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我是西施


    初冬,十分晴朗的天氣。頭頂雖然有太陽,但卻仍然是冷。


    範蠡遠遠地站著,看著那一襲白衣的少女,她始終那樣地安靜,安靜得不像她。


    記憶中的她,是那樣地貪吃貪錢又愛撒嬌……


    可是他卻遺失了那一段最重要的記憶,如今害她傷痕累累。


    他看著香寶跪下,看著她緩緩俯下身,將臉貼著泥土。


    那泥土下,埋著她的姐姐。


    文種拉她起身,她也不掙紮,乖乖起身。


    “子禽哥哥,別難過。”她輕輕開口,竟然是安慰。


    文種微微一怔。


    “是姐姐欠了你。”


    文種動了動唇,抬手捂住眼睛,有淚水從指間滑落。


    一直到傍晚時分,葬禮才結束,香寶很平靜地轉身,隨著眾人離開,表情木木的,仿佛沒有一點哀傷。隨越王參加葬禮的官員禁不住竊竊私語,說這女子如何如何鐵石心腸,如何如何不知感恩。


    香寶隻是一徑慢慢地走著,隻是上馬車的時候有些費力,試了幾回都沒有能夠爬上去,又沒有史連給她當凳子踩。


    明明是個美人,偏偏動作笨拙得可笑,在場的官員都忍不住麵麵相覷。


    每一個動作,都仿佛耗盡了她畢生所有的氣力……正在香寶晃了晃有些發沉的腦袋,不知道第幾次嚐試爬上馬車時,身後忽然有一隻溫暖的大手托著她的背,將她送上馬車。


    香寶回頭,對上一雙溫和的眼睛。


    範蠡……


    眼前突然模糊一片,刹那間天旋地轉,香寶張了張口,一頭從馬車上栽了下來。


    “香寶!”範蠡伸手接住她,總是溫和而從容的眼中都是痛。


    香寶麵色蒼白得可怕,卻仍然抬手推開他,自己站穩。


    “我沒事。”


    見她搖搖欲墜的樣子,範蠡忍不住抬手去扶她。


    香寶搖頭,趔趄著後退一步。


    不能再貪戀別人的溫度了,她必須自己站穩。沒有了姐姐的庇護,她該長大了。


    雖然心裏想得挺有誌氣,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一旁的文種注意到她有些不對勁,忙快步上前扶住她,才發覺她的手冰涼。


    想起那一回她得知範蠡遇險後生病的樣子,文種心裏有些不安:“香寶,我送你去醫館看看。”


    “放心,我沒事的。”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香寶安慰他。


    “我來駕車。”正在他們說話的時候,範蠡已經駕了馬車來。


    不待香寶反駁,文種便拉了她坐上馬車。找到諸暨城裏最有名的醫館時,天已經黑了。


    “請問有人嗎?”範蠡揚聲道。


    “關門了,明日請早。”裏頭有人不耐煩地回道。


    “請開門。”範蠡又道。


    “不成不成,明日……”


    那人話還未完,醫館的門板“砰”的一聲倒了,嚇得他忙把話吞了下去。


    “看不看?”範蠡一腳踩在門板上,問得彬彬有禮。


    “看!”那老頭眼珠子一轉,忙笑得一臉諂媚,十分殷勤地上前招呼,“這邊請。”


    香寶知道拗不過範蠡和文種,便也不爭辯,隨著他們踩著門板走進醫館。眼見著門板裂成兩半,那老頭兒抖了抖,更殷勤了。


    “哪位是病人……”


    文種和範蠡推了香寶上前。


    那老頭捋了捋胡須,忽然驚訝道:“咦,原來是你!你還沒死嗎?”


    香寶一頭黑線。


    範蠡麵色陰沉了起來:“你說什麽?”


    “呃……老夫不是那意思……”那老頭驚覺說錯了話,忙補救,“去年這個時候,留君醉的莫離姑娘請了好多名醫,說是要替妹妹看病,那時老夫就見過這小姑娘,病得不輕,根本無藥可醫……”


    香寶垂下眼簾,不語。


    範蠡心裏一揪,口氣又沉了許多:“有話快說!”


    “呃……我想說的是,那個時候不止是我,諸暨城裏其他的名醫都說這小姑娘是沒得治了……她自幼便患有塞症,一旦動了心脈,便會傷及性命。”


    “可是我好好活著。”香寶側了側頭,笑他庸醫。


    “我聽說……是莫離姑娘自己治好她的。”那老頭惱了。


    “莫離?”


    “這小姑娘是心病,當日病倒,據說是因為得知情郎戰死沙場,心病當需心藥醫,大概她舍不得莫離姑娘,折騰了一個冬天,開春便醒了……”那老頭又捋了捋胡子。


    範蠡怔了一下,側頭看向香寶。


    香寶兀自把玩著垂在身上的長發,沒有看他。


    “如今……看你這氣色,似乎不大好。”那老頭看了看香寶,“小姑娘你又遭逢了什麽變故嗎?”


    香寶站起身,轉身就走。


    “香寶……”文種拉往她。


    “子禽哥哥,我好得很。”香寶轉身看他,“一點事兒都沒有,真的。”


    “可是你……”文種皺眉,潛意識裏,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替莫離看好香寶。


    “我不會生病的,我保證我會好好活著。”香寶歪了歪腦袋,笑得跟往常一般。


    隻是現在,那樣的笑容,出現在那樣蒼白的臉上,令人心疼。


    香寶剛走出醫館,便看到越王府的馬車等在門口,駕車的是史連。


    “史將軍,你這是什麽意思?”隨後走出的文種微微皺眉。


    “君夫人有令,即刻帶西施姑娘回府,三日後啟程前往土城受訓。”史連跳下馬車,道。


    香寶竟然微笑道:“也好,我正愁無家可歸呢。”


    範蠡卻突然上前一步,將香寶護在身後。


    “範大夫,你要違抗君夫人的命令嗎?”史連聲音微冷。


    “我會親自跟君夫人說明。”


    “不必了,我跟你回去。”從範蠡身後走出,香寶走向史連。


    “香寶!”範蠡拉住她。


    香寶挑了挑眉,轉身看他:“你叫我什麽?”


    她果然……是恨他的。


    恨他讓她傷心欲絕,恨他默許君夫人指鹿為馬,恨他沒有出麵澄清事實……甚至於連莫離的死,都是他的錯。


    “香寶……你若氣我,要我怎麽樣都可以,你別這樣。”範蠡上前一步,總是溫和從容的眼睛裏染了痛意。


    香寶笑了起來,忽然拉了他的手就走。


    史連麵色微冷,正要上前阻止,香寶卻回頭道:“勞煩將軍稍待。”說著,便拉著範蠡滿大街橫衝直撞。


    要甩開香寶的手對範蠡來說何其容易,可是他卻無法甩開那隻拉著他的手,隻得聽之任之地由她拉著到處走。


    “天氣冷,添件衣服。”


    香寶置若罔聞。


    範蠡隻得解了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肩上。


    “香寶……”


    香寶不應。


    “香寶……”


    她仍然不應,隻是忽然扯住一個路人,指著自己問:“我是誰?”


    被扯住的路人先是不耐,待看清香寶的容貌後忽然大驚:“原來是西施姑娘!”


    香寶笑了起來:“是啊,我是西施。”


    “你們看,是西施姑娘!”那人大叫。


    “啊,是西施姑娘!”


    “這個莫不是範大夫?”


    “是啊。”香寶笑了起來,那笑容十分刺眼。


    範蠡抿了抿唇,拉著香寶走出了包圍圈。


    香寶側頭看他,笑眯眯地道:“範蠡和西施真心相愛,如今西施為了越國存亡、為了越國百姓而甘願入吳,是不是一個很美的故事?”


    “香寶……”


    “為什麽叫我香寶?你沒有聽到嗎,越國上下都知道我是西施啊。”香寶笑眯眯地搖頭晃腦,“西施姑娘深明大義,為了越國的百姓甘願出使吳國……”


    範蠡猛地將香寶拉入懷中,她渾身冰涼。


    “香寶,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範蠡抱著他,輕聲喃喃,語氣裏滿滿的都是痛。


    “我恨你。”


    香寶開口,是冷冰冰的三個字。


    “我恨你不守承諾,我恨你將我遺忘,我恨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對我不聞不問。”


    範蠡緊緊抱著她,不肯鬆手。


    “我會去跟君夫人說。”


    “說什麽?”香寶勾了勾唇角,笑得殘忍,“證明我不是西施?然後讓真正的西施入吳?”


    範蠡的手下意識地一鬆。


    這一鬆手,凍結了香寶心底僅剩的一絲暖意。


    這一鬆手,讓範蠡痛悔半生。


    香寶轉身就走,那樣決絕。她是要離的女兒,莫離的妹妹,她們骨子裏都一樣的決絕。


    文種站在醫館門口,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史連,希望範蠡能夠勸住香寶。


    “史將軍,天色已晚,我看香寶不會回來了。”文種開口,指望哄走這冷麵將軍。


    “她會回來的。”史連淡淡開口,篤定得很。


    “何以見得?”


    “因為……”史連終於看了文種一眼,“她已經回來了。”


    文種轉頭一看,果然是香寶。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史連身旁:“你可以帶我回去覆命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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