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薑之世係


    《左傳》一部書是如何成就的,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切地斷定;但,一、必不是《春秋》的傳;二、必與《國語》有一親密的關係;則除去守古文家法者外,總不該再懷疑了。《國語》《左傳》雖是混淆了的書,但確也是保存很多古代史料的書。例如古代世係,這書中的記載很給我們些可供尋思的材料。世係的觀念它們有,它們又有神話,結果世係和神話混為一談。民族的觀念,它們沒有,但我們頗可因它們神話世係的記載尋出些古代的民族同異的事實來。


    譬如薑之一姓,《國語》中有下列的記錄:


    昔少典娶於有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薑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薑,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異類雖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誌。同誌雖遠,男女不相及,畏黷敬也。(《晉語》四)


    薑嬴荊羋,實與諸姬代相幹也。薑,伯夷之後也;嬴,伯翳之後也。伯夷能禮於神以佐堯者也,伯翳能議百物以佐舜者也。其後皆不失祀而未有興者。周衰,其將至矣!(《鄭語》)


    昔共工棄此道也,虞於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並興,共工用滅。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於羽山。其後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製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於民,而度之於群生。共之從孫四嶽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鍾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汨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故天無伏陰,地無散陽,水無沈氣,火無災,神無間行,民無淫心,時無逆數,物無害生。帥象禹之功,度之於軌儀,莫非嘉績,克厭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嶽國,命以侯伯,賜姓曰薑,氏曰有呂,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以養物豐民人也。此一王四伯,豈繄多寵?皆亡王之後也!唯能厘舉嘉義,以有胤在下,守祀不替其典。有夏雖衰,杞、鄫猶在;申、呂雖衰,齊、許猶在。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於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閑之。故亡其氏姓,踣斃不振,絕後無主,湮替隸圉。夫亡者豈繄無寵?皆黃炎之後也!(《周語》下)


    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後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魯語》上)


    齊許申呂由太薑。(《周語》中)


    又《詩·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實為薑嫄”。《詩·魯頌·宮》,“赫赫薑嫄,其德不回”。周以姬姓而用薑之神話,則姬周當是薑姓的一個支族,或者是一更大之族之兩支。根據上列記載,可得下列之表。


    二、薑之地望


    在西周封建的事跡中,有一件事很當注意者,就是諸侯的民族不必和他所治的民族是一件事。譬如勾吳,那地方的人民是斷發文身的,而公室是姬姓;晉,那地方的人民是唐國之遺,而公室是姬姓;虞,那地方是有虞,而公室又是姬姓。齊之民族必是一個特異的民族,可以《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誌》及傳記所載齊人宗教之跡為證,但公室乃是四嶽之後,後來又是虞之後了。認清這件事實,然後可以不根據齊民族之特異,論到薑姓之公室。


    薑姓國見之於載記者,有下列數國。


    許


    申


    呂 或作甫


    以上所謂四嶽國,在今河南中部向西南鏡山中。


    薑戎(《左傳》襄十四年):將執戎子駒支。範宣子親數諸朝,曰:“來!薑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於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知昔者,蓋言語漏泄,則職女之由。詰朝之事,爾無與焉!與將執女!”對曰:“昔秦人負恃其眾,貪於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其大德,謂我諸戎是四嶽之裔胄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其狐狸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於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於是乎有殽之師。晉禦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複,我諸戎實然。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於時,以從執政,猶殽誌也。豈敢離逷?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於會,亦無瞢焉!”賦《青蠅》而退。宣子辭焉,使即事於會。


    齊 《國語》,齊許申呂由太薑


    紀


    向


    州


    萊 萊在顧棟高《春秋大事年表》中列外薑姓,然此說實可疑。其言曰:“《襄二年》傳:‘齊侯使諸薑宗婦來送葬,召萊子,萊子不會。’是萊亦齊同姓國也。”案:萊子非宗婦,何以召及萊子,而萊子必會?或因萊子夫人是薑姓,故萊子必會乎?(惟“宗婦”尋常之解並不如是耳)此說若確,則萊非薑姓。又,《史記》:“萊人,夷也,與齊爭國。”然則果是薑姓。亦當是後來齊國所分植。


    以上五國皆在山東境,紀州萊皆環齊,為之鄰者。


    薑 據古本《竹書紀年》宣王時戎人滅薑侯之邑,引見《後漢書·西羌傳》。準以羋曹等皆為先代國名後代姓號之例,薑之為姓必原是國名,惟此薑侯是否薑姓,或是他族封建於其地者,則不可考。


    綜合上舉《國語》《左傳》之記載,知薑之所在有兩個區域。一再今河南西境,所謂四嶽之後者,一在今山東東境。然河南西境必是四嶽之本土,此可以“齊許申呂由太薑”,及“太公封於營邱,比及五世,皆返葬於周”諸說證之。齊本是由四嶽國裏出來的,望伋兩代仍用呂稱(《書·顧命》齊侯呂伋)。若齊旁諸薑,當是齊之宗姓分封者,薑之先世為四嶽,四嶽之地如可確定,則薑為何處的民族,可以無疑問了。


    有把四嶽當作人的,例如戰國、秦漢間之《堯典》;又有把四嶽當作岱宗等四山的,例如杜預注《左傳》。但四嶽實是嶽山脈中的四座大山,四嶽之國便是這些山裏的部落。《詩·大雅》:“崧高維嶽,峻極於天。維嶽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毛雲:“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嶽,四嶽也。”那麽,申甫一帶的山即是四嶽了。同篇下文說:“亹亹申伯,王纘之事。於邑於謝,南國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執其功。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這是說申境向南移。其向南移的地方在謝,其差在北的地方可以推想。又《詩·王風·揚之水》說: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如此看來,申、甫、許在一塊兒。許之稱至今未改,申又可知其後來在謝,則申許呂之地望大致可知了。《鄭語》,史伯曰:“當成周者,南有申呂。”可知《漢書·地理誌》“南陽郡縣故申伯國”,《水經注》“宛西呂城,四嶽受封於呂”諸說,當不誤。


    然薑之大原實在許謝迤西大山所謂“九州”之中。《鄭語》:“謝西之九州何如?”可知謝西之域名九州。《左傳》昭四年:“四嶽、三塗、陽城、大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也。”杜注,三塗在陸渾縣南(今嵩縣);陽城在陽城縣(今登封縣)東北;大室在河南陽城縣西北;荊山在新城沶鄉縣(今湖北鄖陽一帶與河南之界)南;中南在始平武功縣(今武功縣)西。然則九州誌區域正是現在豫西渭南群山中,四嶽亦在此九州內,並非岱宗等四山。


    又據上文所引,《左傳》襄十四年薑戎一段,知九州之一名瓜州,其地鄰秦,其人為薑姓,其類則戎。雖則為戎,不失其為四嶽之後。四嶽之後,有文物之大國齊,又有戎者,可以女真為例。建州女真征服中夏之後,所謂滿洲八旗者盡染華風,而在混同江上之女真部落,至今日仍保其漁獵生活,不與文化之數。但借此可知薑本西戎,與周密邇,又為姻戚,惟並不是中國。


    薑之原不在諸夏,又可以《呂刑》為證。《呂刑》雖列《周書》,但在先秦文籍今存者眾,僅有《墨子》印它。若儒家書中引《呂刑》者,隻有漢博士所作之《孝經》與記而已。《呂刑》全篇祖述南方神話,全無一字及宗周之典。其篇首曰:“惟呂命,王享國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詰四方。”《史記》雲:“甫侯言於王。”鄭雲:“呂侯受王命,入為三公。”這都是講不通的話。“呂命王”到底不能解作“王命呂”。如以命為呂王之號,如周昭王之類,便“文從字順”了,篇中王曰便是呂王曰了。呂稱王並見於彝器,呂王作大姬壺,其辭雲,“呂王作大姬尊壺,其永寶用享”(見《愙齋集古錄》第十四)。可知呂稱王本有實物為證。呂在周代竟稱王,所談又是些外國話,則薑之原始不是諸夏,可謂信而有證。


    三、薑姓在西周的事跡


    薑與姬是姻戚,關係極複雜,上文已經說了。若薑姓者在西周的事跡,則公望申伯為大,與西周興亡頗有關係。公望佐周,《詩經》有證。《大明》:“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又,齊侯呂伋在成昭間猶為大臣。《書·顧命》:“俾爰齊侯呂伋以二幹戈,虎賁百人,逆子釗於南門之外。”申伯在西周末極有勢力,《崧高》一篇可以為證。《鄭語》史伯曰:“申、繒、西戎方強,王室方騷,將以縱欲,不亦難乎?王欲殺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繒與西戎會以伐周,周不守矣。繒與西戎方將德申,申、呂方強,其隩愛太子亦必可知也,王師若在,其救之亦必然矣。王心怒矣,虢公從矣,凡周存亡,不三稔矣!”這雖是作為預言寫的,其實還是後人追記宗周亡的事實。周興有公望為佐,周亡於申禍:薑之與姬,終始有關係也。


    四、薑羌為一字


    周代的習俗,“男子稱氏,女子稱姓”。姓非男子所稱,乃是女子所專稱,所以姓之字多從女。金文中姬薑異文甚多,然無一不從女。《說文》標姓皆從女。後人有以為這是姓由母係的緣故,這實在是拿著小篆解字源之錯誤。假令中國古代有母統製度,必去殷周之際已極遠,文字必不起於母統時代之茫味。知女子稱姓,則姓從女之義並不足發奇想的。女子稱姓之習慣,在商代或者未必這樣謹嚴。鬼方之鬼,在殷墟文字中或從人,或從女。照這個例,則殷墟文字中出現羌字之從人,與未出現從女之薑字,在當時或未必有很大的分別。到後來男女的稱謂不同,於是地望從人為羌字,女子從女為薑字,沿而為二了。不夠漢晉儒者還是知道羌即是薑的。


    但,薑羌之同,是僅僅文字上的一名之異流呢,或者種族上周薑漢羌是一事?照《後漢書·西羌傳》:“西羌之本出自三苗,薑姓之別也。”則範曄認薑羌為一事。範曄雖是劉宋人。但範氏《後漢書》僅是文字上修正華氏、司馬氏的,這話未必無所本。且《西羌傳》中所記事,羌的好些部落本是自東向西移的,而秦之強盛尤與羌之西去又關係。這話正和《左傳》襄十四年薑戎子的一段話是一類的事。那麽,漢代羌部落中有些是薑氏,看來像是如此。不過羌絕不是一個單純的名詞,必含若幹不同的民族,隻以地望銜接的關係,被漢人一齊呼作羌罷了。


    薑之一部分在殷周之際為中國侯伯,而其又一部分到後漢一直是戎狄,這情形並不奇怪。南匈奴在魏晉時已大致如漢人,北匈奴卻跑得不知去向。契丹竊據燕雲,同於漢化,至今俄夷以契丹為華夏之名,其本土部落至元猶繁。女真滅遼毒宋,後來渡河南而南自稱中州,其東海的部落卻一直保持到現在;雖後來建州又來荼毒中夏,也還沒有全帶進來。蒙古在伊蘭汗者同化於波斯,在欽察汗者同化於俄羅斯,在忽必烈汗國者同化於中國,在漠南北者依舊保持他的遊牧生活。一個民族分得很遠之後,文野有大差別,在東方的成例依已多,在歐洲、西亞尤其不可勝數了。


    中華民國十九年二月,北平


    原載1930年5月《國立中央研究所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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