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伍子胥之死


    伍子胥看著夫差擁著香寶離開,不由得心灰意冷。他數次諫諍,夫差早已對他心生厭煩,伯嚭那個小人又屢進讒言,如今吳國恐怕大勢已去了。


    起身匆匆回府,他更堅定了之前的念頭,把兒子送入齊國避禍。


    伍封聽到伍子胥的打算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帶雲姬一起離開。


    “你瘋了!”雲姬不可思議地瞪著伍封,“被大王知道你我都難逃一死!”


    “爹說大王近小人, 遠賢臣,吳國氣數將盡。更何況大王已經對爹動了殺心,你先跟我去齊國再作圖謀,否則大王也不會放過你的。”拉著雲姬,伍封急道。


    雲姬冷笑:“去齊國?姑父隻安排你一個人去吧?若我也跟去,姑父必定斥責你流連脂粉叢中,難成大器。”


    伍封微微一怔,正要分辯,雲姬卻已甩開了他的手,轉身:“自從十六歲時姑父將雲兒送入這宮門開始,榮華富貴也好,獨守空房也罷,雲兒都注定要老死在這宮中。”


    雲姬拂袖離開。


    “雲兒,你何苦?大王一心寵著西施,他根本不會回頭看你一眼的。”伍封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開口,“更何況,若讓西施知道,那醫師是你托爹爹遣出宮中的,她也定不會饒你。”


    雲姬微微一怔,卻仍是頭也不回地徑自離去,再不理會身後滿心痛楚的伍封。


    最終,伍封還是一個人離開了吳國。伍封剛離開,夫差的使者便到了伍子胥的府門口。


    是左司馬,衛琴。


    “伍伯伯見諒。”衛琴帶來的,是“屬鏤”劍。


    見是衛琴,伍子胥吃驚不小。


    “你私自將伍封送入齊國,必是對吳國懷有二心。”伸手,衛琴手握“屬鏤”劍, “你私通敵國,大王命你以‘屢鏤’劍自行了斷。”。


    “我真是瞎了眼睛,才會認為你是要離的兒子!”伍子胥狠狠地瞪著衛琴。


    衛琴冷笑。


    知道大勢已去,伍子胥接過“屬鏤”劍:“請你轉告夫差,我死之後,把我的頭顱懸在姑蘇城東門,讓我親眼看著越軍從那門中進來!”


    衛琴看著他在麵前自刎,眼也未眨。


    “你知道嗎,館娃宮裏住的不是西施。”衛琴蹲下身,看著躺在地上的伍子胥,鮮血從他的脖子裏流出,衛琴笑道,“她是要離的女兒,我的姐姐,香寶。”


    伍子胥猛地瞪大眼睛,咽了氣。


    聽說伍子胥被賜死的時候,香寶麵色十分平靜。


    “給我準備一套男裝。”


    喜樂一臉的為難:“大王吩咐了,說讓夫人暫時不要離宮。”


    “大王如果怪罪下來,我不會連累你的。”香寶看了她一眼。


    猶豫了一下,喜樂點點頭。換了衣裳,在喜樂的安排下,香寶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


    馬車早就準備了好了,直奔城門。


    “伍相國……伍相國……你死得好冤呐!”遠遠的,傳來幾聲悲愴的哭喊。


    馬車在城門口停了下來。


    抬手掀開車簾,有冷風灌了進來,香寶瑟縮了一下,抬頭看去。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哭得涕淚滿麵,他手中抱著的,赫然是伍子胥的人頭。


    “伍相國,伍相國……你死得好冤……”那老者也不管圍觀的人群,隻是徑自抱著那頭顱痛哭流涕。


    “讓開!”有侍衛趕了過來,驅散圍觀的人群。


    有一隊人馬漸漸走近,當中騎在馬上的,正是衛琴,他單臂執著馬韁,身後跟著兩列侍衛。


    “拿下。”衛琴冷聲道。


    那老者卻不知何時已經爬上了城樓:“哈哈,伍相國對吳國之忠心可表日月,偏偏夫差那昏君親小人,遠賢臣。今日伍相國以死殉國,老奴將伍相國的頭顱放於這姑蘇城門之上,且看他日越國的虎狼之師如何攻進這姑蘇城來!哈哈……”


    說著,那老者將伍子胥的頭顱放在姑蘇城樓之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竟一頭紮了下來。


    “啊!”圍觀的人群發出驚呼,紛紛後退。


    那老者的身子在地上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姿勢,暗紅的血緩緩擴散開來,染紅了他蒼蒼的白發……


    盯著那一灘血跡,香寶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她是恨伍子胥的,可是……他真的死了,她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


    他是一個忠臣。


    “清理一下。”衛琴騎在馬上,連眉都未曾皺一下。生生死死,誰又能比他見得更多?這樣的場麵對於自小就在血腥中長大的他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大人,伍相國……伍子胥的頭顱……”有侍衛遲疑道。


    衛琴仰頭看了看,忽然一笑,道:“就放他在那裏看著吧。”


    香寶看著他右手鬆了馬韁,撫了撫頸間的平安結。她正要下車去見衛琴,駕車的馬不知道什麽原因忽然受了驚,跑了起來。


    受了驚的馬拉著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馬夫一早被甩下車去。香寶緊緊抓著車窗,心底暗自苦笑,莫不是伍子胥那麽執著,做了鬼也不願放過她?


    一路顛簸,就在香寶快被顛得散了架時,馬車卻忽然安靜了下來。香寶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伸出還在顫抖的手拉開車簾,看到馬上坐著一個高大的黑衣男子,是他勒住了馬韁。


    “將軍好樣的!”一旁,有人笑道。


    香寶撫了撫心口:“謝將軍救命之恩。”


    那黑衣男子的背影猛地一僵,隨即緩緩回頭,看向香寶。


    香寶也愣住了。


    “阿福哥?”


    香寶沒有料到竟會在這裏遇見阿福,下了馬車,跟著阿福走進對麵的酒肆。幾個黑衣大漢紛紛站起身來,剛剛那個叫阿福“將軍”的人也在。


    香寶有些詫異。


    “坐坐坐……”阿福揮了揮手讓他們坐下,又一手拉著香寶坐下,“香寶,我找了你好久,之前也試著去吳宮打聽,卻聽說你已經不在吳宮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香寶笑了笑:“阿福哥……”


    剛開口,幾名黑衣大漢皆一臉怪異地看著香寶,仿佛她說錯了什麽一樣。


    “沒關係,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香寶。”阿福笑了起來,道。


    “我說呢!”有一個黑衣大漢忍不住笑著給了阿福一拳,“我說我們的黑麵將軍蒼梧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慈眉善目了呢!”


    黑麵將軍?


    蒼梧?


    阿福笑笑,也不生氣。


    香寶沒有想到,留君醉的阿福,會變成越國的蒼梧將軍。這一回,他是代表越國來送賀禮的。


    “我會救你出來。”將香寶送回館娃宮,阿福說,“我一定會救你出來,一定。”


    看著阿福策馬離開,香寶歎氣。


    回到館娃宮,便見宮門大開,門口站了一堆侍衛,香寶心中大叫不妙,忙快步走了進去。


    “大王。”看到夫差,香寶笑眯眯地打算耍賴蒙混過關,卻在見到趴在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喜樂時,僵住了笑意。


    “夫人……”看到香寶,喜樂哭了起來。


    “帶喜樂去休息,找醫師來看看。”香寶吩咐一旁低著頭的侍女。


    那侍女遲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看向夫差,見夫差微微點頭,她才彎腰扶著喜樂退了下去。


    香寶疑惑極了,當初衛琴被判了車裂之刑,她跑出宮去,還大鬧了刑場都沒事,今天怎麽會這樣嚴重?竟害喜樂受到重罰,更何況……夫差還帶了這麽多人來。


    香寶看向站在夫差身後的史連,他低著頭,香寶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了香寶一眼,夫差抬手,將手中的一封竹簡遞給香寶。香寶伸手接過,打開,隨即渾身冰涼。那竹簡之上,隻有兩行字:“伍子胥已死,終不辱使命。”


    那樣露骨的背叛。


    而那字體,竟是與她如出一轍。


    “那個孩子,真的是因為伍相國的關係而夭折的嗎?”夫差看著香寶,眼中一片冰涼。


    香寶一下子怔住,仿佛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冷水,他是什麽意思?懷疑她為了陷害伍子胥而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香寶下意識地看向站在夫差身後的史連,他仍是低著頭,雙拳微握。


    她的字,是照著他送給她的練字冊學會的。


    又是一個陰謀嗎?


    他教她習字,隻是為了某一天當自己東窗事發的時候,還有她來做這個替罪的羔羊?


    咬了咬唇,香寶忍不住低笑。


    對了,經過了那麽多事,她差點忘記了他的哥哥史焦也算是因她而死,當初他可是一直嚷嚷著要找她報仇的。


    “大王預備如何處罰臣妾?”仰頭,香寶看著夫差,心裏隱隱作痛,這樣莫名其妙的誤會,她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夫差看著她,不語。


    “大王,你預備如何處罰臣妾?”心底深處,有什麽在斷裂。


    夫差的眼神略深,他微微蹙眉:“若寡人放過夫人這一回,夫人還會背叛寡人第二次嗎?”


    香寶搖頭。


    夫差眼中一片幽黑。


    “大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既然如此,就當寡人從未來過。”夫差伸手,從她手中拿過那竹簡,揚手便要丟入火中。


    香寶微愣。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侍衛衝了進來。


    “怎麽了?”夫差皺眉,負手而立,不著痕跡地將那竹簡置於身後。


    他……決意要保住她嗎?


    “館娃宮外聚集了數以千計的民眾,皆稱要為伍相國討回公道。”那侍衛氣喘籲籲地道。


    夫差抿唇,香寶看到他握著竹簡的手微微緊了一下。


    “大王,世人皆傳伍相國是為西施夫人所害,如今伍相國的頭顱還在城門上掛著,若是不交出西施夫人,隻怕是……”


    香寶一下子呆住,夫差他……是會保住民心,還是會保住她?若是失了民心,他的江山岌岌可危,他……會把她交出去嗎?她心裏竟然有些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他會將她交出去,讓她一個人孤軍奮戰,被那些暴民*而死……


    那樣的淒慘,隻是想想,便已經令香寶遍體發寒,顫抖不已。


    夫差仍是看著她,看不出喜怒,麵無表情。


    “大王……”那侍衛有些著急地道。


    “那是史連的手筆,與夫人無關。”史連的聲音忽然響起,仍是一貫的聲調,沒有半分起伏。


    香寶有些意外地回頭看他,他良心發現?


    夫差回頭看他:“這字,是你寫的?”


    史連沒有回答,隻是一手從身上撕下一塊布來,低頭咬破了手指:“伍子胥已死,終不辱使命。”一筆一劃,他在那布上寫下了兩行字。


    那字體……與竹簡之上的,一模一樣。


    那字體,與香寶的字體,也一模一樣。


    “夫人的字,是臨摹著我的字體學會的,自然一模一樣。”抬頭看著夫差,史連竟然淡淡地笑了,這是入吳以來,香寶第一次看到他笑。


    夫差握著竹簡的手鬆了鬆:“來人,把他押出去,交給門外的亂民吧。”張口,他道。


    兩旁有侍衛上前,縛住史連。前一刻,他還是將軍,這一刻,他已經淪為階下囚。


    “等等,把這個帶上。”夫差將手中的竹簡遞給一旁的侍衛,“證據。”


    侍衛將那竹簡塞進史連被縛住的雙手之間,便押著他出去了。香寶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押著史連出去。


    “要不要去看看?”伸手擁著香寶入懷,夫差低頭看著她。


    香寶低頭任由他將她擁入懷中:“如果史連沒有承認,大王,你會把我交出去嗎?”低低地,她問。


    她想知道答案。可是他沒有回答她。


    “出去看看吧。”他擁著她,走向門口。


    香寶無法抗拒地隨著他走,未到宮門口,便聽到了一片打罵聲。


    “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這個害死伍相國的畜生!……打死他……”


    “這個叛徒、賣國賊……賣了越國還不夠,還來禍害吳國……”


    “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香寶咬了咬唇,突然有些不忍去看。


    “看看吧,夫人。”耳邊,夫差低低地道。


    香寶突然明白了,他這是在殺雞儆猴。當初伍子胥殺了玲瓏,將她的頭顱懸在醉月閣上,如今,他卻要她親眼看著史連被那些暴民活活打死。


    她終究還是成了那隻可笑的猴子……


    館娃宮門口,香寶安靜地站在那裏,看著史連站在憤怒的人群之中,雙手被縛,任人宰割,連還手都不能。那樣心高氣傲的他,位居將軍的他……抿著唇,仍是寒著一張臉,麵無表情,被憤怒的暴民推來搡去,卻是一聲不吭。


    他一手拿著竹簡,一手拿著寫有血字的布片……就那樣被人狠狠地踢打辱罵。


    突然,一塊石頭砸中了他的頭,殷紅的血一下子從他額角湧了出來,順著他的臉頰緩緩滑下,染紅了他半邊臉。他的意識似乎已經有些模糊了,被人推搡了一下,有些站不穩了。


    他忽然轉過身,看向香寶,被血染紅的半邊臉猙獰可怖。


    香寶微微顫了一下,硬生生地撇開頭沒有看他。


    砰的一聲悶響,不知是誰手中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頭,已滿身是血的他搖晃了一下,終於一頭栽倒在地。


    “把這逆賊吊在城門之上,以告慰伍相國在天之靈。”夫差的聲音適時地響起,那樣殘忍。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香寶看著他們拖著奄奄一息的史連離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到他被血蒙住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她,直到被拖遠……


    暴民終於心滿意足地離開。


    館娃宮又成了一處寧靜而華麗的世外桃源,隻是宮門口,多了一灘觸目驚心的暗紅血跡。


    轉身,夫差看向香寶。


    香寶看著他,迎著他的視線,半步不讓。


    “自己小心。”半晌,他隻是淡淡道。


    “隻是這樣?”香寶的聲音十分疲倦。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輕輕摩挲著,隨即忽然抽身離去。看著他的背影,香寶仍是怔怔的。


    那一晚,夫差沒有留宿館娃宮。香寶做了一宿的噩夢,夢裏,史連沾著血的眼睛一直看著她。她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陣濃煙嗆醒。


    “夫人,夫人,著火了,著火了……”有侍女披頭散發地衝進房來,拉了香寶就往外跑。


    走了不知有多久,香寶快被濃煙嗆暈了,還是沒有走出去,那侍女卻突然倒了下去,無聲無息。香寶大驚,低頭看時,她胸口有一個血窟窿,已經沒有了氣息。


    香寶抬頭看向那個站在她麵前的女人。那個錦衣華服的女人,她一襲盛裝,仿佛為了參加宴會而來。隻是,她是最最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的女人。


    “雲姬。”香寶被濃煙嗆得咳了一下,皺眉道。


    雲姬冷笑著看著香寶,火光之中,她麵容扭曲,右手緊緊握著一把沾了血的匕首,那些暗紅的液體還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為什麽?”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侍女,香寶怒問。


    “哈,為什麽?”雲姬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不可遏製地大笑起來,“為什麽……”她大笑著,笑出了滿臉的淚水,“你知道嗎?表哥死了……他被人封閉在馬車裏,連人帶車推下山穀,屍骨無存呐……”


    香寶微微一愣,伍封也死了?不是說去了齊國嗎?誰下的手?


    “我與表哥從小一起長大……他待我極好的呀……”雲姬又哭又笑,狀若癲狂,“他說長大了就娶我,可是我卻進了宮……姑父要我進宮,他要我呆在夫差身邊……督促他,讓他做個明君……”


    屋裏的煙越來越濃,香寶抬袖掩住了口。


    “大王那樣的人……他怎麽可能會為了女人而改變……”雲姬神情轉厲,瞪向香寶,“都是你,都是你!因為你這禍水!因為你大王才會賜姑父死罪,因為你大王才會派人在途中截殺表哥!都是因為你這妖孽!你為什麽不死!你為什麽不死!你為什麽不死……”她揮著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撲向香寶。


    香寶慌忙閃過。


    “本來以為那封信箋可以讓大王置你於死地……卻想不到居然憑空冒出一個替死鬼……”雲姬扭曲著臉大叫。


    香寶驀然一驚,心裏一跳,突然有些不敢知道真相:“你說什麽?什麽信箋?”


    “哈哈哈哈哈……伍子胥已死,終不辱使命……”雲姬大笑了起來。


    香寶如遭雷擊……


    那竹簡是雲姬為了陷害她而偽造的?那……那史連呢?史連……他……


    一陣鑽心的疼痛讓香寶清醒過來,她怔怔地看著雲姬瘋狂扭曲的臉龐,看著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刺進她的肩頭。


    “你為什麽不死!你為什麽不死!你為什麽不死……”狠狠刺著,她瘋了一般大叫。


    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香寶一把推開這個瘋女人,拔腿便衝了出去。


    大火燒斷了橫梁,腥紅的火舌呼嘯著砸下,一聲悶響,香寶怔怔地回頭,雲姬已被壓在那橫梁之下……她這樣,算不算殉情?


    “夫人,你在流血!夫人,你去哪裏?夫人……”喜樂的聲音仿佛隔了一個時空,聽不真切。


    那一日史連滿身是血的模樣不斷地在香寶麵前閃過……他一直在看她,可是,她硬生生地撇開了頭,連看也沒看他。被背叛了那麽多次,被利用了那麽多次,到最後,真正一直默默守護著她的人,卻是這般下場……


    史連……史連……史連……


    她要去見他,她要去問他……為何對她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就那樣替她背負了所有莫須有的罪名……


    為何要以生命的代價,來護她周全……


    她要問他,她要問問他!


    一路狂奔,這半夜的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香寶著一身白色單衣,披頭散發,赤著雙腳,如瘋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終於跑到城門下,仰頭,香寶怔怔地望著那個被吊在城門上的血人。


    “史連!史連!”咬牙,她大叫。


    淚水爬滿了臉龐……“我跟你很熟嗎?我跟你講過的話用十根手指都數得清!你這傻子!隨便什麽阿貓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拚……去守護嗎?”香寶跺著腳,握著拳,在城門下如瘋子一般,又哭又叫,又喊又罵。


    “白癡!白癡!你才是白癡!大白癡!瘋子!傻瓜!笨蛋!笨蛋……”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失控過,她真的好氣,好恨。她承擔不了任何人的生命,她承擔不了他用生命來守護的這份情誼……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對一切都毫不知情!


    香寶的吵鬧聲驚動了守城的侍衛,有人走了過來。


    “不準喧嘩!”他走近了,斥道。


    香寶置若罔聞,隻是仰著腦袋,看著城樓上吊著的那個血人。


    不知何時,天已經亮了。香寶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樣,凹陷的雙眼微閉,長發糾結地披散著,滿臉都是血痕,蒼白的唇幹裂得可怕……


    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灘血跡。腳下一軟,香寶扶著城牆跌坐在地,將頭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這樣算什麽?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講……到最後……讓我連說聲抱歉的機會都沒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慘烈的方式,讓我永遠記住你嗎?


    史連……算你狠!


    香寶低著頭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覺有人一把將她擁在懷裏。


    用一隻手臂,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裏,仿佛她是什麽失而複得的至寶一般。


    香寶抬頭,看著眼前的紅衣男子,他一身狼狽,還在微微顫抖。心下一軟,香寶抬手撫了撫他的肩,眼淚便止不住地滾落。


    “該死的你!怎麽會在這裏?”衛琴卻突然一把推開她,握著她的手臂,大吼。


    香寶怔怔地看著他衝著她大吼大叫,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衝著她發火。


    感覺到握著她肩的掌心一片粘稠,衛琴的聲音自動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頭看向自己掌心沾到的粘稠血跡:“誰傷的你?”


    被他一提,香寶才記起肩上那一刀,疼得頭昏眼花。


    半晌,衛琴低低歎了口氣,抬起僅有的右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回去吧。”


    香寶抬頭,看了看仍吊在城門上的史連:“衛琴,你幫我把他放下來。”


    衛琴抿唇,沒有說什麽,揚手便將手中的長劍揮出,長劍離手,割斷了那綁著史連的繩索,然後上前,單手接住了急速墜地的史連。


    “大膽,什麽人膽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衛大叫著衝了出來,卻在看到衛琴時愣了愣,“司馬大人?”


    “把他葬了。”衛琴脫下火紅的外袍,裹在史連身上,淡淡吩咐。語畢,他轉身便來拉香寶:“回去吧。”


    香寶咬唇,定定地看著滿身血跡的史連,腳下如生了根一般無法離開。


    “昨天夜裏火燒館娃宮,大王現在已經知道了,宮裏已經亂成一團。你現在留在這裏,是想讓史連連死都死不安心嗎?”衛琴轉過身背對著她彎下腰,“回去吧。”


    香寶微微遲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少年時候那般。


    “抱緊了。”他一手托著她,站起身。


    “司馬大人,這叛逆之人……”那侍衛忽然出聲,遲疑道。


    “葬了。”衛琴沒有回頭,聲音卻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衛打了個寒顫,唯唯諾諾道。


    沒有再開口,衛琴背著香寶離開。


    香寶靠在衛琴的背上,回頭看著史連染血的身子越來越遠……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時候,那樣看著她的時候,他在想什麽?


    視線漸漸模糊,香寶咬唇。


    “那個家夥,不會想見到你哭的。”感覺到背上的濡濕,衛琴道。


    香寶靠著他,沒有出聲。


    “我想,那個家夥寧可你一輩子誤會他,一輩子不知道真相。”見她不出聲,衛琴又道。


    “為什麽……”吸了吸鼻子,香寶問了一個十分白癡的問題。


    “因為我也這樣想。”衛琴淡淡地道。


    嗓子裏仿佛被堵了什麽一般,香寶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道:“如果你敢跟他一樣如此自作主張,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動,便刺骨地疼。有淚水落下,滴在衛琴的脖頸上,他沒有開口,哼都沒有哼一聲,繼續往前走。


    香寶趴在他背上,衛琴忽然停下了腳步。疑惑地抬頭,香寶望入一雙狹長的眸中。


    “大王。”衛琴沒有放下香寶的打算。


    “有勞司馬大人了。”夫差躍身下馬,伸手。


    香寶緊緊揪著衛琴的衣服,許久,還是鬆開了,雙腿還沒著地,已經被接入了另一個懷裏。


    館娃宮被一場大火燒得麵目全非,香寶又搬回了醉月閣,喜樂也跟著一起搬進了醉月閣。香寶除了肩上有傷,腳上也有,赤著腳走了那麽長的路,她的腳上全是水泡。因此,香寶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下榻,隻能乖乖呆在榻上。


    聽說,史連被厚葬了。


    又是厚葬。


    人都死了,除了厚葬,還能怎麽樣?


    厚葬了,又怎麽樣?


    搬了榻在書案前,香寶專心致誌地練字。她從來沒有這樣認真過,一筆一劃都很認真。史連給的練字冊因為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被喜樂收起來了,也因為這樣,在那場大火中幸存了下來。


    “雲姬夫人真的死了嗎?”


    “是啊,聽說館娃宮裏的那把火,就是雲姬夫人放的……”


    “天呐,為什麽?是因為嫉妒西施夫人嗎?”


    “傻呀你,當然是因為伍封將軍。”


    “啊?為什麽?雲姬夫人不是大王的女人嗎?”


    “你懂什麽?雲姬夫人愛的是她的表哥伍封將軍,伍封將軍因為西施夫人的事受到牽連死了,她才會氣得發了瘋,一把火燒了館娃宮,連帶著搭上了自己那條命,說穿了,就是殉情……”


    “你怎麽知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丫頭,告訴你,沒有人會為了自己不愛的人去死的!”


    風吹過,傳來窗外侍女們的閑聊,香寶的手微微一顫,寫錯了一個字。


    沒有人會為了自己不愛的人去死的。


    這麽厚一捆練字冊,他寫了很久吧?


    當初他托人送來時,她還以為他不堪其擾,才會隨便找人寫些什麽讓她自己弄著玩。到後來,知道這些字是他寫的,她卻懷疑這是一場陰謀。


    ……


    她與史連,似乎一開始就是仇人。


    她害死了他的哥哥,他傷了她的弟弟。


    “史連。”她輕輕撫過那厚厚一捆的練字冊,“當年,你為什麽不殺我呢?你該殺了我的。”


    那一日,在小屋前,他沒有下手。


    她恨極,說,史將軍,他日,你定會因我而死。


    如今,一語成讖。


    他真的,因她而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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