他為什麽要在這次離開的時候將那三件東西放上去？很顯然，他預感到有人會去他家裏，而且是為了贗品被盜的事情而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彭莊就忽然大聲地道：“這下我也明白啦！張小賢根本就沒有預料到我們會首先發現他。他將那三件贗品擺放出來是想告訴另外的人，這樣的東西他還有很多……咦？不對，他為什麽要那樣做？”
匡無為有些惱怒：“我的話還沒有講完，你幹嗎插嘴？”
沈躍笑道：“無為，那你就繼續把話講完。彭莊，雖然我們的討論是自由的，但你應該讓他人先把話講完，這是對他人最起碼的尊重，明白嗎？”
彭莊伸了伸舌頭，對匡無為道：“對不起。你繼續吧。”
匡無為的心情好了些，繼續說道：“我認為彭莊剛才的分析也是正確的。我想，這其中最可能有兩種原因：其一是，張小賢懷疑黎雲飛的死不正常，由此就深深感到自身的安全受到了威脅，他盜取那件贗品的目的就是拿到可以製衡對方的證據，他將那三件贗品擺放在陳列架上是為了告訴對方他手上的贗品可不止一件，如果他出了事情，證據就會出現在警方手裏；其二是，張小賢前不久忽然良心發現，明白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不應該，於是就通過盜取那件贗品將曾經的那件罪行暴露出來，結果這樣一來就受到了其他犯罪分子的威脅，於是他就將那三件贗品擺放出來，一方麵是為了警告對方，更主要的是為了保護家人的安全。”
曾英傑皺眉道：“你剛才的這些分析存在著邏輯上的漏洞。作為一個男人，他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扔下家人獨自外出呢？要知道，他的妻女可是弱者，他獨自外出，而且經常關著手機，難道他就一點都不擔心她們出事？”
曾英傑的話讓大家都沉默了：是啊，這個問題該如何解釋？於是，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沈躍。
沈躍微微一笑，說道：“你們別看我，其實我也不能肯定自己的分析就是正確的。我覺得吧，剛才你們的分析基本上都很有道理，關鍵點也基本都抓住了。不過你們都沒有從張小賢的心理出發去分析發生的一切。還有就是英傑所說的邏輯問題……邏輯分析不是我的強項，但就這個案子來講，我還是能夠尋找到其中最基本的因果關係，那就是：我們通過當時考古發掘隊提供的信息尋找到了張小賢，再加上在張小賢家裏發現了同樣的贗品，這樣一來就基本上可以肯定當年製作贗品的人很可能就是張小賢本人，或者，製作贗品的人與張小賢有關係。為什麽不能確定製作贗品的就是他本人呢？因為我不大相信一位攝影師真的擁有製作高仿贗品的天賦，所以我更願意相信，也許在他身後有一位作假的高手，而張小賢隻不過是那位作假高手的眼睛和手。張小賢將真品的形狀、細節以及觸摸的感覺告訴了這個人……嗯，更可能的情況是，那位作假高手的腿腳不方便，張小賢隻不過是那位作假高手的合作者。而且，像這樣的事情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幹，兩人的合作關係早已經變得密不可分。”
說到這裏，沈躍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這是第一層邏輯關係。第二層邏輯關係就是：如何解釋張小賢要盜取贗品，可是又獨自一個人離家的問題。很顯然，張小賢並不認為他的妻女會遇到太大的危險，他在離開家之前將那三件贗品放到陳列架上隻不過是為了提醒對方，以此作為對他妻女安全的最大保障。或者，這其中還有別的什麽目的。那麽現在問題就來了：張小賢為什麽如此肯定自己的妻女是安全的呢？”
侯小君問道：“難道是張小賢在威脅他的同夥？或者說，他這僅僅是一種試探？”
沈躍用欣賞的目光看著侯小君，鼓勵地道：“你繼續說下去。”
侯小君一邊思索著一邊分析道：“張小賢的家在那樣的地方，這說明那樣的生活就是他多年來的追求。但是那樣的生活是需要很高的成本的，為了實現那樣的追求和夢想，曾經的他不惜一次次冒著觸犯法律的風險去獲取金錢，當然，他也因此得到了豐厚的回報，擁有了一棟森林小屋，詩畫般的田園生活，以及隨時可以駕駛性能良好的汽車出去采風，成為優秀攝影家的夢想也因此得以實現。然而，如今的他已經年過四十，孩子也一天天長大了，他忽然感到害怕起來，他擔心以前的罪行總有暴露的一天，更害怕現在得到的這一切因此而失去，於是他就有了金盆洗手的想法。很顯然，在張小賢的背後有一個犯罪團夥，他們絕不允許張小賢產生那樣的想法，這其中一方麵是巨大的利益使然，另一方麵也是從整個團夥安全的角度考慮。然而，張小賢試圖退出的決心非常大，因為他真的害怕了，於是他就去盜取了那件贗品，也許這一起贗品案對這個犯罪團夥而言微不足道，張小賢隻不過是想以此警告他的那些同夥：如果不答應他的請求，他就會做出更大的事情來。說到底這次的贗品案隻不過是張小賢對他同夥的一次試探而已。”
彭莊問道：“按照你剛才的說法，那他為什麽要在陳列架上放三件一模一樣的贗品？”
侯小君回答道：“三這個數字在中國文化中表示的是多的意思。他是想要告訴對方，他不僅在這起案子上留下了不止一件證據，別的案件也是如此。”
曾英傑皺眉道：“我覺得還是不大符合邏輯。像這樣的犯罪團夥往往心狠手辣，張小賢那樣做的話難道就真的不怕被滅口？而且他憑什麽就認為那些人不會威脅到他妻女的安全？”
侯小君啞口無言。這時候康如心忽然說道：“或許有一種情況可以解釋這個問題，那就是：在張小賢的背後確實有一位製假高手，而且那位製假高手與張小賢的關係非同一般。張小賢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倚仗，所以才敢去做那樣的試探。當然，他試探的目的就是最終能夠徹底從這個犯罪團夥裏麵脫身出來。”
啪啪啪！沈躍在旁邊鼓掌，笑道：“你們看，經過這樣一番分析和討論，案情是不是就變得明朗多了？這起案件確實很有意思，說不定在這起案件的背後還隱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呢。”
曾英傑有些擔憂地問道：“我們的忽然出現，會不會讓張小賢和他的家人陷入危險之中？”
沈躍想了想，道：“那就請警方增派些人手去張小賢家附近蹲守吧，一直到這起案件徹底解決為止。幸好現在是假期，那個孩子不用上學，所以接下來我們必須加快調查的速度。”
一直以來康如心都覺得自己很難真正融入沈躍的團隊裏，畢竟她的天賦和其他人比起來明顯不如，所以，康如心在這個問題上是有著心理陰影的，說到底就是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自卑。即使是在她與沈躍戀愛時，甚至是結婚之後，這樣的心理陰影依然存在。
康如心知道，今天沈躍的鼓掌雖然是對她的一種肯定和鼓勵，刻意的成分卻顯露無餘。不過康如心的內心依然高興，因為那是通過她自己分析得出的結論，而且那個結論應該是正確的，至少是得到了沈躍和其他所有人的認可。
為此，康如心的情緒一直興奮著。當其他人紛紛離開之後，康如心向沈躍建議道：“我們走路回去吧。”
沈躍當然明白她內心的那種感受，不過並沒有說出來，他笑道：“好啊，我也正想走走。”
康如心挽著沈躍的胳膊，兩個人沿著康德大街朝外麵的主幹道走去。康如心是那麽漂亮，脖子上係的又是一條鮮紅的圍巾，一路上引來了許多人的注目。沈躍笑道：“那些人心裏肯定在說：這家夥不知道是從哪裏修來的福分，竟然娶了這麽漂亮的一個老婆。”
康如心不住地笑：“他們怎麽會知道我們已經結婚了？”
沈躍道：“我都這麽大年紀了，難道還在談戀愛？”
康如心笑得更歡了：“你真不愧是心理學家，說的話總是讓人喜歡聽……對了，接下來你準備怎麽做？我說的是案子的事情。”
沈躍搖頭道：“不知道。這個案子實在是太有趣了，從陳迪的殺人案反追，想不到竟然追查出了這樣一個案子，誰知道繼續調查下去還會發生什麽呢？比如，那件贗品是如何從縣文管所偷盜出來的？張小賢背後的那個製假人又有什麽樣的故事？這個犯罪團夥……嗯，我們剛才在討論這起案件的時候好像並沒有通過任何的邏輯推理，大家都一致認為在張小賢的背後有一個犯罪團夥，這其實是一種經驗性的推斷，同時也是一種善意的期望。”
康如心不解地問道：“善意的期望？”
沈躍點頭道：“是的。我們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在潛意識裏不希望一個與世無爭、心存夢想的人有那麽壞。當然，從各種邏輯和心理分析上來講，我們目前的結論應該是正確的，而且似乎隻有這樣的結論才可以解釋大部分的疑問。此外，還有黎雲飛，那樣一個身居高位的人，怎麽也加入到了這個犯罪團夥裏去了呢？或者，這其中還有另外的情況？這一切都非常有趣啊……因此，我必須一步一步、一層一層追查下去，要是真的能夠找到那隻扇動翅膀的蝴蝶就完美了。”
康如心提醒道：“可是，很可能這起案件涉及各種不同的人，那就會因此出現許多的分岔，萬一後麵的調查走偏了方向的話，豈不是就找不到那隻扇動翅膀的蝴蝶了？”
沈躍怔了一下，說道：“你說得對，也許是我過於執著了。案子調查到現在，未知的情況也越來越多，這才是我最感興趣的事情，接下來我們沿著主線調查下去就是。”
沈躍不得不承認自己有時候很固執。龍華閩打電話來問他，為什麽不直接去找張小賢，那樣的話不是一切都清楚了嗎？沈躍說，這個人閑雲野鶴的，可能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龍華閩大笑著說，他不是開車出去的嗎？我們已經找到他的車了，在張家界呢，估計是去那裏拍冬景了。
於是張小賢很快就被帶回來了，沈躍也在第一時間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張小賢看著沈躍，神色淡淡地道：“你是沈躍，我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過你。”
沈躍笑了笑，說道：“想不到你這樣一個喜歡世外桃源的人還那麽關心新聞。好吧，那我就直接問你：那件贗品是不是你偷的？”
張小賢依然是波瀾不驚的樣子：“算是吧。”
沈躍頓時就明白了：“嗯，如果我是你的話也不會親自去拿那件東西，一定會找一個偷盜技術高超的人做這件事情，反正你不缺錢。這樣更安全，而且更容易得手。”
張小賢不說話。沈躍看著他，問道：“其實，你現在的鎮定全部都是偽裝出來的，也許你正在後悔當初的那個決定，因為你沒想到我們這麽容易就找到了你。你是多麽希望自己的後半生能夠和家人一起真正過上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啊，然而現在，你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
張小賢的臉色蒼白了一瞬，依然不說話。沈躍看著他，歎息了一聲，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哀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毫無用處，你現在最應該去思考的是這樣一個問題：接下來我應該怎麽做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改變這一切？難道不是嗎？”
張小賢終於說話了，問道：“真的能夠改變嗎？”
沈躍點頭：“當然。無論是你當初還是現在的選擇，其實都是你在掌控著自己的命運。我始終認為這個世界是有序的，一個人的命運是符合自己選擇的邏輯的，這個邏輯就是‘因為’和‘所以’。當初你選擇了不惜觸犯法律也要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於是才有了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包括你的罪行被暴露。所以，接下來你的選擇將決定你今後的命運：究竟是讓自己的後半生在監獄裏度過還是和妻女一起共度？究竟是在監獄裏遙望女兒的婚禮現場還是親自牽著她的手將她送上新的人生旅程？”
張小賢的身體在顫抖，猛然抬起頭來激動地問：“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怎麽做才可以？”
沈躍朝他微微一笑，說道：“很簡單，告訴我們你知道的全部。”
嚴三思涉嫌的案件非常重大，而且這起案件竟然始於十年之前。
十年前，當地的一次考古發現挖掘出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物。那是一座西漢古墓，其中屬於國家一級文物的東西有不少，登記那些文物時省裏一位身份極具分量的人物找到了嚴三思，給了他二十萬元，然後留下了一件具有代表性意義的文物，而留在文管所的自然就是贗品了。那是一次私下的交易。當時的嚴三思為了那二十萬元，以及上麵承諾了的關於他未來的發展前途答應了此事，可是那位上級不久就調離了本省。從此嚴三思一直心懷鬼胎，心驚膽戰，早已放棄了上麵曾經承諾了的前途。整整十年，他的職務沒有任何變化，他早已沒有了進取之心，唯一希望的是這輩子能夠平安度過。
二十萬元在當年是一筆巨款，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筆錢即使是在縣城裏麵也買不了多大的房子。可是沒有人知道，自從嚴三思拿到那二十萬元，他就過上了不安寧的日子：他害怕別人知道他有錢，所以在接下來的那十年裏麵他依然過著普通人的生活。那筆錢就藏在他書房裏一處隱秘的地方，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家裏沒有人的時候把那些錢拿出來數著玩。
文管所裏保存著的是一件贗品，它無數次接待了各級領導的參觀與鑒賞，可是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那個東西是假的，直到那一天，當嚴三思打開保險櫃的時候，發現裏麵的那件東西竟然不翼而飛了，而正是在那天晚上，外甥靳天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事情就是如此簡單。龍華閩說得對，如果不是沈躍，也許這件事情永遠都不會暴露。當時，嚴三思正在考慮用另外一件贗品去替代那件丟失的東西，不過這件事情並不是那麽容易的——贗品不真，就很容易被戳穿。他不敢報案，隻希望能夠再一次蒙混過關。
嚴三思也算是一位學者，他的下級有好幾位都晉升到了很高的級別，恰恰就是他這麽多年來一直停步不前，很多人認為他迂腐，卻不知道這些年來他所承受的心理壓力有多麽巨大。
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但是偏偏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地發生了。也許很少有人會通過這起案件去思考其中的實質，沈躍卻依然興趣盎然地堅持著要繼續去調查其中的每一個細節。
沈躍的意圖很簡單：他想搞清楚蝴蝶效應每一個過程的細節，並希望將這起案件作為經典案例呈現在同行麵前。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並沒有龍華閩以為的那麽順利。
由於盜竊案的發生已經過去近半個月，現場幾乎找不到任何的線索。由於那件贗品一直是當成貴重文物在保管，前段時間一直放在保險櫃裏，嚴三思並不是每天都要去查看，因為隻有他心裏知道那東西不過是一件假貨而已，所以，那件東西究竟是什麽時候被盜的就連嚴三思都說不清楚。此外，當年的那位領導已經在五年前離休，兩個月前因病去世，警察在他家裏並沒有發現那件文物的蹤影，那位領導的家人對此更是一無所知。於是，這起看似簡單的案件竟然一下子成了沒有物證的懸案。
警方忙活了好一段時間卻一無所獲，於是龍華閩找了沈躍。龍華閩對沈躍說道：“我們懷疑贗品被盜是內部人員作案，你的微表情研究可以幫助我們盡快將這個人找出來。”
沈躍沉思著說道：“也許吧。不過我正在思考的是另外的幾個問題：偷盜者究竟知不知道那件東西是贗品？既然贗品做得那麽逼真，那麽，贗品是從何而來？當年那位領導私下購買這件文物究竟是為了自己把玩還是要拿去送人？或者是賣出去從中漁利？”
龍華閩愣了一下，搖頭道：“誰知道呢。”
沈躍正色看著他，說道：“通過分析一個人的心理就可以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不過其中有個問題我更感興趣，那就是贗品的來源，說不定這正好是蝴蝶效應中的一環。”
龍華閩忽然就笑了起來，說道：“既然你對這個案子如此感興趣，那我們就全權委托你去調查吧。”
雖然明明知道這是龍華閩給自己下的套，但是沈躍並沒有拒絕，他對康如心說道：“你給彭莊打個電話，讓他來和我們一起調查這起案子。”
康如心道：“曾英傑不是更合適嗎？”
沈躍搖頭道：“樂樂最近的心情不好，需要英傑陪伴在她身邊。而且彭莊也需要鍛煉，我想借這個機會好好帶帶他。”
正如沈躍預感的那樣，內部人員的排查毫無結果。其實仔細分析就會明白，內部人員應該能夠想到盜取如此貴重文物的後果，而且非常容易被發現。
嚴三思再一次被帶到了沈躍的麵前。眼前的這個人在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許多，沈躍歎息了一聲，問他道：“後悔嗎？”
嚴三思聲音沙啞著回答道：“其實我早就後悔了，這十年來我經常做噩夢，也不敢去花那筆錢。其實我是知道的，總有一天事情會暴露。”
沈躍點頭：“說說那位老領導，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嚴三思想了一下，回答道：“算得上是一位學者吧，就是身體不大好。”
沈躍似乎有些明白了，問道：“當時他告訴你，他會把你作為接班人來培養。是這樣的嗎？”
嚴三思點頭，道：“其實我知道他的話太虛假，畢竟我距離他的級別太遠，不過當時我還是在心裏充滿著幻想，而且對他心存感激，至少他很賞識我。”
士為知己者死？不，這其實是一種奴性——能夠得到一位級別很高的人的賞識，於是骨頭就酥了，智商也會因此而下降，幻想也就由此而來。沈躍又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收他那筆錢？直接送給他的話對你今後的前途豈不是更加有利？”
嚴三思道：“他對我說那件事情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很害怕，但是又不敢直接拒絕，可是他又對我說，這樣的事情又不是我一個人在做，這也是業界不公開的秘密，不會出事的。隨後他就開始讚揚我的能力，他說，以你的學曆和能力，今後發展到正處級並不難，甚至副廳級也極有可能。他那是在暗示我，我當然懂得，於是就那樣稀裏糊塗地答應了。幾天後他約我見麵，帶來了贗品和二十萬現金，他對我說，這點錢你必須收下，你收下了我才放心。當時我發現他送來的贗品幾乎和那件東西一模一樣，連沁色的分布都完全相同，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嗯，那筆錢是為了更進一步將嚴三思與這件事情捆綁在一起，以防他事後反悔。想到這裏，沈躍心裏一動，問道：“那位領導參加了這批文物的考古挖掘嗎？”
嚴三思搖頭道：“沒有。他是在挖掘結束後才來的，將這一件文物留下來也是他的決定。”
接下來沈躍又問了嚴三思一些問題，嚴三思都如實地做了回答。沈躍在心裏感歎：眼前的這個人幸好沒有被提拔到更高、更關鍵的位子，否則的話不知道會給國家造成多大的損失。這個人的靈魂早已被欲望吞噬。
“你怎麽看這件事情？”沈躍問彭莊道。彭莊思索著說道：“我覺得關鍵問題還是在黎雲飛那裏，雖然這個人已經死了，但他不可能沒有留下任何線索。而且從嚴三思所說的情況來看，這個人肯定不是第一次做那樣的事情，也必定不是最後一次。”
彭莊所說的黎雲飛就是嚴三思供述出來的那位領導。沈躍點頭道：“是的。有個詞語叫‘欲壑難填’……還有呢？”
彭莊道：“我大致就隻想到了這麽多。”
沈躍看著他，說道：“彭莊，你的優點是觀察力很強，想象力也非常豐富，寥寥幾筆就可以將一個人的特征描繪出來，你很有藝術家氣質，卻很難集中精力去注意他人談話中的細節問題。你本應該有微表情觀察的天賦，卻偏偏不如侯小君進步得那麽快。我經常跟你們講，無論是一個人的表情還是敘述，細節才是最重要的，我們是與眾不同的人，正因為如此，容易被別人忽略的東西才會被我們發現。剛才嚴三思說到了一個細節：黎雲飛在與嚴三思合謀後幾天就再次見了麵。幾天。而且黎雲飛帶去的贗品做得非常逼真，逼真到讓嚴三思這個專家都馬上放了心……”
彭莊頓時豁然開朗，激動地道：“我明白了，贗品早就開始在做了？！也就是說，做贗品的那個人見到過真品。難道那個人是考古隊的？”
沈躍點頭：“很可能就是如此。”
一份名單很快就擺放在了沈躍的麵前，名單上的人都是當年參與過這批文物考古發掘的。沈躍不同意將這些人叫到公安局來一一詢問，他對龍華閩說：“也許製造贗品的人就在其中，但是也有可能我們的分析錯了。他們都是學者，我們不應該去侵犯他們的尊嚴。”
於是沈躍開始一一登門去拜訪，可是到接近尾聲的時候依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沈躍的內心開始煩躁起來，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會存在那麽多的巧合——犯罪嫌疑人就是名單上最後一個人。
這個人姓江，是一位研究員，十年前他和其他人一起參與了那次重大的考古發掘。沈躍已經看過當時考古發掘現場的照片，依稀能夠認出眼前這個人在那些照片上存在的地方，十年前的他正當壯年，而現在他已經禿頂得厲害。
也許是因為內心的煩躁，沈躍在說明了來意後就直奔主題：“想必文物被盜，而且被盜的東西是一件贗品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現在我們認為那件贗品很可能是當年參與發掘的某個人製造出來的，你認為這個人最可能是誰？”
江研究員忽然有些激動起來：“我們都是搞文物工作的，最痛恨的就是盜墓的和製造贗品的犯罪分子，你們怎麽能懷疑我們這些人呢？”
他的激動和憤怒都是真實的，此時，沈躍的內心反倒平靜了下來，而且也感到很是欣慰。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是正義與敬業的人占絕大多數。不過沈躍的心裏還是感到有些頹喪，他說道：“雖然我不懂文物鑒定和贗品的製作過程，但是我想，要將一件贗品製作到可以亂真的地步，一是需要很高的水平，二是需要時間，可是黎雲飛在幾天的時間裏就拿出了那樣一件贗品來，這件事情是不是太奇怪了？”
江研究員皺眉點頭道：“是很奇怪……確實，要將贗品製作得那麽完美，這個人肯定仔細看過真品，光憑照片或者錄像是不可能做到的。沈博士，你讓我想想……”
房間裏頓時寧靜了下來，掛在牆上的石英鍾發出的“嘀嗒”聲格外清晰，沈躍不想打攪對方的思索與回憶，將目光投向窗外，看到那棵沒有了樹葉的黃桷樹在晃動。風很大，這樣的能量不知道是哪隻蝴蝶的翅膀扇動產生的。
時間緩慢地過去，江研究員仿佛成了一尊雕塑，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時間緩緩過去，空氣變得越來越沉悶，旁邊的彭莊再也忍不住了，咳嗽了一聲，瞬間讓這樣的沉悶波動了一下，彭莊緊張地用手去捂住了嘴巴，這時候忽然就聽到江研究員說了一句：“有個人好像沒有在這份名單上……”
沈躍瞬間激動起來：“誰？”
江研究員依然在回憶著，同時說道：“是一個記者，上麵派來的，三十多歲的年紀，叫什麽來著……對不起，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你去問問湯奇誌，他是當時的考古負責人，他應該知道這個人的來曆和名字。”
沈躍他們找到了當時考古發掘的負責人，湯奇誌聽了沈躍的轉述後猛地一拍大腿：“對，好像有那麽個人！因為他是上麵派來的，而且是臨時采訪，所以名單上並沒有這個人的名字。我想想，他叫什麽來著？什麽偉？張偉，對，就是這個名字。”
沈躍聽了後心裏一沉：張偉這個名字全國有不下十萬，很可能那個人使用的是假名。也許這個人早就預料到事情會有暴露的那一天，所以才使用了一個最為普通的名字，時間一長也就容易被人忘記。當然，這一切也很可能是黎雲飛的策劃，可是如今黎雲飛已經死了……抱著僥幸的心理，沈躍問道：“這個人來找你們的時候出示過介紹信沒有？他在你們考古發掘隊裏待了多長時間？”
湯奇誌回憶道：“這個人來的時候我們剛剛將整個漢墓發掘完，裏麵的文物全部都取出來了，我們開始發掘的時候也有記者來采訪，這個張偉來的時候給我看了他的記者證，當時我們正在對發掘出來的文物進行登記編號，忙得不可開交，因為想到安保措施還比較嚴密，所以我當時也就沒有仔細詢問他。這個人就待了半天，不過也就隻有這個記者接觸到了全部文物，剛才我聽你那樣一說才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些可疑。”
沈躍感覺得到，那個叫張偉的人很可能是冒充了記者的身份，十年前正是各種假證件照盛行的時候，其中以假文憑最為多見。如此才更加符合犯罪嫌疑人的心理。
沈躍讓湯奇誌回憶了那個人的樣子，彭莊在旁邊很快就畫出了肖像，湯奇誌看了驚訝不已：“對，就是這個人！這樣就可以畫出來？太神奇了！”
看來把彭莊叫來是正確的。沈躍微微一笑。
從湯奇誌那裏出來，沈躍發現彭莊憂心忡忡的樣子，問道：“你在擔心什麽？擔心這個人當時化了裝？哦，這個你倒是不用擔心，十年前有些技術還沒有出現呢，至少還達不到現在這麽逼真的程度。”
這時候旁邊的康如心輕輕拉了一下沈躍的衣袖，同時給了他一個提醒的眼神，沈躍頓時明白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確實不應該習慣性地去研究自己同事的微表情。他朝康如心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其實我也有些擔憂，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年，不知道這個人的模樣變化是不是太大……”
警方將彭莊畫的像與數據庫裏的照片進行比對及暗中走訪之後很快就鎖定了一個人，這個人叫張小賢，今年四十三歲，住在省城的郊外，是一位攝影師。這個人的住處遠離人群，警方手上的資料並不多。
這次沈躍沒有讓康如心一同前往，而是帶上了曾英傑，他擔心此行會有危險。曾英傑開了一輛越野車，三個人用了近兩個小時才找到眼前這個地方。
遠離公路幹道，遠離附近的村莊，在一片森林的後邊，一棟風格獨特的樓房隱藏在林蔭之中，遠遠地就看到了屋頂煙囪冒出的濃煙。走近之後才發現這棟樓房的前麵有一片菜地，菜地的邊緣有一個茅舍，正張望間，隻見一條健碩的土狗從那處茅舍裏奔跑而出，凶狠地朝著他們吠叫。曾英傑彎下腰去，土狗急忙向後逃竄。彭莊本來怕狗，此時禁不住驚訝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沈躍笑著解釋道：“狗的祖先是狼，害怕人類向它們投擲石頭，它們還害怕敲打金屬的聲音。剛才英傑彎腰，它以為英傑是在地上撿拾石頭呢，這其實是狗這種動物的本能。”
這時候一位中年女性出現在了他們麵前，她的旁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中年女性詫異地看著沈躍：“你們找誰？”
這位中年女性看上去不算特別漂亮，卻給人以端莊、知性的感覺，她旁邊的女孩也不像鄉村孩子的打扮，梳著一對羊角小辮，看上去很有靈氣。曾英傑道：“我是刑警隊的，你是吳昆吧？張小賢在家嗎？”
吳昆道：“他出門去了，你們找他幹嗎？”
沈躍心裏一沉，問道：“他出門多久了？什麽時候回來？”
吳昆回答道：“不知道，有時候他出門一次要幾個月，有時候幾天，反正我們早已經習慣了。”
沈躍又問道：“他每年應該都會在家裏過春節吧？”
吳昆點頭，道：“是的。”
這個女人一直站在門口處回答沈躍的問題，卻並沒有想要邀請他們進屋的意思。沈躍道：“我們想進屋看看，可以嗎？”
吳昆為難了一下，說道：“可以，但是你們進屋前必須脫鞋子。”
三個人踏上了短短的樓梯。這房子的底層是隔空的，估計是為了防潮，也是為了防蛇鼠之類的東西。脫鞋進屋後沈躍發現裏麵的空間竟然是一體的，漂亮的純木地板鋪就，寬敞的木窗，屋子的中央有一張大床，床單雪白，牆壁處有一個大大的壁爐，柴火燃燒得正旺，讓這個空曠的大房間溫暖如春。沈躍一眼掃過這一切，忽然將目光停留在了那一壁陳列架上，他快速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陳列架上擺放著各種各樣漂亮的陶器、瓷器，都是現代工藝品，每一件都是不同的造型，這樣就顯得其中那三件完全一樣的東西特別突兀。它們看上去與那件被盜的文物贗品一模一樣！
彭莊也一下子震驚了，目瞪口呆地指著那三件東西：“這，這……”
沈躍轉過身去問吳昆：“這三件東西是什麽時候擺放在這裏的？”
吳昆疑惑地看著沈躍，回答道：“小賢這次走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麽地方拿來的這三件東西。這上麵的東西都是他放上去的，我很少管，就是抽空做做清潔什麽的。”
沈躍點頭，轉過身去再一次細細打量這個特別寬敞的空間。嗯，裏麵還有一個廚房，冰箱、電器都一應俱全，而且都是知名的品牌。沈躍忽然想到開車進來的時候所看到的車轍印，問道：“你丈夫是開車走的吧？你們家買的是一輛什麽牌子的車？”
吳昆皺眉回答道：“路虎……你們來這裏究竟有什麽事情？幹嗎要問我這些問題？”
沈躍正色看著她，說道：“你丈夫可能牽涉了一起重大的案子。現在我們需要他的電話號碼，請你提供給我們。”
吳昆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急忙道：“怎麽可能呢？”
沈躍指了指屋子的四周，道：“他就是一個攝影師，你沒有工作，這家裏的一切是一個普通攝影師能夠擁有的？”
吳昆不以為然地道：“他的作品很多都上了雜誌封麵，還有一些企業也使用了，是因為他很會賺錢我才不去工作的。”
沈躍淡淡一笑，問道：“這些都是他告訴你的吧？”
吳昆不說話。沈躍在心裏暗暗歎息：這個女人單純得有些不可理喻，也許是因為愛情，她才選擇了對丈夫的絕對信任，還有一直以來這種避世般的安逸生活。
張小賢的電話處於關機狀態。對此沈躍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問吳昆：“他以前出門也關手機嗎？”
吳昆道：“他是出去采風，有時候在野外好幾天，手機沒電是常有的事情。他有時候會主動打電話回來。”
沈躍道：“哦？那麽，最近他打電話回來過嗎？他打電話都是什麽時候？”
吳昆回答道：“就幾天前他還打過一次電話，問最近家裏怎麽樣……對了，他還問我家裏最近有人來過沒有。”
沈躍的神情一動，問道：“那麽，最近你家裏有其他的人來過嗎？”
吳昆搖頭道：“這麽偏僻的地方誰會來？”
沈躍對曾英傑和彭莊道：“我們走吧。”這時候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對吳昆說道：“我想，他很可能還會打電話回來的，你告訴他我們來過了。對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我叫沈躍，是一位心理學家，他可能聽說過我的名字。請你幫我轉告給他一句話：自作聰明的結果往往就是害人害己，有些事情不是他所能夠掌控的。”
從屋子裏出來，穿上鞋子走下樓梯，前行一段距離後沈躍緩緩轉過身來，看著眼前這棟孤零零的建築，感歎道：“真是好地方啊，隻可惜它並不是什麽世外桃源……”他隨即吩咐曾英傑：“叫幾個人來看住這個地方，如果有人來就立即拘捕。”
曾英傑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繼續跟蹤來這裏的人不是更好嗎？”
沈躍反問道：“如何才能夠保證這母女兩人的安全？還有，萬一跟丟了怎麽辦？”
彭莊在旁邊一直欲言又止的樣子，這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地問道：“沈博士，我怎麽一點都不明白呢？”
沈躍看著曾英傑：“你給他解釋解釋。”
曾英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吞吞吐吐地道：“我也不是很明白……”
沈躍的目光掃了兩個人一眼，道：“你們要習慣站在當事人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你們想想，假如你是張小賢，假如那個贗品就是你製造的，然後再聯係最近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也就不難明白其中的一切了。你們要學會進入對方的內心世界，從對方的心理出發去思考分析問題，這樣才能夠得到正確的答案。我們回去吧，也許就在這兩天，這個張小賢就會主動給我打電話來的。但願我們還會有更多的收獲。”
沈躍的話就說到了這裏，他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給予他們充分的獨立思考空間。這才是好老師的做法，適當的點撥就如同火藥的引線，它不但可以杜絕學生在思考上產生惰性，更能夠引起他們思維的爆炸。
接下來沈躍還做了另外一件事情。
回到心理研究所後，他將這起案件目前所有的線索都擺放在大家麵前，讓侯小君和匡無為也參與進來一起討論。有句話是這樣講的：真理越辯越明。佛學也提倡辯經，這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辯論，才可以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所以，沈躍認為文化和教育的本質是相同的，那就是自由的空氣。
然而，即使是彭莊和曾英傑提前開始思考這起案件，他們依然感到一頭霧水。反倒是侯小君首先開口了：“沈博士，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張小賢就是那個偷盜贗品的人？也就是說，他不但製造了那件贗品，而且偷盜的人也是他？”
沈躍眯縫著眼笑著問她：“你為什麽這樣認為？”
侯小君忽然笑了，說道：“沈博士，從你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了，剛才我的結論是正確的。不過我解釋不了，隻是一種感覺。”
這不是感覺，是在潛意識下分析的結果，隻不過她還不能完全明白自己的分析過程而已。這其實也是一種天賦。沈躍道：“很好。不過小君，今後你可以分析同事的微表情，但是盡量不要當麵講出來，特別是不要去分析自己家人的微表情，我經曆過的痛苦不希望在你們當中的任何人身上發生。ok？”
所有的人都聳然動容，而這一刻的康如心內心卻湧起了一陣感動，她知道，沈躍剛才的話不僅僅是在提醒他人，更是在提醒他自己。
這時候沈躍注意到了匡無為的蠢蠢欲動。最近一段時間來，匡無為一直沉默寡言，沈躍心裏明白，那是因為侯小君越來越優秀，使得兩個人的差距越來越大。匡無為有著明顯的文藝青年特質，像這樣的人在情感追求上往往以唯美作為標準，還有完美主義傾向，正因為如此，大齡單身男女以此類人居多。沈躍朝匡無為微笑了一下，道：“無為，你有什麽想法就直說吧。”
匡無為這才說道：“我認為侯小君的結論是正確的，這個案子的關鍵所在是張小賢剛剛擺放到陳列架上的那三件一模一樣的贗品。他為什麽要在這次離開的時候將那三件東西放上去？很顯然，他預感到有人會去他家裏，而且是為了贗品被盜的事情而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彭莊就忽然大聲地道：“這下我也明白啦！張小賢根本就沒有預料到我們會首先發現他。他將那三件贗品擺放出來是想告訴另外的人，這樣的東西他還有很多……咦？不對，他為什麽要那樣做？”
匡無為有些惱怒：“我的話還沒有講完，你幹嗎插嘴？”
沈躍笑道：“無為，那你就繼續把話講完。彭莊，雖然我們的討論是自由的，但你應該讓他人先把話講完，這是對他人最起碼的尊重，明白嗎？”
彭莊伸了伸舌頭，對匡無為道：“對不起。你繼續吧。”
匡無為的心情好了些，繼續說道：“我認為彭莊剛才的分析也是正確的。我想，這其中最可能有兩種原因：其一是，張小賢懷疑黎雲飛的死不正常，由此就深深感到自身的安全受到了威脅，他盜取那件贗品的目的就是拿到可以製衡對方的證據，他將那三件贗品擺放在陳列架上是為了告訴對方他手上的贗品可不止一件，如果他出了事情，證據就會出現在警方手裏；其二是，張小賢前不久忽然良心發現，明白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不應該，於是就通過盜取那件贗品將曾經的那件罪行暴露出來，結果這樣一來就受到了其他犯罪分子的威脅，於是他就將那三件贗品擺放出來，一方麵是為了警告對方，更主要的是為了保護家人的安全。”
曾英傑皺眉道：“你剛才的這些分析存在著邏輯上的漏洞。作為一個男人，他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扔下家人獨自外出呢？要知道，他的妻女可是弱者，他獨自外出，而且經常關著手機，難道他就一點都不擔心她們出事？”
曾英傑的話讓大家都沉默了：是啊，這個問題該如何解釋？於是，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沈躍。
沈躍微微一笑，說道：“你們別看我，其實我也不能肯定自己的分析就是正確的。我覺得吧，剛才你們的分析基本上都很有道理，關鍵點也基本都抓住了。不過你們都沒有從張小賢的心理出發去分析發生的一切。還有就是英傑所說的邏輯問題……邏輯分析不是我的強項，但就這個案子來講，我還是能夠尋找到其中最基本的因果關係，那就是：我們通過當時考古發掘隊提供的信息尋找到了張小賢，再加上在張小賢家裏發現了同樣的贗品，這樣一來就基本上可以肯定當年製作贗品的人很可能就是張小賢本人，或者，製作贗品的人與張小賢有關係。為什麽不能確定製作贗品的就是他本人呢？因為我不大相信一位攝影師真的擁有製作高仿贗品的天賦，所以我更願意相信，也許在他身後有一位作假的高手，而張小賢隻不過是那位作假高手的眼睛和手。張小賢將真品的形狀、細節以及觸摸的感覺告訴了這個人……嗯，更可能的情況是，那位作假高手的腿腳不方便，張小賢隻不過是那位作假高手的合作者。而且，像這樣的事情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幹，兩人的合作關係早已經變得密不可分。”
說到這裏，沈躍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這是第一層邏輯關係。第二層邏輯關係就是：如何解釋張小賢要盜取贗品，可是又獨自一個人離家的問題。很顯然，張小賢並不認為他的妻女會遇到太大的危險，他在離開家之前將那三件贗品放到陳列架上隻不過是為了提醒對方，以此作為對他妻女安全的最大保障。或者，這其中還有別的什麽目的。那麽現在問題就來了：張小賢為什麽如此肯定自己的妻女是安全的呢？”
侯小君問道：“難道是張小賢在威脅他的同夥？或者說，他這僅僅是一種試探？”
沈躍用欣賞的目光看著侯小君，鼓勵地道：“你繼續說下去。”
侯小君一邊思索著一邊分析道：“張小賢的家在那樣的地方，這說明那樣的生活就是他多年來的追求。但是那樣的生活是需要很高的成本的，為了實現那樣的追求和夢想，曾經的他不惜一次次冒著觸犯法律的風險去獲取金錢，當然，他也因此得到了豐厚的回報，擁有了一棟森林小屋，詩畫般的田園生活，以及隨時可以駕駛性能良好的汽車出去采風，成為優秀攝影家的夢想也因此得以實現。然而，如今的他已經年過四十，孩子也一天天長大了，他忽然感到害怕起來，他擔心以前的罪行總有暴露的一天，更害怕現在得到的這一切因此而失去，於是他就有了金盆洗手的想法。很顯然，在張小賢的背後有一個犯罪團夥，他們絕不允許張小賢產生那樣的想法，這其中一方麵是巨大的利益使然，另一方麵也是從整個團夥安全的角度考慮。然而，張小賢試圖退出的決心非常大，因為他真的害怕了，於是他就去盜取了那件贗品，也許這一起贗品案對這個犯罪團夥而言微不足道，張小賢隻不過是想以此警告他的那些同夥：如果不答應他的請求，他就會做出更大的事情來。說到底這次的贗品案隻不過是張小賢對他同夥的一次試探而已。”
彭莊問道：“按照你剛才的說法，那他為什麽要在陳列架上放三件一模一樣的贗品？”
侯小君回答道：“三這個數字在中國文化中表示的是多的意思。他是想要告訴對方，他不僅在這起案子上留下了不止一件證據，別的案件也是如此。”
曾英傑皺眉道：“我覺得還是不大符合邏輯。像這樣的犯罪團夥往往心狠手辣，張小賢那樣做的話難道就真的不怕被滅口？而且他憑什麽就認為那些人不會威脅到他妻女的安全？”
侯小君啞口無言。這時候康如心忽然說道：“或許有一種情況可以解釋這個問題，那就是：在張小賢的背後確實有一位製假高手，而且那位製假高手與張小賢的關係非同一般。張小賢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倚仗，所以才敢去做那樣的試探。當然，他試探的目的就是最終能夠徹底從這個犯罪團夥裏麵脫身出來。”
啪啪啪！沈躍在旁邊鼓掌，笑道：“你們看，經過這樣一番分析和討論，案情是不是就變得明朗多了？這起案件確實很有意思，說不定在這起案件的背後還隱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呢。”
曾英傑有些擔憂地問道：“我們的忽然出現，會不會讓張小賢和他的家人陷入危險之中？”
沈躍想了想，道：“那就請警方增派些人手去張小賢家附近蹲守吧，一直到這起案件徹底解決為止。幸好現在是假期，那個孩子不用上學，所以接下來我們必須加快調查的速度。”
一直以來康如心都覺得自己很難真正融入沈躍的團隊裏，畢竟她的天賦和其他人比起來明顯不如，所以，康如心在這個問題上是有著心理陰影的，說到底就是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自卑。即使是在她與沈躍戀愛時，甚至是結婚之後，這樣的心理陰影依然存在。
康如心知道，今天沈躍的鼓掌雖然是對她的一種肯定和鼓勵，刻意的成分卻顯露無餘。不過康如心的內心依然高興，因為那是通過她自己分析得出的結論，而且那個結論應該是正確的，至少是得到了沈躍和其他所有人的認可。
為此，康如心的情緒一直興奮著。當其他人紛紛離開之後，康如心向沈躍建議道：“我們走路回去吧。”
沈躍當然明白她內心的那種感受，不過並沒有說出來，他笑道：“好啊，我也正想走走。”
康如心挽著沈躍的胳膊，兩個人沿著康德大街朝外麵的主幹道走去。康如心是那麽漂亮，脖子上係的又是一條鮮紅的圍巾，一路上引來了許多人的注目。沈躍笑道：“那些人心裏肯定在說：這家夥不知道是從哪裏修來的福分，竟然娶了這麽漂亮的一個老婆。”
康如心不住地笑：“他們怎麽會知道我們已經結婚了？”
沈躍道：“我都這麽大年紀了，難道還在談戀愛？”
康如心笑得更歡了：“你真不愧是心理學家，說的話總是讓人喜歡聽……對了，接下來你準備怎麽做？我說的是案子的事情。”
沈躍搖頭道：“不知道。這個案子實在是太有趣了，從陳迪的殺人案反追，想不到竟然追查出了這樣一個案子，誰知道繼續調查下去還會發生什麽呢？比如，那件贗品是如何從縣文管所偷盜出來的？張小賢背後的那個製假人又有什麽樣的故事？這個犯罪團夥……嗯，我們剛才在討論這起案件的時候好像並沒有通過任何的邏輯推理，大家都一致認為在張小賢的背後有一個犯罪團夥，這其實是一種經驗性的推斷，同時也是一種善意的期望。”
康如心不解地問道：“善意的期望？”
沈躍點頭道：“是的。我們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在潛意識裏不希望一個與世無爭、心存夢想的人有那麽壞。當然，從各種邏輯和心理分析上來講，我們目前的結論應該是正確的，而且似乎隻有這樣的結論才可以解釋大部分的疑問。此外，還有黎雲飛，那樣一個身居高位的人，怎麽也加入到了這個犯罪團夥裏去了呢？或者，這其中還有另外的情況？這一切都非常有趣啊……因此，我必須一步一步、一層一層追查下去，要是真的能夠找到那隻扇動翅膀的蝴蝶就完美了。”
康如心提醒道：“可是，很可能這起案件涉及各種不同的人，那就會因此出現許多的分岔，萬一後麵的調查走偏了方向的話，豈不是就找不到那隻扇動翅膀的蝴蝶了？”
沈躍怔了一下，說道：“你說得對，也許是我過於執著了。案子調查到現在，未知的情況也越來越多，這才是我最感興趣的事情，接下來我們沿著主線調查下去就是。”
沈躍不得不承認自己有時候很固執。龍華閩打電話來問他，為什麽不直接去找張小賢，那樣的話不是一切都清楚了嗎？沈躍說，這個人閑雲野鶴的，可能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龍華閩大笑著說，他不是開車出去的嗎？我們已經找到他的車了，在張家界呢，估計是去那裏拍冬景了。
於是張小賢很快就被帶回來了，沈躍也在第一時間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張小賢看著沈躍，神色淡淡地道：“你是沈躍，我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過你。”
沈躍笑了笑，說道：“想不到你這樣一個喜歡世外桃源的人還那麽關心新聞。好吧，那我就直接問你：那件贗品是不是你偷的？”
張小賢依然是波瀾不驚的樣子：“算是吧。”
沈躍頓時就明白了：“嗯，如果我是你的話也不會親自去拿那件東西，一定會找一個偷盜技術高超的人做這件事情，反正你不缺錢。這樣更安全，而且更容易得手。”
張小賢不說話。沈躍看著他，問道：“其實，你現在的鎮定全部都是偽裝出來的，也許你正在後悔當初的那個決定，因為你沒想到我們這麽容易就找到了你。你是多麽希望自己的後半生能夠和家人一起真正過上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啊，然而現在，你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
張小賢的臉色蒼白了一瞬，依然不說話。沈躍看著他，歎息了一聲，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哀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毫無用處，你現在最應該去思考的是這樣一個問題：接下來我應該怎麽做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改變這一切？難道不是嗎？”
張小賢終於說話了，問道：“真的能夠改變嗎？”
沈躍點頭：“當然。無論是你當初還是現在的選擇，其實都是你在掌控著自己的命運。我始終認為這個世界是有序的，一個人的命運是符合自己選擇的邏輯的，這個邏輯就是‘因為’和‘所以’。當初你選擇了不惜觸犯法律也要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於是才有了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包括你的罪行被暴露。所以，接下來你的選擇將決定你今後的命運：究竟是讓自己的後半生在監獄裏度過還是和妻女一起共度？究竟是在監獄裏遙望女兒的婚禮現場還是親自牽著她的手將她送上新的人生旅程？”
張小賢的身體在顫抖，猛然抬起頭來激動地問：“請你告訴我，我究竟怎麽做才可以？”
沈躍朝他微微一笑，說道：“很簡單，告訴我們你知道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