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懷山和左琳的香山寺之約實現得很快。張思鵬剛走馬上任春風得意,林潔受傷一周工傷假還沒休完,鄭懷山已經以“網絡募捐的第一批資金到位,他要親自把兩車建材送過去”為借口,跟左琳約了當天的香山寺之行。


    那天正好是周末,天氣好得不得了,出門沿著不算太好走的盤山路一路上了山,滿眼茂盛翠綠生機盎然,看著它們,連心情都跟著雀躍起來。


    鄭懷山籌建的公益寺廟位於半山腰,陸陸續續建了幾年,現在已經初具規模,山門牌樓上“香山寺”的匾額已經放了上去,鐵畫銀鉤的幾筆頗有氣勢,左琳是個無神論者,她去正經寺廟的時候都少,這個在建的狀態更沒見過,一路被鄭懷山領著往山門裏麵走,看著什麽都覺得很新奇有趣。


    鄭懷山把車停在了山門外,沿著這段還沒鋪瀝青的土路一路往大殿走,一邊走一邊指著位於寺廟最高處的寶塔形建築,對左琳介紹說:“看,已經有點規模了。”


    大殿連著寶塔,在山林掩映中沉靜古樸又寶相莊嚴,哪怕不信神佛,左琳站在極雄偉的大殿之下,也頗覺震撼,“真雄偉,太有氣勢了!”


    這是事實,鄭懷山並不謙虛,含笑點點頭,“主體結構基本完成了,但要做的事還很多。”


    左琳好奇,“這個項目開始多久了?”


    “八年了,我不急,一點一點慢慢來。這個過程就是一個聚集人氣的過程,也是一個清淨人心的過程。”鄭懷山解釋說:“我為這個項目專門建立了一個‘香山基金’,完全跟公司的賬目和業務隔絕,隻要募捐款項進了基金賬戶,就算是我也沒權利挪用一分錢。”


    “老師為什麽沒有去募捐個小學校?”這問題其實在左琳剛得知他募捐是為了建公益寺廟的時候就想問,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拖到現在,總算問出來。


    鄭懷山低低哼笑了一聲,有點淺淡的譏誚,“我認為在這個拜金的年代,是大人出了問題——衡量一個人是否有成就,隻剩下錢這一把尺子。所以,首先是大人的內心需要淨化。大人的價值觀樹立好了,孩子才有希望。”他說著,看左琳若有所思又點頭讚同的樣子,覺得這丫頭此刻的樣子有點可愛,笑著陪她上了大殿的台階,“走吧,我陪你到殿裏看一下。”


    跟鄭懷山在一起的時候,左琳從來不是中院那個冷清淩厲不近人情的高冷女法官,她更多像是當年在學校時崇拜鄭懷山的那個小女生,乖乖的,好像鄭懷山說什麽她都覺得有道理,都不會反駁,聞言,她跟著鄭懷山向大殿走去,站在空空蕩蕩的閣樓裏,聽鄭懷山對他解釋說:“這裏上麵設計中的藏經閣。我一直覺得,沒有真經,寺廟就沒有靈氣。人家都說,‘廟不在大,有佛則靈’。我認為應該是寺不在深,有經則名。所以,我的香山基金不僅要建寺,還要在各拍賣市場上求處真經。”


    左琳由衷地道:“很難得,在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麵老師考慮到了。”


    鄭懷山不置可否,帶著她來到大殿窗前,他雙手用了點力氣,將雙開的紅漆實木窗戶推開,眼前景物豁然開朗,山上的安靜孤寂與山下的喧鬧繁華盡收眼底,山風傳林而過帶著清冽的空氣直撲過來,烈烈吹起左琳清爽的短發和平整的衣領,鄭懷山見她望著山下出神,愣在窗邊不肯走,無奈地搖搖頭,看著她纖弱背影的目光逐漸帶了幾分愛惜和寵溺,脫了自己的外套,輕輕搭在了她肩頭,體貼地道:“你穿少了。”


    說完體貼地把風衣脫下來披在左琳身上……


    “老師……”接受特別執行處時間也不短了,從開始到現在,她雖然表麵上對永嘉地產的事情不上心的消極怠工,但實際這塊石頭始終壓在她心口從沒挪開過。這會兒看著山上山下的對比,不禁又想起陸吉安又對省高院提起複議的事情,她想問問鄭懷山的意見,畢竟眼前這人才是法學的行家裏手,但又考慮到保密製度,欲言又止地閉了嘴。


    鄭懷山看出她有心事,“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左琳想了想,隱藏了永嘉,籠統地大體說道:“在執行有些案子的過程中,我似乎總是落後一步,對方對法律的理解很精深。”


    她這麽一說,鄭懷山倒笑了,“法律是個中性的東西,不能定義它的好與壞。它可以是捍衛正義的武器,也可以是為利益所使的凶器,關鍵看人的欲望指向哪裏。”


    左琳收回望著窗外的目光看向他,“那老師有欲望嗎?”


    “是人都有欲望,”鄭懷山打量著她,不太認同地糾正,“你不該問出這種水準的問題。”


    左琳不在意什麽才是該有的問題,但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笑了笑,妥協地問:“那換個問法,老師的欲望是什麽?”


    鄭懷山思忖著望向比群山更遠更遼闊的天空,“思想上的絕對自由,法律上的至高點,以及人類智慧的引領者。”


    左琳喃喃道:“後兩項我能聽懂,絕對自由指什麽?”


    過自己向往的生活,如同塞林格筆下的人,成為一名麥田裏的守望者。”


    “守望什麽?”


    “孤獨,寧靜致遠。站在這裏聽風,整天隻幹這一件事。”


    “……”某種程度上,鄭懷山所追求的,跟她所想要的,是一回事。


    她一直希望跟張思鵬未來的日子能恬淡安穩,遠離一切是非紛爭,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現在她自己進了特執處,張思鵬升了證券管理科長,事業的路是越走越寬了,隻是生活卻不受控製地少了很多自由的空間和時間。


    昨天讓張思鵬到家裏吃飯,飯桌上跟著爸媽一起,張思鵬還跟她商量著,兩個人目標一致地準備把婚期往後推一推,至少等他倆工作上都站穩了腳再說。


    道理左琳拎得清,做法她跟張思鵬一拍即合,可是突然在另一個男人嘴裏聽到跟自己相同的向往,左琳還是免不了神色動容。


    她看著鄭懷山站在逆光下,神態如常,語氣卻不由自主地有些落寞,“會有這一天嗎?”


    “如果真有這麽一天……”鄭懷山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她,目光幽深沉靜得仿佛帶著說不出的磁性,恨不得要把左琳的靈魂都吸進去一樣,有著不言而喻的繾綣和迷戀,“你願意陪我嗎?——你不用回答我。”他提了問題,給了左琳考慮的時間,卻又不讓她說出拒絕的話,他包容地淡淡一笑,並不在乎左琳的回應,隻是忽然想在這座還未建成的大殿裏,在山風呼嘯山穀沉寂間,以背誦倉央嘉措那首著名詩歌的形式,對左琳表明他的心意——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裏,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裏,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裏,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裏,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裏,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裏;默然相愛寂靜歡喜!”


    ……左琳怎麽都沒想到,時隔八年,她竟然聽到了鄭懷山對她誦念這首詩。


    這詩要表達的是什麽,傻子也能聽出來,而此刻左琳怔怔地看著這個許多年前曾孤注一擲深深愛過的男人,沒辦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被他感染,有那麽一瞬,竟也動容地說不出話來。


    可是就在這讓人尷尬又充滿悸動的怔愣間,左琳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山穀和大殿中的沉寂。


    她輕輕顫了一下,猛地回過神來,局促地下意識躲閃鄭懷山熾烈的目光,接起電話,然後下一秒,渾身僵冷地定在了原地——


    “左琳,我是思鵬,剛才……和同事在外麵喝酒,也是倒黴,我在酒桌上……被市紀委巡視組人給逮到了。我現在在他們車上。”


    “這種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現在事情具體結果還不好說,得明天上班後看情況了。我就跟你說一聲,打不通我電話也不用擔心。就這樣吧,先掛了。”


    “……”左琳手一鬆,在通話的盲音中手一鬆,手機掉在了大殿的水泥地上,哐當一聲,遮住了鄭懷山短促輕微的短消息來信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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