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兒的遺物中,世恩發現了冬兒還保存著漪紋在他們去香港時漪紋送他們的金條。包裹金條的是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是這樣寫的:


    “我預感這封信會留下來的。我用我最誠心的祝福,祝福的我的姐姐漪紋和哥哥世恩幸福。你們對冬兒的好冬兒已經全部收走了,留下的這些原本就是漪紋姐姐最後的經濟支柱,也是我對漪紋姐姐最大的感激。你們過得好,就是我最大的安心。小妹寫於香港”。


    讀了這封信,世恩的心裏百感交加。他終於明白了冬兒,她完全能夠理解他和漪紋的情感。一直在默默地替他們祈禱。但是,也恰恰是這封信,讓他和漪紋之間愈發有了一種難以走近的距離,當誰都認為他們應該是在一起的時候,在一起本身就沒有什麽意義了。經過了香港離亂,經過了朋友徐勖之死和妻子的早逝,都讓世恩對人生開始產生了疑惑。


    世恩想,人,實際上是一個最可憐的物質,因為他既有思想卻又沒有可選擇的生活方式,或者說可選擇的餘地太小。如果是其他的生靈,起碼是處在一種混沌的狀態,就是一種生命現象而已。可是對於有自己思想和感情的人來說,這個有別於其他生靈的思想和感情才是最能使人變為非人的元素。比如說他自己,在最喜歡漪紋的時候卻不能與她走近,在與她能走近的時候,他們的之間又增加了許多的東西,這些東西使得他們的距離有一種玻璃狀的隔膜,不是感情的,而是經驗的。現在,他和漪紋的感情,成了他們認識的朋友中公開的秘密,這並不是他們自己說出去的。可是,冬兒,紫薇,徐勖,他們都能識別出來。而且,每個人都以犧牲自己來成全他們的走近。有了這些,已經讓世恩非常感恩了,他已經學會在生活中不產生奢望。而且,因為徐勖深藏著的情感讓世恩卻步。何況,他也不知道,漪紋是否也與他一樣有同感。


    在冬兒去世半年後,紫薇從新加坡回來了。


    此時的紫薇,已經是窮愁潦倒,她的一生積蓄在新加坡全部被吞噬。說起她在新加坡的經商經曆,紫薇說,一句話就夠了,一個單身女人是不能出來做大事的。簡單地說,就是紫薇雖然有足夠的資本在新加坡重新做起了箱包生意,但因為身邊沒有男人做後盾,在仍舊是封建傳統觀念占主導地位的新加坡來說就很難被同行接受,就是接受了也尋找一切機會欺負紫薇,占紫薇的便宜。為了生意和生存,紫薇也找到了一個當地年輕的侍衛官做她的男朋友。這就是紫薇,即使是妥協,她也是按照她的喜好來妥協。結果這種男比女小的結合更加惹怒了當地商會,他們拒絕向紫薇發定單,盡管紫薇的“薇薇牌”箱包在當地很受歡迎。紫薇隻得零售,零售到後來市場也很快被當地商戶搶走,他們把紫薇設計的箱包稍微改裝一下,就立刻布滿了本來就不大的新加坡。紫薇最終還是走上了絕路,她把箱包公司賣掉,想先去香港,看一下徐勖留下來的別墅。但在臨上飛機的時候,才發現她的家產已經被她的新加坡男友全部席卷一空。除了一張去香港的機票,她幾乎是分文沒有。好容易打通一個知情人的電話,人家告訴她,那個侍衛官早就被那些她競爭對手買通了,現在他已經飛到美國了。


    一個與漪紋相差無幾的破產經曆。


    紫薇是靠變賣手中母親留給她的首飾才回到上海的。


    當她知道冬兒已經過世後,半天沒有說話。隻是不斷地吸煙。


    紫薇人已經瘦得像一張美女畫皮,本來就高條的身材,因為消瘦,就更顯得單薄,她的臉雖然經過修飾還是很標致,但裏麵滲透著的滄桑卻是一覽無餘。皮膚雖然很白,卻白的沒有生氣,沒有彈性,給人一種病態的感覺。尤其是她的眼睛,因為瘦,使本來就深凹的雙眼看上去就像一對黑洞,裏麵充滿了人生的艱辛。她和漪紋都是經曆過事情的人,但漪紋的臉上有一種滄桑過後的平靜,是靜水流深般的深厚。而在紫薇的臉上,除了滄桑,就是風塵,原來上海大小姐的高傲已經所剩無幾了。


    在漪紋的赫德公寓房子裏,世恩和漪紋聽完紫薇的一路風塵,都不由得長喘了一口氣。世恩走到紫薇身邊,對紫薇拍拍肩,說:“紫薇,我們已經經不起再有損失了。以後就在上海住下,和漪紋一起,和大家在一起。”


    紫薇卻搖了搖頭。她有她自己的理由。


    她接下來告訴大家的是一件讓他們更加吃驚的事情。紫薇問他們是否知道徐勖在最後的幾年到底是做什麽事情的。大家當然搖頭,世恩說:“我對他的財富積累速度過快有過疑問。但是,”當然要有但是,因為當世恩知道了徐勖的情感秘密後,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對徐勖再說“不”字了。做為一個一起在國外留學的朋友,自己都不知道朋友的感情世界,這件事情給了世恩很大的挫折感,也從心理覺得對不住徐勖。


    紫薇苦笑了一下,告訴他們,經過這些年的從商,她有一個體會,所謂的做生意,實際上就是要把錢一分一分的積累起來。上海的民族資本家中有“火柴大王”,有“針線大王”,那最能代表資本家的資本,就是靠一根火柴,一根縫衣針積累起來的。所以,任何在生意上輕易就能獲勝的交易都是靠不住的。


    徐勖的資本來源於買賣鴉片。一開始,確實是紫薇讓徐勖為她在香港購買一些盤尼西林等珍貴的藥品轉手到新加坡去賣。但有一次,在徐勖捎來的包裹中,有一大包東西是徐勖讓紫薇送到新加坡一個大的藥材商手上。紫薇知道這個藥材商是做鴉片生意的,但一時也無法證實徐勖帶來的東西是否就是鴉片。紫薇不願意與這些背景複雜的藥材商交往,也怕徐勖不小心被卷進去,便停止讓徐勖往新加坡寄藥品。


    可是,有一天,紫薇正在自己的商號中打點已經積壓很多的箱包,從外麵閃進來一個低帶著帽子的人。憑直覺紫薇就知道這是一個做不正當生意的人,他的衣服有一種絕望中的華麗,帽子壓的很底說明不敢見人。等這個人走到身邊時,這才發現,原來這個人就是徐勖。


    “徐勖到過新加坡?”


    世恩很吃驚的問,他和徐勖在香港期間,從來沒有聽說過徐勖到過新加坡。可見徐勖的神秘。


    “豈止是到過,那幾年,他經常到新加坡。”紫薇說。自從紫薇停止要藥品以後,徐勖就自己到新加坡為藥材商送鴉片。但他這期間隻去見過紫薇一次。


    他們已經是許久沒有見麵了,自然少不了親熱。紫薇就是在這次新加坡見麵的時候,知道徐勖已經不是原來的徐勖了。以前兩人肌膚相親的時候,紫薇說,徐勖把女人當成了瓷器。即使在最激情的時候,徐勖也是一個藝術家的激情。可是這次來新加坡,紫薇覺得徐勖就像一個莽撞的下等人,毫無溫情,有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墮落之感。這種感覺僅憑一個女人的直感就能品味出來。徐勖肯定是有了其他的女人,而且不是一個好的女人,因為徐勖已經不疼愛身下的女人了。紫薇說,也就是在這一次,紫薇覺得她與徐勖之間是不可能再一起了,徐勖走後不久,她就與一個侍衛官住到了一起。


    紫薇問徐勖到新加坡做什麽,徐勖說,當然是做生意。徐勖說,紫薇不做的生意他揀起來再做。紫薇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隻是問他,因為什麽需要這樣多的錢。說到這個話題時,徐勖才回到了從前的樣子。他沉默了許久,告訴紫薇,他隻賺到能夠恢複到以前的生活的樣子,他就回上海,紫薇也必須與他一起回上海,當然,還有世恩一家。


    紫薇笑了。說就是你把整個世界買下來,你也不可能決定人家的去留,也許是世恩和冬兒並不喜歡回到上海呢?徐勖說,他已經上了賊船,現在收回也來不及了。紫薇問上什麽賊船,也沒有拿什麽東西,回上海不就行了。紫薇還說,如果徐勖決定回上海,她就把新加坡的商號賣掉,與他一起回去。


    徐勖沒有說話,隻是說了一句,以後不管他出了什麽事情,都不要追問。如果有東西給她,她就悄悄接著,但最好要等一段時間。


    紫薇就更懷疑了,是什麽事情讓徐勖產生這樣大的不安全感。那一天,徐勖就像要與紫薇永別一樣,和紫薇纏綿了一夜。可是這一夜,紫薇覺得他的心並不在這裏。


    其實,紫薇早就知道徐勖的心思。她隻是從來沒有點破,徐勖也從來就沒有把她當成知己一樣地談自己的感情。但她也喜歡徐勖,從在英國一見到徐勖,她就喜歡上了徐勖,徐勖身上有一種她父輩和兄長們身上所沒有的朝氣。她知道,徐勖也喜歡她,當然更喜歡漪紋。開始的時候,她以為徐勖的喜歡不過是因為他對這些城市小姐的喜歡,後來,紫薇才發現,他是喜歡她們身上的貴族氣。尤其是漪紋的氣質,是徐勖在最早就與紫薇說過的。


    紫薇並沒有在意,包括連徐勖在沒有漪紋做模特的情況下,給漪紋畫出了可以傳神的油畫,紫薇也沒有覺得徐勖感情有什麽特殊的地方。要知道,其實,她在認識了徐勖不到一個星期後,兩人就有了肌膚之親。徐勖欣賞她的身體,給她畫了很多裸體素描,其中最得意的一張徐勖後來畫成了油畫,被倫敦一個藝術博物館收藏。他們看好徐勖,以為他日後的繪畫藝術會有出息。徐勖回到上海後,紫薇曾經讓徐勖再畫一張賣給倫敦博物館的紫薇裸體畫,但徐勖畫了很多張,卻沒有一張讓紫薇滿意的,勉強挑出了一張掛在紫薇的臥室,怎麽看都沒有漪紋的那一張傳神。漪紋的那一張油畫完全是徐勖憑著漪紋給他的印象畫出來的,卻是如此的傳神。紫薇曾經開徐勖的玩笑,說徐勖的心裏其實隻有漪紋,可惜漪紋不喜歡徐勖這一類型的人,漪紋喜歡的是像世恩那樣有英國人的紳士氣質的人。


    徐勖聽了很生氣,說:“漪紋告訴你的?”。


    紫薇說,這還用說,我最了解我的這個小姑。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紫薇知道了徐勖的心思。


    紫薇也是一個乖巧的人,當她知道徐勖的心思後,她就再也沒有談過徐勖和漪紋感情上的事情。自然,這就是兩個人在最適合結婚的時候卻沒有結婚的原因了。至於以後徐勖與紫薇去新加坡、去香港,都是兩人覺得在上海實在沒有出路,而兩個人又都是最喜歡冒險的緣故。


    新加坡一夜,紫薇知道,徐勖已經不是原來的徐勖了。在早晨告別的時候,徐勖給了紫薇一摞錢,說,希望她能盡早回到上海,他會提供她一生的花銷。他沒有說的那句話紫薇也知道,那就是回到上海去陪漪紋。


    以後,就是傳來了徐勖的死訊。紫薇說,徐勖的死,是新加坡的黑社會老大派人去做的鬼。因為徐勖為了掙更多的錢,又在他們的組織外發展了另一個組織,這個組織因為人手精幹,竟搶去了新加坡大半個鴉片市場。那個所謂的歌女實際上就是新加坡這邊派過去的眼線,當徐勖將財產基本都轉移到歌女那裏時,黑社會就向徐勖下了毒手。


    聽上去像一部傳奇,但漪紋和世恩聽了都沒有吃驚。在這樣一個動亂的社會環境裏,出現什麽樣離奇的事情都不足為奇,更何況是在新加坡這個小國際舞台的地方。但他們吃驚的是徐勖對錢的熱衷。世恩說,以前在英國留學的時候,知道徐勖在留學的時候就開始賣畫,但那是為了能夠不再從嶽父那裏討錢。回國後,他一直是他們那一批留學生中比較富裕的人,不僅是他自己經營有方,也是他的嶽父不斷地資助他,相信他一直是沒有錢的饋缺。


    但是不管怎麽說,徐勖留下來的房產應該有個交代。現在,兩個房子的主人已經都在麵前,怎麽處置這棟房子也是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從三個人的目前狀況來看,漪紋可以自食其力,還能養活一個何媽。而冬兒將那年離開上海時的金條又給漪紋保存了下來,這在金銀券漫天飛漲的情況下,是不小的一筆財富。世恩已經成為一家進出口公司的總工程師,雖然離世恩的建築本行已經相去甚遠,但世恩在公司也做熟了,繼續做下去也應該沒有大的問題。倒是一直在漂泊的紫薇,留在上海確實是一個問題。紫薇的兄長們都跑得四分五裂,還有一個有聯係的哥哥現在也已經到了美國。紫薇的丈夫也就是漪紋的哥哥,早在上海成為孤島前就去世了,紫薇目前也隻能是住在漪紋這裏。


    問紫薇以後的打算,紫薇說當然是要離開上海。既然她的命運決定了就是要終生漂泊,那還是讓她繼續漂泊下去吧。再說,她已經習慣了在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生活,隻有在那樣的地方,她才能感覺到自由的樂趣。世恩聽到這裏忍不住說她,那我們這些整日為你擔心的朋友怎麽說呢?紫薇笑了笑,說,我也想著朋友的。但與其整天廝守在一起,不如天涯海角,還有重逢的念想和激動。漪紋聽了也沒有表示什麽,她是了解紫薇的,經曆了這麽多的變故,你就是想讓她留下來,也是不可能的事情。畢竟,紫薇是一個感情脆弱的人,讓她每天看到的都是物是人非,當然會觸及她的傷感的。


    話是這樣說著,大家最後冷靜地分析,紫薇也隻能暫時先離開上海。因為現在這樣的時局,也不適合紫薇的安定,紫薇需要的是一種相對安定中的漂泊。這樣,香港自然是紫薇的首選。本來紫薇就是想去香港把那套別墅處理完了再回來,現在看,正好這套別墅為紫薇的再創業打下了基礎。但漪紋比較擔心,因為她覺得這套別墅的來路畢竟蹺蹊,害怕紫薇去了會有閃失。紫薇說,她正是想跟漪紋商量一下,房子肯定是他們的財產,畢竟徐勖是為此搭上了自己的命,所以,這個財產應該是他們的。但是,這個別墅肯定又不能要,因為顯然的是這不是一套吉利的房產,應該盡快出手。出手後的財產就是她和漪紋兩個人分了。紫薇的意思是,既然徐勖把她們連在了一起,就是有讓她們永遠成為一家人的意思。現在,她們的親人也都分散了,就是走的再遠,他們也是一家人的。


    說到這裏,紫薇和漪紋兩個都有些控製不住,兩個人不由得抱頭哭起來。


    世恩聽明白了紫薇的意思,她的意思是由她出麵去香港把房子處理了,然後再由她繼續用這筆錢去創業。這也是唯一的選擇了。對於房產,漪紋從來就沒有想過,她本來就是一個極其清潔的人,不管徐勖用什麽方式買來的房子,她都不會要。而且徐勖的情況又是這樣,她更是不會接受,就是把房產變成錢她也不會要,也隻能讓紫薇把這筆錢投資一個實業,從紫薇這裏幫助漪紋,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這樣談妥了後,紫薇就計劃動身去香港,她的計劃是不住房子,請人從外圍打聽一下有沒有風險,然後低價出售房子。房子出售以後就離開香港,到美國去找她的哥哥,她準備在那裏做服裝業,從香港走的時候,她要進一批絲綢,這些在美國是見不到的。


    但是,紫薇一個人去香港當然是不安全的。再說,如果她也出了事情,連個通風報信的人也沒有,而身邊能夠靠得住的人也就是這幾個,誰能陪紫薇呢?


    世恩讓紫薇不用擔心,他說,他會給紫薇找一個即讓她滿意也讓漪紋放心的守護者。紫薇倒也不在意,她自己說,這麽多年在新加坡一個人也過下來了,有什麽可怕的。漪紋就不信,說,是自己一個人回來了,但是幹幹淨淨地回來的。漪紋把金條拿到銀行給紫薇換了一些錢,要紫薇帶到香港去用。紫薇說,她會讓他們全體都過上以前的日子,這也是徐勖的願望。漪紋卻說,以後是什麽誰也不敢預料,但今天的生活,有一半是要感謝冬兒的。漪紋這樣一說,大家也就不敢再多講了。


    世恩負責定船票,取票的那天,世恩沒有時間,是漪紋去取的票。漪紋來到船務公司取票的時候才知道,陪同紫薇去香港的不是別人,而是世恩自己。


    世恩的這個決定並沒有對任何人說,但他認為陪同紫薇去處理徐勖的房產是責無旁貸的。徐勖是他們的朋友,也是他們一起在香港居住的。他與徐勖居住在一起,卻不知道徐勖的身邊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包括感情的事情,他一直就覺得心中有愧。如果,如果紫薇去香港的時候再出一些差錯,他覺得他才一輩子對不起自己的朋友。無論如何,紫薇是徐勖的女友,他也愛過她,他有為朋友保護女友的責任。


    他這樣對漪紋說的時候,漪紋也是能夠理解的。當然,漪紋更擔心的是世恩的安全。世恩讓漪紋放心,他在香港十年,畢竟還有一些朋友,再加上是處理房產的事情,就更能替紫薇出點主意了。這樣,在世恩陪紫薇去香港的期間,懷溫就住在漪紋這裏。還是像十幾年前漪紋送世恩和冬兒去香港一樣,漪紋又送紫薇和世恩去香港。這一次送行,大家覺得比任何一次都有一種蒼涼之感,不知道這一別,會發生些什麽事情,也不知再見麵的時間是什麽時候。


    紫薇的神情更是落寞,她一直飛揚著的神采,在歲月的磨礪下已經所剩無幾了。以前,她與漪紋站在一起,她總是比漪紋要槍眼,不僅僅是她的著裝豔麗奇特,主要是她飛揚著的神采。而漪紋,總是需要一顆心才能感受出她的溫玉一樣的光澤。現在,紫薇的整個神情都很疲倦,反倒顯得漪紋看上去平靜得很,有一種使人安心的定力。而且,漪紋盡管與紫薇的年紀相仿,但由於神情的恬淡,使得漪紋看上去要年輕了許多。兩個人的變化都看在世恩的眼裏,心中自然升起許多感歎。他現在隻想在今後的歲月裏好好照顧好這兩位女性。他走過去,像老朋友一樣擁抱了漪紋,在漪紋的耳邊對她說:“等著我回來。”


    放開漪紋後,他沒有再回頭,他害怕看見漪紋溫柔的目光,怕這目光拖住他越來越沉重的腳步。


    經過了幾天海上的風浪,到達香港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傍晚。他和紫薇仍舊回到了他們最初來到香港的“西區”住地,那裏畢竟還留著許多從內地移民過來的藝術家。以前的藝術家已經很少有在這裏的,現在這裏多半已經是生活比較安穩的大學講師、教授等知識分子。所以,一直到很晚,也沒有找到住處。雖然他們帶的行李並不多,但經過幾天的海上航行,人已經疲倦到極點。


    紫薇說,不如就去別墅住,自己的房子,還能有什麽差錯。


    世恩當然不同意。已經幾年沒有到這裏,先不說房子的來路很讓人不安,就是自己的房子,幾年不住,一下貿然住進去,也難說不出什麽意外。他叫了一輛出租,把他們拉到油麻地,那裏的飯店比較便宜,在一家“富華飯店”租了一個套間,讓紫薇住在裏間,自己住在沙發上。


    紫薇不明白為什麽要租套間,租一間小一點的房間不一樣嗎?世恩說,也許還要在這裏接待一些人呢?


    第二天,世恩就去找以前公和洋行的香港分行,這家以建築為主業的洋行還在中環,看上去事業也發展的不錯,世恩想起十多年前自己為了發展事業,離開漪紋來到香港給公司打天下,實在如隔世之遙。公司裏的老人已經沒有了,新來的經理是英國人理查德,他對世恩的名字倒是熟悉的,也很客氣地讓世恩在他的接待室裏喝了咖啡。世恩不能貿然說明自己的來意,隻是說陪自己的親戚來處理一些家務事情。他了解了香港此時房產的情況,知道現在正是香港大興土木的時候。


    經過一段時間的創業,香港的有錢人都開始建築有自己特點的樓房,因此,別墅尤其是位置比較好的半山地區,別墅的價格是很貴的。理查德對世恩說,如果他想在香港買別墅的話,恐怕是沒有好的別墅的。但如果是出手別墅,他可以介紹幾個朋友,他們這裏有不少客戶來設計別墅,但真正完成的卻很少,因為地皮太貴。


    世恩說,隻是替親戚了解一下。


    回到飯店後,世恩帶上紫薇,雇了一輛出租車,兩人便來到半山區。他們並沒有貿然進到別墅裏去,而是在周圍像一對旅遊者一樣,這裏看看,那裏照照。應該說,徐勖很會選房址,這個別墅的周圍雖然也有不少別墅和小型公寓,但它的位置確是最理想的。它在一個不起眼的轉彎處,旁邊也有較大的別墅。在別的別墅的襯托下,整個別墅給人的整體印象是小巧玲瓏,所以,很容易被忽略掉。因為是個陰天,在半山的行人不多,但看得出別墅是沒有人來的。因為通往房子的石階上都是草。世恩說,最好還是在人多的時候進來。


    經過幾天的了解,知道這棟房子是沒有人進來過,但誰也不知房子的主人是誰,隻是傳說主人和情人可能是去海外了,兵荒馬亂的,一時出了意外,便留下了這棟別墅。


    世恩再次去找理查德的時候,是帶著紫薇的。紫薇已經在香港臨時購置了幾身行頭,穿戴起來仍舊是大戶人家的太太。世恩告訴裏查德,說徐太太因為一直在新加坡,父親留下來的產業沒有人料理,這次回來準備把香港的幾處房產都做了結。其他的房子都已經辦完了手續,因為這棟別墅就沒有來住過,所以希望能有一個好的價格。想請裏查德幫助先估測一下,當然是有傭金的。


    裏查德見了紫薇的華麗,已經轉不動眼睛了,聽說還有可以效勞的地方,當然是欣然同意。於是,第二天,裏查德也帶上了公司裏的助手,與世恩和紫薇一起,來到別墅。


    為怕出意外,世恩事先做了各種準備,甚至,他讓紫薇在衣服裏麵夾上了一層護身,他說,還是要預防為主。


    來到半山的別墅時,還在下著零星的小雨,給整個氣氛渲染上一種肅殺。世恩在頭一天就將鑰匙放在機油裏浸泡了半天,所以,當渾身充滿了機油的鑰匙伸進已經鐵鏽斑斑的門鎖時,一切都很順利。


    上一次香港轟炸的時候,冬兒和世恩曾經來過一次,他們把房間裏不多的家具都用白色的人造棉布蒙上。香港灰塵少,地麵上甚至沒有灰塵,隻是在靠窗的地板上已經生出斑斑點點的黴斑。漪紋的掛像也在那裏端莊地立著,還有紫薇的,麵對理查德等外人的視線,紫薇看見自己十幾年前幾乎半裸的油畫,竟然有些臉紅。世恩見狀,馬上對與理查德同來的助手說:“把這兩幅畫摘下來。”


    理查德見了紫薇的油畫,隻說:“wonderful”(好極了)。他馬上就湊近了紫薇,問,“黃小姐是否能賣這張油畫。”紫薇看了看理查德的急不可待的模樣,便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是一個懂畫的人,可以考慮。”理查德連忙說,“我懂,我懂,我在英國的時候就收藏油畫。”


    紫薇這才笑了,說:“可以考慮。”


    世恩帶理查德上了別墅的二樓,二樓幾乎沒有家具,因為當年徐勖買下這棟房子時也並沒有時間來裝飾,他大概是想等紫薇回來後再裝飾的。


    世恩問理查德的觀感,裏查德連說:“是個好房子,是個好房子。”


    但世恩並不這麽看。以他作為一個建築師的美學觀點,這座別墅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主脈。它的所有位置都是不正的。當然,在香港半山的地勢條件下,不可能建造一切都很規範的房子。可一般的建築師都會懂得因勢利導,借助山勢,依山傍水,都能成就出有建築美感的建築來。這棟建築完全是生硬地在有限的空地處還要盡可能地建造出相當麵積的別墅,反倒更加突出了地方的狹促。在這樣小的空間裏蓋房子,減就是加,加就是減。這樣的設計觀念一般的建築師都是懂得的,可見負責設計的人是聽了主人的偏言。房間裏到處都是違反這樣建築理念的東西,比如建築師加了很多不必要的裝飾,在很小的庭院裏,還要再立起不倫不類的石雕建築。世恩心想,但願這不是徐勖的主意。可是,從整個的建築風格上看,這就是徐勖的主意,是徐勖的一個英國情節,他和世恩一樣,是把在英國第一次見漪紋和紫薇的地方,作為了自己的精神家園。


    徐勖不懂建築。可理查德是懂建築的,如果他這樣說房子好,肯定有他的道理。以世恩的觀點,隻要有人肯買這座房子,一般的價格就可以了。他隻所以讓理查德來看一下房子,也是想從側麵摸一下對這棟房子的看法。現在看來,紫薇是可以在這裏暫時再住一段了,因為按現在的這種情況,房子很快就會出手。


    除了兩幅油畫,他們什麽也沒帶走房間的東西,臨走時,紫薇把手中的鑰匙交給了理查德,她正式委托理查德代理她的房子。


    理查德把鑰匙交給了助理,雖然公和洋行沒有代理房子這個業務項目,但在一個非常時期,什麽都是可以變通的。何況,理查德知道,因為大陸的戰亂情況,許多有錢的人都逃到香港移民。香港的地盤本來就緊張,現在又大興住宅建築,對位於半山這種富人區的地方,地皮早就給分光了。這棟四不像的建築雖然沒有賣點,但它所占據的地盤也是很有投資潛質的。碰上富家豪客,推倒了重來都還值得。當然這是可以接手的事項,完全可以交給助理來辦這件事情。何況,這個房子的主人又是這樣的風姿綽若,還有那幅很有韻味的油畫,都對這個出身於鄉村教師家庭的建築商有吸引力。當下兩人就商定了具體的售樓價位及其代理費用。


    世恩當然知道理查德的心思。他僅是一笑,別說他知道紫薇已經再也不是十年前在英國見到時的充滿了浪漫氣質的上海女人了,就是還是從前的紫薇,他也隻能是暗暗祈禱紫薇好運而已。他都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又安能幹預他人的命運。


    房子出手的很順利,一個來自北平的京劇名優馬上就看好了這棟房子。據說名優在北平雅寶路的房子就是一棟英式小樓房,名優住得很舒服,在香港他最住不慣的就是住房建築的擁擠,正在想辦法在半山去買房子。


    世恩覺得這棟無名別墅最適合的莫過於名優來住,真是適得其所了。


    簽署賣房合同的那一天,紫薇和世恩都沒有出麵。有代理人和律師出麵,一切就可以了,他們是不想讓名優知道房子的真正主人,免得節外生枝。


    賣房子的美圓世恩讓紫薇都帶到美國去。紫薇堅持要給漪紋帶回去一些錢,但世恩對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漪紋的脾氣,別說你現在是最需要錢的,就是不要,漪紋對錢的態度本來就是視為阿堵物的。”


    紫薇把漪紋在上海給她的金條又拿了出來,為了購買船票,已經換了一些金條,還有部分金條,紫薇要世恩幫她托管著,一旦漪紋有什麽需要,可以用這錢救急。世恩想了想,便把金條收下了。他覺得這金條好象有些保護的作用,一直護送著他們一家。他讓紫薇也隨身帶上一條,留做紀念,不管到了天涯海角,都不要忘記上海還有惦念她的人。


    世恩在把紫薇送上開往舊金山的郵輪後,也離開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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