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陰沉著,過了晌午,竟飄起了星星點點的雪花。


    洺羽披上鬥篷,像往常一樣,喜歡到瑤娘那裏坐上一會兒。


    瑤娘年歲不小,是個極細心的女人,相處幾年,每次洺羽到了,她遞上的茶,總是洺羽喜歡的溫度。


    白日裏沒有客人的時候,瑤娘總喜歡弄些瓶瓶罐罐,邊同洺羽說著話,邊倒騰著她的那些香料。


    泯了一口茶,洺羽看過去,瑤娘還似往常那樣,隻整個人的神采,頹廢了幾分,撥著香料的動作,都有些漫不經心了。


    放下杯子,洺羽輕聲問道:“怎麽了,瑤娘?”


    瑤娘聞聲,眼眶卻忽的紅了,手下的動作停住片刻,啞著嗓子道:“阿羽,我染了花柳之症。”


    洺羽聞言,忽的坐直了身子,一瞬,卻又慢慢靠回椅子上,淡然的道:“命數到了罷!”


    瑤娘點點頭,哭笑一聲道,“命數啊!”說罷,手下又開始挑弄起了香料。


    窗外雪落的聲音極輕,洺羽卻聽的透徹,握著手中的茶杯,靜靜的道:“可還有什麽遺願?”


    “像我這般的風塵女人,最終落下的都是這個下場,遺願倒沒有什麽,卻唯獨放心不下小蝶吧。”


    “小蝶自有小蝶的命數,記掛也無濟於事。”


    “是啊!”瑤娘歎息,“可人這一生不就是這樣麽,怕天旱,怕水淹,怕飛來橫禍,怕子孫不安,可害怕著擔憂著,縱使千般放不下,該來的還會再來,明知這樣,還是在處處憂慮著。”


    洺羽低頭想著,人生雖極為短暫,但做人一生卻是極其麻煩的,本就哭著來,卻又害怕死,有個別像瑤娘這樣淡然麵對生死的,又會惦念著別人過的好賴,如此一比,洺羽覺得到底還是她這做妖獸的好,來去空空了無牽掛,總不會被人世間一個“情”字牽絆住自由。


    開口,洺羽安慰道:“小蝶你大可放心,孟寧那小子雖然年紀小嘴巴毒,卻極重情義,他那滿心眼兒裏,一半兒想著是如何除了我,另一半兒,就是小蝶了。”


    瑤娘聽了,倒含著淚噗嗤一聲笑了:“那孟寧雖不是你的兒子,我看脾性倒是跟你學了九成九,像的很!”


    洺羽撇了撇嘴不大認同,心底自認為,她可沒有孟寧那般討厭。


    “聽姑娘們說,你同那連熙先生在一起了?”


    “是!。”洺羽幹脆利落的承認。


    瑤娘同洺羽在一起久了,性子也變得耿直,直言道:“你倒不怕外麵的風言風語。”


    洺羽輕笑,“管那些風言風語做什麽,若像你那些姑娘那樣扭扭捏捏,喜歡也隻遠遠的看著,還有什麽意思?我洺羽身姿容貌也算得上是個美人兒,同我在一起也不會虧了他,他貪情欲,我解寂寞,若最後不成,大家好聚好散了事。”


    “你呀!”瑤娘搖頭點燃一簇香,嫋嫋輕煙升騰起來,洺羽輕嗅著,竟有些初春之時楊柳抽枝的嬌嫩之氣,不禁讚歎道:“人間竟有這樣的好手藝。”


    瑤娘把零碎的東西一點點收好,回想起過去,音色暖暖的道:“我爺爺曾是宮廷裏的調香師,到了暮年才出宮自立門戶,爹爹孝順乖巧,也得了爺爺一手真傳,可到了下一代,無論家裏如何求神拜佛,大娘的肚子卻始終生不出一個兒女,於是爹爹便納了我娘親做妾,生下了我。


    本來大娘雖善妒,但有我在,也會給母親幾分薄麵,可後來大娘不知從哪裏得了張生子的方子,連著三年我便添了兩個白白胖胖的弟弟,爹爹的一門心思,便又回到了大娘身上,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時候,總會忘了我們母女的存在。那時,我娘親便告訴我,寧做個貧者妻,也莫要做富人妾,當一家主母隻需有個兒子,地位便牢固了,可做妾室,生與不生由不得自己,丈夫厭惡了,便會將你棄之如履,主母的打壓,也會讓你永生都喘不過氣。”


    說著,瑤娘陷在回憶裏,神色卻漸漸有些哀傷了。


    “母親鬱鬱而終後,我的命運便更由不得自己,談婚論嫁之時,父親主張讓我做個官家的妾室,主母卻怕我風頭盛了,會打壓曾經欺負過我的兩個弟弟,於是悄悄托人,幫我尋了個窮困潦倒的獵戶兒子,未經父親同意,便私自換了庚貼,鐵板釘了釘。”


    長出了一口氣,瑤娘默默的講述著,仿佛生命到了盡頭,便極想著尋個人把心裏一輩子的苦悶宣泄一番。


    洺羽也靜靜的聽著,知道瑤娘是個有故事的女人,若人生不經曆什麽,怎麽會遇到生死之事,都寡淡的如同品了一杯苦茶。


    “其實那婚事,我還是願意的,獵戶的兒子生的陽剛樸實,使的一手好箭法,也極懂得疼惜我,常去山上獵了野味,賣剩下了,回來要我煲了湯喝。那時我夜裏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白日裏作些農忙,雖勞累些,心裏卻過的愉悅。


    可後來,他那身手僥幸被京裏一位大人賞識了,從此他便開始了平步青雲的生活,也帶著我,過上了好日子。


    其實他待我一直很好,他不嫌棄我農作時被太陽曬的黝黑蒼老,也不會嫌棄我手上的繭子粗糙醜陋,他隻說糟糠之妻不可棄,可日子久了,見多了紅花綠柳,便慢慢有些心猿意馬了。


    我還曾有過一個兒子,卻及早的夭折了,孩子去了不過半月,他卻為了他那如花的紅顏,與官家的子弟生了口角,大打出手,最後得罪了權貴,人折在了獄中,我也被抄家之時趕出家門,渾渾噩噩顛沛流離,倒在了黃沙漠中。”


    看著洺羽,瑤娘苦笑一瞬哀歎道:“餘下的命運,我便與你有些相似了,這妓館原來的老鴇子把我帶回這裏,並告訴我已有身孕。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小蝶的父親就是他,可卻不想再提起他,想就此忘了他,好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所以生了小蝶後,我就選擇留在了這裏,在老鴇的細細調養下,做了個留宿紅塵的風月客,雖做的是下賤的勾當,卻也是我此生最自由灑脫的時光,也能為我們母女,求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洺羽聽的寂靜,隻這片刻,便讀了瑤娘的一生,其實算下來,誰的一生,或長或短,都不過是短短的隻字片語。


    沉凝一瞬,洺羽的聲音像隔了飄渺的雲,輕聲道:“凡人還好,黃泉走一次,便又一次開始。”


    瑤娘聽著,稍簇了簇眉心,也不點破什麽,柔聲勸誡道:“阿羽,你性子灑脫,總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裏,雖外表強悍,可心底子軟,人雖弱小,可人心難測,你以後,也要千萬小心,尤其是莫要陷在男女之情上,這世上所有的女子,無論如何做,都添不滿男人的一顆心,你要謹記。”


    洺羽由衷的笑笑,道了聲謝,心底卻有些不以為然,直在瑤娘那裏坐到入夜,才拖著步子慢悠悠的回了客棧。


    回去後,倒不見孟寧那個鬼頭,洺羽想著,定然又是生氣她與連熙之間有了“奸情”,為他老爹頭上,添了幽幽一抹綠吧!


    管他呢!


    洺羽抬腳上了樓,她當初嫁給那將死的孟賢安,不過是借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為他保住黃沙堡,好答謝他的救命之恩,難不成,還真讓她一輩子為那老頭守身如玉,做個淒淒慘慘的寡婦麽!


    推開門,屋裏的幾盞燈火靜靜的燃著,一個挺拔溫潤的身影坐在燈前,細細翻閱著一本冊子,周身隻穿了件素白的中衣,淡青的袍子大開著,鬆垮垮的披在肩頭,聽見洺羽進來,抬頭朝著她一笑,露出兩排白貝似的牙齒,眸中倒映著跳動的燭光,帶著彎彎的笑意,如蓄了滿池的星光,直把洺羽看的入神片刻,才暗暗承認自己竟如此“好色”。


    “夫人。”連熙輕喚一聲,這一聲“夫人”,喚的極其親昵,如同新婚燕爾的夫婦。


    “嗯。”


    洺羽低聲應下,竟還覺得有些不適應,可細想不就是尋了個男人麽,她堂堂千年妖獸,有什麽好難為情的,於是將身上的披風輕輕解下,覺得孤男寡女,男女之事本應水到渠成,可如今卻不知如何開始,細想了想,腦子卻有些鈍住了,幹脆開口道:“我乏了,我們睡下吧!”


    連熙呆怔片刻,笑的有些無辜,臉上不自覺的帶了些羞紅,道了一聲,“好。”


    空氣中有股淡淡的幽香,洺羽窩在連熙懷裏,還是她貪戀的那個溫度,忽的想起瑤娘說過的話,洺羽側過臉看著連熙,問道:“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連熙被問的一怔,滿眼卻都是洺羽好奇的模樣,於是湊近吻了吻她的眼睛,如實道:“或許遇到了,才會知道吧!”


    “嗯。”


    洺羽低應一聲,不見連熙有下一步動作,兩張眼皮卻愈發昏昏沉沉,於是貼近那抹溫度,尋個了舒服的姿勢,又沉沉睡了去。


    連熙攬著懷裏的人兒,在空氣中輕嗅兩下,心中起了疑惑,於是伸手摸索幾下,在枕下掏出一個黃布的小包,細聞了下,都是些安神助眠的藥物。


    連熙將布包丟開老遠,想著洺羽說的沒錯,那孟寧就是個鬼頭,竟悄悄對個貪睡的人用這種手法,果然對症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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