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句一傷


    天色暗沉沉一片,雪越積越厚。


    史連並沒有將香寶直接送去土城,而是打算將她先送回越王府邸。


    香寶再度揚手,狠狠一鞭。馬兒吃痛,奔得更快了,將史連和一眾越兵遠遠甩在身後。


    “西施姑娘!”史連忙策馬追上。


    香寶沒有理會他,史連無奈,隻得甩開越兵,緊緊跟著香寶。


    “西施姑娘,越王府不是這個方向!”史連見香寶一徑策馬向前,大聲道。


    香寶當然知道,她本來就沒有打算直接去越王府,她要去見姐姐。


    “西施姑娘!”史連皺眉,見香寶完全無視他,隻得道了一聲“請恕史連無禮”,便鬆開自己的坐騎,躍身坐在香寶身後,狠狠勒住馬韁。


    “放開我。”香寶被困在他雙臂間動彈不得,隻得啞聲道。


    “西施姑娘,君上有命,要即刻帶姑娘回府。”史連冷冷說著,便不再理會香寶,徑自調轉馬頭,往越王府的方向去。


    香寶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史連低頭一看,隔著厚厚的衣料,他的胳膊居然被咬出了血,可見她的恨意之深。


    抵達越王府邸的時候,越王和夫人都在。


    “稟君上、君夫人,史連在離城八十裏的郊外找回了西施姑娘,文大夫也出力不少。”史連半跪於地,如此稟報。


    “西施姑娘。”君夫人溫和地開口喚她。


    香寶緩緩抬頭,看向君夫人雅魚。


    “得知姑娘被擄走,我很擔心,如今見你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君夫人笑道。


    香寶看著君夫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就在君夫人的笑意有些掛不住的時候,香寶倒是微微笑了起來,她側了側頭,輕聲問道:“我姐姐呢?”


    君夫人看著她,沉默。


    “我姐姐呢?”見她不答,香寶兀自微笑著,“君夫人說過,隻要香寶答應你以西施之名入吳,便放過我姐姐,現在我姐姐呢?”


    “莫離姑娘性子太過剛烈……”君夫人輕歎。


    “所以呢?”


    “她服毒自盡了。”一直沒有開口的勾踐忽然道。


    香寶一點一點收攏了拳頭,緊緊握住,好半晌,才輕輕地說了聲:“這樣啊……”


    君夫人看了越王一眼,似是怨他又回頭對香寶微笑道:“文大夫說什麽也要將莫離的屍身帶回府……”


    “姐姐死了,那麽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吳國了?”香寶截斷了君夫人的話,忽然道。


    君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此話何解?”


    “君夫人曾說,隻要香寶答應以西施之名入吳,便放過我姐姐,現在姐姐死了,那麽我入吳做什麽?”


    “如今越國上下都知道西施姑娘深明大義,為了越國百姓甘願出使吳國。得知姑娘被擄走的消息,多少百姓聚集在越王府前,要求君上盡快將姑娘救回。若此時你說不去,越國千千萬萬已然淪為亡國之奴的百姓會怎麽想?”看著香寶,君夫人緩緩開口。


    “香寶並不是越人,越國的存亡,越國百姓的生死,與我何幹?”香寶淺笑盈盈,聲音卻是冷冽無比,“還是說……君夫人又要說吳王闔閭害我家破人亡,同樣的事,君夫人不也正在做嗎?如今間接害死姐姐的,難道不是夫人?”


    “那麽……留君醉上上下下幾十條人命,可換得西施姑娘入吳一趟?”君夫人忽然道,“如果分量不夠,還可添上那紅衣少年。”


    “嗬嗬……”香寶掩唇,低低地笑。


    “你笑什麽?”君夫人蹙眉。


    “我在笑……”香寶勾了勾唇,看向勾踐,“君夫人如此大費周章,是真的認為香寶能夠禍害吳國,還是……擔心香寶會迷惑君上?”


    明明臉色已經蒼白如雪,明明身子已經搖搖欲墜,可是香寶隻輕輕一笑,便是萬種風情。


    “你!”君夫人略略著惱,半刻才平靜下來,揮了揮手,“史連,你陪西施姑娘去見見莫離。”


    香寶扭頭便走。


    史連抱拳,應了一聲,便一路跟著香寶出了越府。


    看著香寶離開,勾踐起身。


    “君上!”君夫人跟著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連你也這樣看待雅魚嗎?”


    “夫人多慮了。”勾踐拍了拍她的肩,轉身離開,留下君夫人雅魚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大廳裏。


    香寶剛跨出越王府,便見到文種駕著馬車停在府門外。


    “衛琴呢?帶回來了嗎?”香寶忙上前,有些焦急地掀開車簾。


    馬車內空空如也。


    “衛琴呢?”香寶怔怔地縮回手,看向文種。


    文種微微皺了皺眉。


    “他怎麽了?”香寶心“突突”地跳,莫非已傷重不治?


    “衛琴不見了。”


    “什麽?”香寶微愕,“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因為他的傷不宜顛簸,我便將他扶回屋內,打算找了馬車去接他,但等我回去時,他已經不見了。”


    香寶皺眉,受了那麽重的傷,他能去哪裏?


    “不用太擔心,他既然能夠自己離開,應該不會有事。”文種拍了拍香寶的肩,安慰道。


    “那……如果是被人帶走了呢?”香寶顫聲道。


    “那更沒問題了,既然那人沒有當場殺了他,必然會救好他。”


    香寶聽他說得有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隻是他拖著一身的傷……會去哪裏?


    “先去看看你姐姐吧。”文種忽然道。


    香寶微微僵了一下,隨即點點頭,誰知腳下無力,怎麽也爬不上馬車。


    “你,過來。”香寶咬牙,回頭瞪向站在身後的史連。


    史連默默上前,半跪於地。


    香寶在文種驚訝的注視下踩著史連的肩,狠狠踏上馬車。


    文種駕車,史連在車外與文種並排而坐。馬車平穩地向前,香寶坐在馬車裏,雙手抱著膝,蜷縮成一團。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吱的一聲,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香寶,到了。”文種的聲音自馬車外傳來。


    香寶僵了一下,止不住地輕顫起來。


    史連在車外見香寶久久不下車,等得有些不耐煩,抬手掀開車簾,便看到香寶慘白慘白的容顏。


    “下車吧。”淡淡地,他伸手道。


    香寶咬了咬唇,扶著他的手跳下馬車。


    “香寶。”文種領著香寶進了府,忽然輕聲道。


    “嗯?”


    “這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吧。”


    “嗯。”香寶輕應。


    正說著,文種已經在一間房的門口停下腳步,輕輕推開了房門。


    香寶的腳步微微一滯,她發現自己竟然不敢進屋子。那麽渴望見到的人,現在已經近在眼前,她竟然不敢進屋去見她一麵。


    “進去吧,莫離在裏麵。”文種的聲音很輕,輕到香寶幾乎以為是她自己的錯覺。


    見香寶遲遲不動,文種先走了進去,掀開榻上的簾子。


    榻上躺著一個白衣女子,雙目輕闔,麵容安詳,仿佛睡著了一般。


    文種心裏又是一痛,痛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第一回見她,是在留君醉。


    初聞留君醉的莫離姑娘邀請他和少伯二人,說要獻計,他不是不驚訝的。留君醉的莫離姑娘,諸暨城裏誰人不知?他好奇之下便拉著少伯登門拜訪。


    那一日,隨著還是醜丫頭的香寶走過長長的雕花廊回,遠遠地,便聽到一陣悠揚的琴聲。他不禁好奇,能夠彈出這般琴聲的女子,究竟是什麽樣呢?


    直到走進一處清幽的小院,聞到一陣芬芳……


    滿院春色,百花爭豔。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過花間那一個彈琴的人。


    那一日,她也是這樣一襲白裙,顧盼之間皆是風情,美得不沾半點人間煙火。


    於是,他便如呆頭鵝一般,連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沒有察覺。


    可也正是這樣的一個柔弱女子,卻獻出一條毒計。那一戰空前慘烈,越軍以三萬兵馬大敗十萬吳軍,致吳王闔閭重傷而亡……


    那般決絕的計謀啊。


    她說她是要離的女兒,她說她討厭英雄,她說她要報仇……


    那個有著柔弱身軀的女人,卻有著最最剛烈的性子。


    所以……為了不成為香寶的拖累,她寧可服毒自盡。


    她說……香寶必須是快樂的。


    所以……她就承擔起所有的不快樂嗎?


    那一日,看著那個十指纖纖、麵帶輕愁的女子,生平第一回,他心裏有某一角被觸動了。


    從此魂不守舍,一發不可收拾。


    緩緩伸手,輕輕觸上她的臉頰,一片冰涼……他猛地收回手,狠狠握拳。


    那般決絕的女子!連死……都是如此決絕!


    有另一隻小小的手撫上了她的臉頰,文種側頭,看向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香寶,她正低著頭,輕撫著莫離的臉。


    那樣地輕,那樣地小心翼翼,仿佛稍一用力,就會驚醒榻上之人似的。


    “子禽哥哥,我想給姐姐梳洗。”


    文種點點頭,吩咐了下去。


    “點盞燈吧。”香寶又道。


    “天還沒黑啊。”


    “我怕姐姐找不到回來的路。”


    文種握了握拳,眼眶猛地紅了,轉身走出門去。


    香寶渾然未覺,轉身坐下,接過侍女遞來的梳洗用具,先拿了木梳,極小心極小心地替莫離梳理長長的頭發,不小心手微微一抖,便扯下幾根頭發來,香寶驚呼,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人回答她。


    “姐姐,你疼不疼?”


    靜默。


    “姐姐,你想梳什麽樣的發髻?”


    靜默。


    “嗬嗬,還是姐姐聰明,其實我隻會一種啦……我比較笨嘛。”


    靜默。


    “姐姐……我那麽笨,你怎麽會放心丟下我一個人啊?”


    靜默。


    正在給莫離梳頭發的手猛地被人握住,香寶抬頭,是史連。


    “夠了。”史連抿了抿唇,冷聲道。


    香寶輕輕甩開他,搖頭:“你不懂,你不懂的,姐姐是最愛漂亮的。”


    史連咬牙大步轉身,走出門去,站在門口,眼不見為淨。


    文種捧來了燈,放在莫離的身邊。香寶已經替她梳好了頭,正趴在榻上細細地替她畫眉。一筆一畫,極認真。


    “香寶,別這樣。”文種張了張口,輕聲道。


    “嗯?”香寶頭也未回,一徑描畫著。


    “莫離說,香寶必須是快樂的……”


    香寶手微微一頓,緩緩側過頭來看向文種:“快樂?”


    文種皺眉。


    香寶笑了笑:“我恨她,我恨姐姐,真的好恨呀。”


    “她怎麽能先放棄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她的,即使是快要死的時候,我也會撐著,再撐著,撐到活過來‘因為喜歡看到她的臉,喜歡看她見我醒來時驚喜的樣子,因為我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


    “現在……她怎麽敢說,香寶必須快樂?”


    “香寶……”文種上前一步。


    香寶卻不再看他,轉過頭看向莫離:“姐姐,如果你要我快樂,你就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靜默。


    於是香寶笑了,她咧了咧嘴。


    她說:“你瞧,她沒有說我必須快樂。”


    文種上前一把捉住她的肩:“你哭一下好不好?拜托。”


    “哭?”香寶搖頭,喃喃,“我哭不出來呀,我哭不出來……”


    “莫離從來沒有打算丟下你一個人!她知道衛琴的存在,所以她才會放心地離開的!”文種終於憋不住,大聲道。


    香寶怔怔地抬頭看他,好久,好久,才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放心地離開……嗬嗬……”


    眼淚終於滑下了臉龐。


    “怎麽是這樣……怎麽是這樣……她怎麽可以這樣……”


    文種側頭,看向躺在榻上一動不動的女子,喃喃:“是啊,她怎麽可以這樣……”


    “香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是範蠡,他聽聞香寶回來了,便匆匆趕到越王府,又得知她被文種接回府中,便又匆匆趕了來。


    初冬時節,他的額頭上竟然覆了薄薄的一層汗。


    香寶卻是頭也未回。


    範蠡站在門外,看著門內那個女子的背影,忽然覺得她離他好遠,忍不住大步走進房中:“香寶……”


    香寶回頭看他,又看向門口。


    範蠡下意識地回頭,便看到站在門口的西施。


    莫離下葬的那一日,天氣晴朗得不可思議。


    莫離的葬禮很隆重,連君上和君夫人都親自來祭奠。


    很大的墓室,很多的陪葬品。


    香寶站在一個大大的棺木旁邊,莫離躺在裏麵。


    棺木是上好的棺木,棺外還套著木槨,棺槨上麵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塗著一層一層的髹漆,還貼了上好的絹布……


    香寶一直很安靜,安靜地看著莫離下葬,看著泥土將她的棺木掩蓋……從此陰陽兩隔。(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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