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對於風司廷還是風司冥,此刻眼前都是前所未見之景。


    圍繞同一議題,士子們各成係派相互辯論,其激烈程度殊不弱於三軍對壘。但與藏書殿裏莊嚴有度的策論授課完全不同的是,皇子們深知自己在藏書殿的一舉一動都被至高的帝王洞察分明,除非十全把握否則絕不肯有半點閃失,策論中對風度、儀態的重視甚至遠甚於對策論本身議題的用心。而此刻的士子們卻是書生意氣風華正茂的時候,相聚一堂侃侃而談,風采氣度自然流露,分明顯現出各人的與眾不同之處。


    樓下已經坐滿了人,甚至還有許多人站著聽旁人議論。風司廷驚訝地看著青梵在人群中三擠兩擠便找到一處空座,見他回頭向自己招手,連忙也分開人群擠到他身邊。


    位置不算最好,但在這樣人滿為患的**居裏已經相當不錯。青梵向桌對麵的絳衣青年道了句擾,便拉風司廷緊挨著自己在長凳上坐下,一邊將風司冥穩穩地攬在自己懷裏。那青年看著風司冥害羞似的別扭表情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將目光轉到一邊風司廷身上。雖然不喜歡青年打量自己的目光,風司廷還是很快將注意力放到了大堂中央一身藍衣的青年身上。


    很容易便意識到,這實際上是普通寒門士子與京城太學生的論戰。


    太學不是普通的官學,它是由君主親自指定“教師”和“學生”的真正的皇家學校。太學的師傅都是宮裏教導眾位皇子的太傅,而在太學讀書的則多是京城中王族以及重臣的子孫以及極少數特別優秀的貧民子弟。太學生是皇家特意培養的朝臣,擁有無須參加三年一度的大比直接獲得要職的特權。這一次皇帝風胥然取消了太學生的這一特權,著實引起了士子的一片轟動。但太學生與普通士子的衝突,卻也是越來越激烈而明顯。正如現在圍繞在藍衣青年身邊進行輪番轟炸的,便正是一群氣勢洶洶的太學生了。


    聽得片刻,風司廷已然抓住眾人議論的中心:自己對左鳳書的彈劾在京城士子中似乎引起了相當大的轟動。兩都禦史的督察責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更把現行吏治中的眾多關節的問題異常分明地推到眾人眼前,而使得自大陸建立統一王國便在各國皆存在的那種但求無過的“無為官場”的為官方式受到有史以來最大的置疑和挑戰。現在居中的藍衣青年顯然也是對“無為”的為官之道深為不滿,而因為他本身出身的關係受到了一眾太學生的強力圍攻。


    “律法寫得明白,兩都禦史,奉律典督察百官,在朝臣之外直接麵對於天子。朝臣違法而弗能察,知人亂紀而未曾報,君王所行有誤而不加辨,此為禦史之失職。在此之外非禦史之所能所轄。故此君上不以左鳳書大人為失職,這正是君上明智之處。藍兄方才說左鳳書大人失職,在下卻是不敢苟同了。”


    說話人一身淡黃衣衫——這是太學生最常的打扮——年齡也不過二十有餘的模樣,沒有太學生才有的那種混合了高傲與自負的嬌氣,卻也不見普通讀書人的書卷清氣,一副斯文從容的沉靜神情在眾人之中顯得異常卓然不同。本來他坐在幾個氣勢洶洶的太學同學身後毫不起眼,但此刻站出卻讓人產生莫名的一見驚心的感覺來。


    風司廷微微頓了一頓,隨即將目光轉向了青梵。隻見他一手支著下頜,一手攬住懷中風司冥小小的身子,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顯是聽得興致勃勃。咳了一生,風司廷用指尖輕觸青梵,“梵,你知道他…是誰?”


    青梵還沒來得及答話,一邊絳色衣衫的青年已經笑了起來。“這位兄弟難道是第一次出門麽?竟然連京都最有名的太學生都不知道?”


    風司廷笑了一下,“太學生中不是以蘇辰民蘇大人的公子蘇遠最為出色麽?”


    青梵微微一笑,“是林間非,太傅顧柯城的弟子,在太學三年。”


    聽風司廷提到蘇遠,絳衣青年已不由多看了他兩眼。而此刻聽青梵說出林間非的名字,頓時流露出十分驚愕的表情來。


    向那絳衣青年微笑一下,青梵道,“隻是那藍衣的公子卻是真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想來是參加大比策論的士子吧。”


    絳衣青年笑了起來:“這位兄弟好眼力,黃衣的確是林間非,而那藍衣的卻是這次策論最有可能奪魁的人物,叫做藍子枚,是從寧城到京城來應試的,一個月來幾乎每天都將一眾太學生駁得無言以對。”


    青梵微微一笑:“在下青梵。這是家兄、幼弟。沒有請教兄台大名,倒是青梵的失誤了。”


    青年輕笑了起來。拱一拱手,含笑道:“宗熙,宗容宗,熙和熙。”


    宗容、熙和都是北洛風氏帝王年號,聽他以此說明自己名字,風司廷頓時一震,凝視著那絳衣青年。見他含笑從容神情自若,卻又不像是刻意為之,心下暗忖,麵上也是微微一笑,“青寧。”


    風司廷卻不知道,此刻宗熙心中也是驚訝異常。他是北洛“米棉之倉”的陳郡郡守宗鳴之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九歲做成《隨都賦》深為讀書人推崇,更得太傅林淳保薦進入太學讀書,後卻被宰輔君霧臣以小過逐出。君霧臣天縱奇才善取善攜,以宗熙之才,自然不至誤解其中深意,回還家中潛心讀書,直到此時方來京城應試。以他當年盛名,報出名號不見半分異樣神色,隻得對方同樣報出名來,卻是宗熙首次遇到。其實宗熙在京之時風司廷年紀尚幼,內中又關係了君霧臣,對此自然是少有所知了。


    不得不承認,他的目光從一開始便被這兄弟三人所吸引。一身淡紫長袍的風司廷容貌俊雅,舉手抬足不經意間流露出極其的雍容高華;風司冥雖年紀尚幼,卻是顏色秀美容貌絕麗,一身素白嬌貴中更顯清雅之氣。但真正令他吃驚的卻是青梵:在這樣一對出色的兄弟對比下絲毫不顯遜色,反而襯托出更加的溫文睿智,平和笑容看似單純,細一想卻隻覺深不可測。宗熙知道這樣的兄弟絕非常人,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什麽樣的人家能夠教養出這般人物來。


    ※


    忽視身邊宗熙滿是探詢的眼神,青梵摟了摟風司冥凝神看向大堂中央。


    “…法紀律令之根本,在於統禦群臣,會領百姓,使國家強盛,一致抵禦外敵,傲立於西雲大陸之上。禦史督掌律令之尊,維護典律根本正是其職責所在。百姓有苦而視之不見,是使國家不穩根基動搖的大忌所在,若不能著心體察,正是禦史之失。左鳳書任職默默,無所作為,民生有苦而不思,世情不平而無作,故而君上以失察之過而處治其罪——也正是說明了這一點。”


    藍子枚頓了一頓,隨即又說道,“為官之人,乃君上所選為百姓計者,上承君王,下通群生,推行政令,管理天下;掌一方之要,成一地之重,自成其威。而百姓無權威可倚,若相爭,必使百姓失其利而君上不察。倘若禦史不能行督察之職,不聽民情不近明心,則成縱溺之勢。而官員倚權勢行強政,使民心背離,致君主於險地而三緘其口,豈非失職之大者?”


    林間非微微一笑,隨即斂起了笑容,沉聲說道:“正如藍兄所說,禦史有督察之職,所察者為朝臣百官,也隻在朝臣百官。百官若有違法亂紀之事,自然由禦史參劾,清君主之側應,還民心以公道。律法,國之大者,是為國之公心所在,禦史秉法典,自亦當以公心處之。藍兄之心雖出於一片赤誠愛民之心,卻是過於偏重百姓;而作為禦史公正執法乃是至關重要之關節,若依藍兄方才所言,卻是令間非不能苟同了。”


    “禦史自然當秉公正之心,但百姓無依,卻是不爭的事實。”藍子枚緊接著他的話說道。“林兄也已承認律法為國之公心,而所謂公心,便是百姓之利。為天下百姓計,是禦史之責,參奏政事,協理君王,更是禦史之必行。無為默默,任朝臣百官所為而不出一言,實是身為禦史對君上最大的不忠。”


    林間非踏上一步,目光中透露出異常的嚴肅,“百官各有所司,各有所長,斷無一人而知天下百事之理。故而六部分權理事,各盡其責各司其事,方成一國之事。若事關國體大方,則由六部呈奏,百官共商,各抒己見,而權斷出於君上——此各司其職方為朝廷穩定之正理。而越權行事,則是國事混亂之根源。禦史督察之職,原不能在百官行事之前;對各部奏議,禦史有參議之責而無指奪之權。權歸於上,是西雲曆代固國之本,主君意誌又豈是禦史可以輕易左右?”


    話音落處,一片寂靜。


    意識到兩人的議論已經到了一個不當涉及的邊緣,林間非和藍子枚一時皆是無言。


    很快一眾太學生們便反應過來,頓時群起而攻之——隻不過這一此攻擊的對象不再隻是藍子枚而已。


    見此情景,宗熙不由歎了一口氣,“這林間非的膽子也是太大了——藍子枚不過是議論官員之職,他竟說起了帝王之術。不過,誰讓他是太學生呢?大概一向驕傲慣了吧?”但說話的時候,目光卻分明凝在風司廷和青梵身上。


    “看來太學生也不是完全的眾誌一心啊。”青梵微微一哂,隨即站起身來。


    也隨著他們三人站起身,宗熙用不知從什麽地方抽出的扇子掩住了口:現在,就讓他看看這形容不凡的兄弟二人會如何解決眼前的一團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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