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衛琴斷臂


    香寶總在想,冬天跟她有仇。


    一個人躺著的時候,她總是不自覺地伸手去撫摩腹部,那裏平坦一片,她的孩子已經不在了。


    她失去了兩個孩子。第一次失去的時候,她還是那樣的懵懂,因為懵懂,所以並不十分悲傷。可是……這個孩子,她懷胎十月,她感覺到她在她的腹中一天天長大,她會在她的腹中調皮地踢她……她甚至,看了她一眼……


    雖然隻有一眼……


    可是那一眼,注定了要一輩子印在香寶的腦海裏。


    她失去了她的女兒。


    “夫人,太子殿下來了。”喜樂進來,稟道。


    香寶點點頭。


    “娘。”司香走進門來,儼然已是一個翩翩美少年。


    那一聲“娘”,刺痛了香寶,痛得她麵色發白。


    “娘,你不要司香了嗎?”在榻邊坐下,司香拉著她的手,委委屈屈地道。


    香寶暗自懊悔,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對不起。”


    “夫人,喝藥了。”喜樂又進來,這一回,她端了藥進來。


    香寶橫了她一眼,她明知她不想喝藥。


    “娘,喝藥了。”司香接過藥碗,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涼,送到她唇邊。


    香寶能說什麽,隻能喝藥了。對著一個喊她娘的孩子,她難不成還能耍脾氣。


    “娘,戰場上有消息回來,父王的大軍壓境,齊兵潰不成軍,父王就要凱旋歸來了。”司香興奮地說著好消息。


    “嗯。”香寶輕應。


    衛琴……也會回來吧。


    司香十分乖巧,一直挑著些好聽的逗香寶笑,從頭至尾,不敢提起那個未能見到麵的薄命妹妹。


    喝了藥,香寶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為藥的關係,連著幾日,香寶都是昏昏沉沉地睡著。迷迷糊糊之中,有人輕輕撫過她的鬢發,眼神陰鬱得可怕。


    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香寶睜開眼睛,眼前狹長的雙眸,禍水的容顏,不是夫差又是誰?細細看了他許久,香寶忍不住伸手輕輕撫過他挺直的鼻梁,女兒的鼻子跟他很像……


    發覺香寶在看著他,夫差眼中的陰鬱瞬間消失,他輕輕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


    “沒有死,沒有受傷,沒有流血,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掉,我完完整整、毫發無傷地回來了。”他說。


    “嗯。”她的眼眶有點熱。


    “衛琴也回來了。”他又說。


    “謝謝。”


    怔怔地坐在窗前,香寶看著窗外雪花紛紛揚揚,夫差凱旋,衛琴沒有死……真好。


    可是她的女兒……


    香寶低頭怔怔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還能看到那一日她那軟軟的小小的身子躺在她懷裏,她的身子還是那樣的溫暖……


    她身陷險境,她讓女兒活生生悶死在腹中……無一人相救。如果不是史連,怕是連她自己,都沒命了。


    “夫人,外麵還在下雪,你剛剛小產,身子受不住這寒涼的……”一旁,有侍女勸道,卻被喜樂拉住。


    這在館娃宮裏,是一種禁忌。


    香寶轉身看著她,很認真地告訴她:“不是小產,我的女兒,隻是死了。”


    那個侍女呆住,喜樂紅了眼睛。


    香寶回頭看向窗外,有晶瑩的雪花從窗外飄了進來,香寶伸手接過一片,低頭看著那片晶瑩慢慢在她的掌中融化,消失……


    那樣短暫的生命。


    眼前微微一暗,香寶抬頭,看向那個站在窗外的紅袍男子,是衛琴。他正衝著她笑,她送給他的平安結用一根麻繩係著,正掛在他的脖子上。


    這館娃宮,他倒是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當了左司馬,怎麽還是這樣隨便?”彎了彎唇,香寶戲謔道,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麽糟。


    衛琴也咧嘴笑了起來。


    “這是佩在劍上的,怎麽掛在脖子上了?”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結,香寶道。


    “係在劍上不方便。”衛琴道。


    香寶伸手:“給我。”


    “你已經送給我了。”衛琴抬起右手護住平安結,一臉戒備地道。


    香寶失笑,覺得那麻繩真是難看:“給我。”


    “雖然打戰回來了,平安結我還是要的,說不準哪天我就突然被人一刀砍死了。”衛琴會錯了意,仍是不鬆手,急急地道。


    “別亂說。”聽他說得不祥,香寶哭笑不得,斥道。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她隨即有些挫敗地歎氣:“我隻是想給你換根繩子,那根太難看了。”


    衛琴微微一愣,有些臉紅,忙一把扯下了那個平安結,放在香寶手裏。


    香寶低頭從一旁的桌上拿了幾根絲線,細細地纏繞在一起,密密地編成一根,然後將線穿在平安結上,還給衛琴。


    衛琴伸手接過放入懷裏。


    聽他剛剛說得那樣不祥,又見他隻是將平安結收進懷裏,香寶皺眉道:“戴上。”


    衛琴一愣,有些遲疑。


    “怎麽了?不要算了。”香寶故意道。


    衛琴卻是當了真,忙急急地拿出那平安結,將線的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繞過脖子,剛要打結,手卻突然一滑,那平安結一下子掉了下去。


    衛琴忙低頭彎腰去尋,香寶心裏有些疑惑,忙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間,走到窗邊。


    站在窗邊,香寶怔怔地看著衛琴蹲在雪地上尋找平安結,右手撥弄著積雪,左手的袖管卻是空空如也,一陣風拂過,那袖管竟隨風揚起……


    香寶咬了咬唇走上前。看到香寶的腳,衛琴愣了一下,抬頭看她,隨即緩緩站起身。


    “怎麽回事?”香寶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在戰場被偷襲了。”衛琴笑嘻嘻地道,抬起右手摸了摸腦袋,“以前隻有我偷襲別人,現在被別人偷襲,真是報應不爽。”


    香寶冷著臉。見她如此表情,衛琴稍稍低頭,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


    “嗬嗬,本來那一刀是向著我的臉招呼過來的,可是我想啊,萬一毀了容你認不出我可怎麽辦呀,就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結果廢了條手臂……”半晌,他抬頭看她,又笑眯眯地道,仿佛在講一件與他無關的笑話一般。見香寶始終都是麵無表情,他的聲音不由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又低下了頭。


    香寶沒有看他,隻是蹲下身在雪地裏找那掉落的平安結。


    低著頭,香寶撥弄著地上厚厚的一層積雪,眼中卻忍不住有溫熱的液體落下,打在雪上,融化了那雪,變成一個個小小的洞,仿佛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對不起……”衛琴彎腰,在她耳邊低低地道。


    咬牙,香寶猛地抬起頭:“為什麽總對我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被砍斷手的人是你,不是我!”香寶氣得大吼。


    衛琴單膝著地,看著香寶,用僅有的右手輕輕拭了拭香寶的臉頰:“對不起,讓你擔心;對不起,越女害得你……”


    香寶愣愣地看著他,他都知道了……


    原來他是在內疚孩子的死,內疚越女對她所做的事。


    嗬嗬,好傻,與你無關的,就算你在場,越女也不見得會救我。勾踐下令要孩子死,越女又豈會手軟?


    衛琴伸手,輕輕替她拂開了散落在額前的發絲:“姐姐……”


    他說,姐姐。


    他喊她,姐姐。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喊她,第一次承認她是他的姐姐。


    香寶怔怔地看著他。


    “姐姐,你從來都不是孤身一人。”他看著她,輕輕開口,“我從來未曾像現在這般慶幸,幸慶我是你的親人。”


    香寶低頭,抵著他日漸寬厚的肩膀,淚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她想生孩子,是因為她想有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他明明是那樣排斥著這樣的血緣關係,他明明……


    如今,卻承認了這姐弟關係。


    他的心裏,又該有多苦?


    她真是自私到了極點。


    手掌觸到了那雪地上的平安結,香寶拾起,抬頭細細地替他重新掛在脖子上……風中,那不時揚起的火紅袖管,分外的刺眼。


    那條手臂,連同手臂上那個可以證明他身份的紋身,一同消失不見。


    衛琴從未跟她講過那一場戰爭,那一場讓他失去了一條手臂的戰爭,但是香寶知道,那一定是無比地慘烈。


    隻是……那個紅衣的男子,終是活著回來了。


    她的弟弟,活著回到了她的身邊。


    下午的時候,有宮人過來傳話,說今晚夫差在大殿設宴犒賞三軍,慶賀凱旋,眾妃需一並出席。


    香寶點頭,應諾。


    “夫人,昨天夜裏,溫醫師死了。”喜樂替香寶挽好頭發,又仔細端詳了一番,道。


    “溫醫師?”看著鏡中麵色蒼白似鬼的自己,香寶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婦人有沒有好好安葬她的女兒。


    “嗯,就是那個本來該替夫人你接生的醫師。聽說昨天夜裏被人殺死在家中,死的時候他手裏還緊緊攥著珠寶,連口中都塞著許多錢幣,死相十分可怖……”喜樂一臉怕怕地道。


    香寶回過神來,皺眉:“口中塞著錢?”


    “嗯。”喜樂點頭,一臉的戚然。


    那晚醫師那麽湊巧地出宮,定是收了誰的好處。隻是若真是那幕後的主謀殺人滅口,也不會把錢塞進他的嘴巴裏那麽怪異……


    香寶心裏微微一緊,忽然想起了甘大娘的死。


    “我看到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在房間裏數錢。”那一日衛琴的話猶在耳邊。


    “然後我聽說你被賣掉了。”衛琴皺眉。


    “所以,你燒了留君醉,燒死了甘大娘?”她歎氣的聲音……


    “嗯。”衛琴低低地應聲。


    “夫人?夫人……”喜樂的聲音喚醒了出神的香寶。


    香寶回過神來,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那個醫師的死,與衛琴有關嗎?


    喜樂拿了梳妝盒來,細細地在她臉上描畫著,香寶閉了眼,任她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呀。”半晌,喜樂驚歎道。


    香寶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銅鏡之中那個華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輕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紅,嬌豔欲滴。


    年紀的增長讓她褪去了少女時代的嬌憨和清麗,卻平添了一絲嫵媚。微微勾唇,便是嫵媚至極,十足一個絕代妖姬。


    不得不承認,喜樂的妝畫得很好,此時鏡中那個一笑可傾城的女子,與半刻之前那個麵容蒼白似鬼、滿眼哀戚的黃臉婆判若兩人。


    這才是禍水該有的模樣。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她這禍水,她又怎麽能夠令他失望呢?更何況今晚,想看她笑話的大有人在。他們眼中看到的,不會是一個剛剛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痛楚,而隻會是一個想母憑子貴的可笑女人的失敗。


    她,又怎麽能夠讓他們如願呢?


    縱然眼中的淚水已經快要將自己淹沒,她也會笑著出席,完成他們心目中紅顏禍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體……真的沒問題嗎?”遲疑了一下,喜樂擔憂道。


    站起身略略活動了一下筋骨,香寶笑:“這身子骨是差了點,不過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該。”


    喜樂咬了咬唇,沒有再出聲。


    華麗的馬車已經在館娃宮外候著,香寶在喜樂的攙扶下,在馬車裏坐好。抑製住胃裏的翻江倒海,香寶伸手,輕輕摁住平坦的腹部。


    “夫人,沒事吧?”喜樂憂心忡忡。


    香寶搖頭。


    下了馬車,站在大殿外,香寶挺了挺脊梁,深深吸了口氣,在喜樂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大殿。剛剛還很熱鬧的大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眾人都看著這個傳說中住在館娃宮中的女人。


    被人圍觀的感覺一點都不好,香寶突然想起自己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待價而沽的模樣。在那些或不屑,或憤恨,或嫉妒,或欽羨,或驚豔的目光中,香寶目不斜視,緩緩走入大殿。


    她著一襲白色的狐皮鬥篷,鬥篷之上有著點點腥紅,如血一般的紅。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囂張的明黃,他抿唇看著她緩緩走進大殿。


    大殿之內,四角之上,皆放著青銅環梁方爐。爐火燒得很旺,大殿之內青煙嫋嫋,全無一絲寒涼。


    狹長的雙眸微微眯起,夫差看著香寶,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見底。


    香寶安靜落坐。


    “來人,賜酒。”夫差舉起手中的酒鼎,大聲道。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站起身,道賀。


    香寶轉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陰沉著臉,麵色不佳,想來是因為她又傷風敗俗了,還是……他氣惱沒有看到她鬱鬱寡歡,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隕?


    不是說禍害遺千年麽?


    香寶舉起手中的酒盞,隔著幾個人,遙遙地衝他露齒而笑。


    伍子胥的臉色愈發地難看了,在他眼中,在這種喪子之痛中還能笑得出來的女人,該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禍水形象了吧。香寶低頭啜飲,冷眼旁觀著眾妃眼中噴火的嫉妒。看了一會,她卻發現少了一個人,鄭旦她……沒有出席?


    見香寶喝灑,喜樂擔心不已。


    隻一杯酒,已經讓香寶紅了臉。


    高高坐在首位的夫差忽然站起身,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走到香寶身邊,將一旁的狐皮鬥篷圍在她身上,便擁著她出了大殿。


    坐在馬車裏,他送她回館娃宮。


    他將她抱在懷裏,她便連馬車的顛簸都感覺不到,安靜地依偎著他,閉著眼睛不語。


    他的手微微動了一下,緩緩滑下她的腰,輕輕覆在她已然平坦的腹上,突然開口:“痛嗎?……很痛吧。”


    “嗯,是啊,很痛。”沒有睜開眼睛,她喃喃道。


    “聽說是女孩……漂亮嗎?”輕輕地,他的手撫摩著她因為酒氣而微紅的臉,道。


    “嗯,漂亮極了。”香寶睜開眼睛,彎起唇,眼前卻是一片模糊。這樣的對話,仿佛是一對平凡的夫妻,語氣裏帶著三分驕傲談起自己的女兒……


    他擁著她的手微微緊了緊:“像誰?”


    香寶想起了她漂亮的鼻子:“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那就真的很漂亮了。”夫差的聲音悠遠得仿佛從雲端深處傳來。


    他擁緊了她,仿佛要將她深深地嵌在懷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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