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香消玉殞


    香寶告訴華眉,夫差準許她們出宮拜祭思茶和秋繪,她們總算可以光明正大地送姐妹一程。


    晴空萬裏,宮裏的馬車緩緩駛出,車夫是史連,車裏坐著所有一起從越國入吳的女子,除了思茶和秋繪。車子兩側是護送的吳兵,帶隊的是伍封。這是她們入吳後第一次出宮,馬車裏一片沉默,誰也沒有開口。


    馬車緩緩停下。


    “到了。”伍封揭開車簾,不自覺地看向香寶。


    香寶不動聲色地別開眼睛,跟著華眉她們走下馬車。


    “我們想安安靜靜地送姐妹一程。”華眉攔住準備跟著一起進入墓園的吳兵,麵色清冷。


    伍封抬手示意,放她們進了墓園,沒有跟上。


    跪在思茶和秋繪的墳頭時,香寶不知道她們在拜祭的,究竟是死去的思茶和秋繪,還是她們自己。


    素衣的女子沉默地拜祭亡者,她們誰也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殺機。隱身於黑暗處的男子緩緩抬起手,那是暗殺的密令。


    一瞬間,箭離弦。


    香寶剛起身,便看到身旁的女子悄無聲息地倒下,她的背心上,插著一支箭。她倒在思茶的墳前,甚至還保持著跪拜的姿勢。素淡的衣裙上,豔紅的血一點一點擴散開來,那些鮮豔的顏色刺痛了香寶的眼睛。


    “快跑!”不知道是誰在喊。


    利箭劃破空氣的聲音那般刺耳,香寶感覺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隻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西施快跑!”華眉急急地拉了香寶的手,躲開那些暗箭。


    等守在墓地外麵的侍衛聽到慘叫聲跑進來時,墓園裏已成了人間地獄,那些如花的生命,已然凋零。


    “還有人活著嗎?”伍封大喊,又吩咐身邊的侍衛,“快看看還有沒有人活著。”


    那些呆住的侍衛們忙應聲上前,他們都是征戰沙場的猛士,可是再慘烈的戰爭,也不及眼前這一切。


    來時,她們還是鮮活的生命,她們來祭拜她們死去的姐妹,然而此時,她們卻都已經……


    那些素淨的容顏沾了血汙,那些美麗的眼眸到死都不曾合上……


    她們,死不瞑目。


    “救……救我……”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


    有侍衛上前,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具被一箭穿心的屍體,看到屍身下還有一個活著的生命。


    玲瓏顫抖著,麵色慘白,語不成句。


    “伍將軍,這裏有一個。”


    正在確認死者身份的伍封忙走上前,看清玲瓏的樣子後皺了皺眉:“將她送回馬車。”說著,又回頭大聲道,“再找!”


    伍封正彎腰仔細辨認那一具具屍體,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細細的聲音:“沒有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他回頭一看,是香寶,華眉正扶著她。


    他不自覺地皺眉:“沒事便好,先回馬車。”


    香寶沒有動,隻是安靜地站著。伍封也不看她,回頭繼續找。


    “伍將軍,都找過了。”有人上前稟報,“沒有活著的了。”


    伍封點頭,剛準備離開,卻聽到有人驚呼:“這……這裏還有一個!”


    一座墓碑下麵,站起一個白衣女子,她的臉跟她的衣服一樣白,麵色清冷,恍若遊魂。


    “鄭旦!”華眉低呼。


    回宮的馬車上隻剩下四個人。


    “是誰,是誰那麽狠毒……”華眉咬牙。


    “是啊,是誰呢?”鄭旦緩緩接口,唇角竟是含著笑,隻是那笑意裏透著無盡的寒,她的眼睛透過車窗看向外麵,吳宮已經近在眼前。


    玲瓏大概受了驚嚇,在一旁啜泣,香寶一直在發呆。馬車猛地停下,正在發呆的香寶撞上車壁,額上紅了一塊。車簾猛地被掀開,香寶抬頭,對上一雙幽黑的眼眸。


    夫差?


    他發髻稍稍有些淩亂,看起來有點……慌張?他忽然抬起手,香寶愣了愣,感覺那隻微涼的大手撫上了自己的額頭。


    “受傷了?”他微微眯起眼睛。


    香寶搖頭,指了指車壁:“剛剛撞的。”


    身子一輕,香寶已經被抱出了馬車。車上剩下的三個女人神色各異。


    將香寶送回醉月閣,經醫師查看無礙之後,夫差便離開了。與此同時,吳國朝堂之上,開始彌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息。


    吳王下令徹查此事。


    香寶去攬月閣看華眉時,才得知玲瓏臉受了傷,搬到攬月閣和華眉一起住,方便照顧。


    那是一道極其可怕的傷口,幾乎毀了玲瓏的眼睛。


    “西施,你說……我的臉上,會不會留疤?”玲瓏精神不大好,說來說去隻有這一句。


    回醉月閣的路上,香寶經過走廊拐角處的時候迎麵撞上一個人。刹住腳步,香寶握拳,是伍封!


    見是香寶,伍封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按住佩劍。香寶後退一步,滿麵戒備地看向伍封,隨即釋然,這裏來來往往都是宮人侍女,他又怎麽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她施以毒手。


    “是不是很失望?”安下心,香寶淺淺一笑。


    “什麽?”伍封皺眉。


    “密林的陷阱,墓園的暗殺……那麽大費周章也沒能置我於死地。”香寶勾了勾唇,笑得千嬌百媚,“是不是很失望?”


    伍封看著眼前微笑的女人,有一刹那的怔忡。


    這個大王最寵愛的西施夫人,她知道他和雲姬的秘密,他也曾數次欲置她於死地。以前見她,美則美矣,卻總如孩子般懵懂,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數次沒有下得了手去殺她。隻是他從來不知道那個有著孩子般懵懂眼神的女子,竟然也可以笑得如此……危險。


    是的,危險。


    美得極致,便是危險。


    “你在胡說什麽?什麽陷阱?什麽暗殺?”伍封皺眉。


    “不要裝糊塗,除了你,還會有誰想殺我?哦……還有你爹,相國大人。”香寶抿了抿唇,忽爾輕笑,“雲姬是不是送過一塊香帕給你?”


    “帕子在你那裏?!”伍封驀然一驚,難怪一直找不到。


    “是啊,第一次見你時,你隨手拿來給我擦眼淚的。”香寶勾唇,“那帕子的右上角還繡著雲姬的名字呢。”


    伍封麵色一沉,他太大意了。


    “想殺我?若我死了,那帕子立刻便會被呈到大王麵前去,你信嗎?”


    “你想要怎麽樣?”握著劍,伍封麵色難看極了。


    “我隻要平安。”香寶眼中驟然幽黑一片,“請轉告相國大人,若他再敢動我們中任何一個,我必要你陪葬。”


    “你是什麽意思?”伍封疑惑道,“你懷疑這次暗殺的主謀是我爹?這不可能!”


    香寶不再理會他,徑自離開。


    下午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


    “夫人,伍將軍有事求見。”梓若在門口通傳。


    伍封?他來幹什麽?


    “請他在大廳稍待。”心中雖然有疑慮,但香寶仍然點頭,準備去看看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略略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衣飾,香寶走出房間,看到伍封正低頭坐在廳裏,身上滴滴嗒嗒還掛著水。什麽事那麽急,他居然冒雨前來?


    香寶坐下,示意梓若上茶。


    “夫人……”伍封欲言又止。


    香寶微微挑眉,直覺沒什麽好事情。


    “家父年紀大了,若有事得罪了夫人,還請夫人見諒。”放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握成拳,伍封咬牙道。


    香寶一臉的莫名其妙,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相國大人……他怎麽了?”略一遲疑,香寶開口道。


    “夫人,這次墓園刺殺的事情,真的與家父無關!”伍封上前一步,有些激動地道,“家父隻是性格耿直,並非有意得罪夫人,還請夫人跟大王講明此事!”


    “伍將軍好興致。”一個戲謔的聲音讓伍封瞬間白了臉。


    香寶側頭看向門口,夫差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夫人怎麽說?”夫差看向香寶,眸中帶著漫不經心的笑。


    香寶微微握拳。


    “大王,大王……”遠遠的,是雲姬的聲音,她一身狼狽地衝進醉月閣,跪倒在夫差的腳下,“求大王饒恕姑父!”


    “夫人,你說呢?”轉身看向香寶,夫差笑盈盈地道。


    “但憑大王定奪。”香寶鬆開拳頭。


    夫差微笑。


    最終隻是小懲大戒,不了了之。伍子胥是吳相國,更何況,根本沒有直接證據可以證明他便是幕後主謀。


    坐在房中,香寶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了,因為對著一桌佳肴,她居然提不起一點興致。


    “夫人,鄭旦夫人差了侍女來,說請您到園中小酌。”梓若進來稟道。


    “這麽晚?”香寶有些訝異,鄭旦對她一向都很冷淡,怎麽會突然請她喝酒?


    梓若垂手站在一旁,香寶看了看她,起身披上外袍走出醉月閣。外麵天已經全黑了,天上連一顆星都沒有,香寶邊走邊想,會不會從哪裏蹦出一兩個刺客,一刀將她這“禍水”送上黃泉路。


    “有刺客!”冷不丁一個尖銳的聲音劃破了靜謐,然後便是一片嘈雜。


    香寶站在鄭旦的園子門口,一臉呆滯,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啊。


    夫差?看清了那個在園中打鬥的身影時,香寶微微怔了怔,他也在?這又唱的哪一出?


    幾個黑衣蒙麵的刺客圍著他,而地上已經死傷一片,夫差站在月下,手中的劍微微泛著寒光,出手迅如閃電。隨著剛剛那一聲刺耳的尖叫,周圍已經亮了起來,侍衛們舉著火把圍了上來。若說是暗殺,現在可算是徹底失敗了,侍衛越來越多,莫說這些刺客殺不了夫差,就算可以殺了夫差,也絕逃不出這吳宮。


    若是平時,這種場麵香寶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香寶的視線落在正與夫差糾纏的那個刺客身上。他的背影像極了……衛琴。


    夫差唇角微揚,似乎一點都不在乎這場生死較量,手中的劍如舞者一般優雅,他是絕對的王者。黑衣的刺客雖然勉強能與之對敵,但體力明顯不支,動作也漸漸遲緩下來。


    月光下,夫差一襲白色單衣,身形瘦削,人們常說她是禍水,此時看夫差,又何嚐不是?隻是看他眉梢眼角的殘忍笑意,香寶便忍不住想起那一日在夫椒山下,他以一人之力,瞬間置眾山賊於死地的殘忍決絕。


    飛濺的血,帶著粘稠的腥味,仿佛是他最佳的背景,香寶從來不知道殺人,也可以如此華美……如此殘忍的美……


    一劍刺向攻來的黑衣刺客,薄唇冷酷地揚起,抬起狹長的雙眸,他直直地看向最後一個站著的黑衣人。心底微微一顫,香寶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跑了過去。雖然越女說衛琴去越國監國了,此時在這吳宮行刺似乎是說不過去,可是……


    香寶腦海裏都是衛琴的樣子。那一日在小屋前,文種說出她是他姐姐的事實後,那個桀驁的紅衣少年死一般靜寂的眼神,她到如今想起來還是心痛如絞……還有在吳宮,他說,他喜歡她……


    可是,她是他的姐姐啊,她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黑衣刺客猛地揚手,手中有什麽飛出,直直地射向夫差。香寶眼中一片空白,她無法思考,身子卻已經先行一步,飛快地衝入人群,衝向了那黑衣刺客……


    原本射向夫差的暗器都釘入香寶的身體,肩胛骨處的刺痛差點將她襲暈,香寶連連倒退數步,倒入那黑衣人懷中:“不想死就拿我當人質。”忍著痛,她低低地開口。


    隻是那一瞬間,香寶忽然不明白自己,做人質就好了,她為什麽要替那個禍水擋下那一排暗器?莫不是當靶子當上癮了?她也是血肉之軀來著呀……疼……


    黑衣刺客如香寶所願,將劍橫在她的脖子上。


    “放開她。”夫差的視線落在香寶流血的傷口上,握劍的手微微收緊。


    那樣冰冷的聲音,連香寶聽了都不寒而栗。忍住劇烈的疼痛,香寶側頭看向夫差,他也正盯著她,眉目之間已然沒有了之前的悠閑,盡是濃烈的殺伐之氣。


    “放開她。”夫差冷冷重複,氣勢嚇人。


    若是香寶,怕是早該被嚇得棄劍而逃了。


    “她已經身受重傷,若是想她死,就盡管攔著。”淡淡地,挾持香寶的黑衣刺客道。


    那個聲音……不是衛琴!香寶困難地抬頭,那雙眼睛是……史連?


    香寶快嘔血了,但事已至此,她總不能跳起來指著史連的鼻子說,你怎麽不是衛琴。可是……她怎麽可能認錯衛琴?心裏的訝異沒有表現在臉上,香寶不動聲色地被反扣著。


    “你以為,你這樣能出得了王宮?”嘴角扯起一抹極淡的笑,夫差道。


    史連不語,隻是將那冰冷的劍鋒逼近了香寶的脖子。


    夫差唇邊的笑意加深,但眸光卻愈見清冷,在他身邊這麽久,香寶知道這副表情意味著他快被氣瘋了。


    “讓。”左手將香寶扣在懷中,右手執劍,黑衣蒙麵的史連冷冷道。


    “大王……”伍封帶兵趕到,他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夫差,等候指示。


    “讓開。”揮了揮手,夫差眯起眼睛,道。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忍讓,隻為了一個女人。


    伍封微愣,隨即忙帶隊後退一步,讓出一條道來。史連扣著香寶的肩,戒備地看著夫差,緩緩向外退。正在此時,一絲腥甜忽然湧上喉頭,香寶頭暈目眩,忍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史連一驚,肩上已挨了一劍。


    “放開她。”夫差冷冷揚唇,“不想死的話。”


    感覺到粘稠的液體一滴一滴打落在她臉上,香寶不禁微微抬頭,見夫差手中的劍泛著寒光直直地刺入史連的右肩。月光下,那暗紅的液體順著清冷的寶劍緩緩滴下,分外詭異。


    香寶知道,隻要史連有一絲異動,那一把劍就會生生地將他劈成兩半。


    史連卻是一點都不為所動,隻是抬起手來,有些溫暖的手指輕輕滑過香寶的唇角。沾上血的手伸出,他道:“她的血,是黑色的。”


    夫差身形一頓,手中的劍微微遲疑了一下。


    “殺了我,她會給我陪葬。”


    隔著黑色的蒙麵布巾,香寶可以看到史連冷笑的表情。那暗器居然是喂過毒的!


    夫差淡淡皺眉,沒有開口。


    “忘了告訴你,再過三個時辰,如果還沒有解藥,她便必死無疑了。”仿佛怕籌碼不夠轟動似的,史連再次補充道。


    薄唇微抿,夫差手微抬,拔出了刺進史連肩膀的劍,傷口處,那粘稠的液體立刻湧了出來。


    “走吧,隻要你有本事走得出吳國。”夫差收劍回鞘,“寡人隻等一天,若是明天太陽下山之前不見夫人完好無缺地回來,就算將吳國翻個個兒,寡人也會揪出你來。”他緩緩開口,聲音森冷得可怕,雖然是看著香寶,那話卻是衝著史連說的。


    香寶忍不住沒骨氣地一陣哆嗦,她從來沒有見夫差的眼神如此可怕過……


    “走!”將香寶扣入懷中,史連咬牙輕喝一聲,便快速向外撤退。


    “立刻封鎖所有城門,凡有受傷人員,一概扣下查問。”身後,夫差的聲音冷冷揚起。


    史連微微一愣,腳下卻沒有停頓,快速地離開了。


    夫差是在示威,在警告。城門緊鎖,若是明日太陽落山之前香寶不回吳宮,那他勢必會來個甕中捉鱉。


    身子微微一輕,史連提了口氣帶香寶躍出宮牆,快速躲過了身後的追兵。


    園子的陰影處,一直站著一個素衣的女子,她帶著譏誚的表情看完了整場廝殺,仿佛隻是在看一場表演。


    那女子,正是鄭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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