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昌蘭鎮分堂。


    密密麻麻的草屋漆黑一片,唯有一間草屋,燈火通明。


    燭光下,一名儒生模樣的中年男子,長籲短歎,目光迷離,朦朦朧朧中,往事,浮現。


    “哐!哐!哐!”


    鑼聲中,三匹快馬蹄聲隆隆,剛下馬,便將馬拴在院外的樹旁,急聲高呼:“快請芮老爺出來,恭喜,高中狀元了!”


    院中一名青年儒生,聞言,當場呆立,驚喜交加。


    那,便是當時的自己,衣衫雖舊,卻幹淨整潔。


    丐幫草屋之中,芮弘方深吸一口氣,似乎還能聞到,那時的自己,衣服上的,皂角香味。


    對!那是,母親的味道!


    可惜!母親含辛茹苦十餘載,卻不能與他一起分享,金榜題名的喜悅!


    思緒再次飄飛,又回到,那天。


    深夜,他仍在家中,焦急等待。


    母親還未回家,他卻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和母親分享,高中的喜悅。


    這十餘年,每逢三十裏外鎮上集市,母親便會天不亮便早早出門,隻為早一點趕到鎮上,搶占一個略好的位置,多賣幾雙布鞋,為他籌措學資。


    而每到這一天,母親便會很晚才回家。


    無他,隻因想多賣幾雙布鞋,她會一直守住小攤,直至集市散去,才會踏著夜色,深一腳,淺一腳的,開始,三十裏山路的跋涉。


    在那條山路上,她不知留下過多少血與淚,跌倒了,爬起來,擦幹淚,繼續走。


    因為,她是他唯一的依靠,因為,他是她,永遠的驕傲!


    每一次,無論多晚,無論是否頭破血流,她都會獨自回家。


    唯獨那晚,她回家,人聲喧嘩。


    隻不過,她,是被抬回來的!


    她是在集市上,接到鄉親們的通知,不待集市散去,便匆匆回家的。


    因為,她知道,兒子高中了,即將遠行!


    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她的兒子,一定會高中!


    所以,她早就為他準備好了,精心製作的布鞋,鞋底納了一層又一層,足以讓他,行遍這大夏朝的,大好河山!


    趕集歸來的鄉親們,聽到她虛弱的呼喚,將她從山穀中救起時,她的手中,便是拿著那雙,千層底的布鞋!


    可惜,她還是沒能看到,高中後,意氣風發的兒子。


    等他擠入人群中時,看到一身血汙的母親,已經閉上雙眼,臉上,滿是欣慰之色,手中,千層底的布鞋上,一朵朵嫣紅,如綻放的,彼岸花!


    彼岸花開,開在彼岸!


    花開時,他與母親,已在殊途!


    七天後,辦理完母親的後事,天蒙蒙亮,他便離開了村子,無需送行,因為,不值得開心!


    他腳上踏著那雙千層底的布鞋,一步、一步,離家,越來越遠。


    霧色中,他仿佛看到母親,同樣踏上一條陌生的道路,同樣,一步、一步,離家,越來越遠...


    “宣!今科狀元,芮弘方上殿!”


    他穿著大紅色進士冠服,緩緩步入金鑾殿,堂上坐著的,便是母親日夜念叨的,當今大夏朝天子。


    “娘,兒子帶您,來看皇上了!”


    他喃喃自語,沒有抬頭,腳上,那雙千層底布鞋,點點殷紅,比他身上的大紅冠服,更絢麗,更美!


    隻是,如此美麗的物是,卻成了天子眼中的,不祥之物。


    他沒有解釋,因為他知道,這滿朝文武,盡露鄙夷,沒人看得起,他這個出身貧寒的,今科狀元!


    於是,他因為身著不祥之物麵聖,被奪去狀元身份,成了一名,偏僻小城的縣令...


    這一呆,便是二十年。


    他從弱冠之年,呆到了不惑之年,似乎,除了小城裏的居民,便再沒有人記得,他這個二十年前的,狀元郎!


    在那裏,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兒,有了...家!


    他曾想回去那個曾經的家,看看母親,可,太遠!


    大夏朝太大,他那時的家,和曾經的家,相隔數萬裏,回家,隻能在夢中。


    無數次午夜夢回,他回過家,醒來時,唯留枕邊,點點淚痕。


    好在,二十年的苦心耕耘,天子和群臣都忘了他,小城的居民,卻愛戴他。


    人們都叫他芮青天,因為有了他芮弘方,這座小城,便乾坤朗朗,滿眼青天。


    但,既然是青天,便會有烏雲,與烏雲相隨的,是暴雨、狂風。


    狂風暴雨中,小城,成了一片**,**過後,滿目瘡痍。


    他奮筆疾書,求天子賑災,可賑災的錢糧,卻成了上司的,囊中之物!


    那一夜,他心中羞愧,羞自己無能,愧滿朝,皆鼠輩!


    題詩一首:


    官倉老鼠大如鬥,見人開倉亦不走。


    健兒無糧百姓饑,誰遣朝朝入君口?


    但,這首詩,道盡百姓疾苦,卻成了天子眼中的...反詩!


    那一天,他成了階下囚,他和妻兒,都成了階下囚。


    數萬百姓相送的,階下囚!


    天子心狠,要把他和妻兒發配邊疆,戰亂之中的,邊疆。


    上萬裏之遙,他和妻兒走到鞋破腳爛,那雙千層底的布鞋,已經隻剩鞋麵。


    好在押解的衙役多方關照,這才沒讓他們,走死在路途之中。


    可到達邊疆的那一天,衙役死了,死在白穎王朝襲來的亂軍之中。


    同在那一天,他失去了妻兒。


    他眼睜睜看著妻子,死在白穎王朝的刀下,死死護住,身下,受傷的女兒。


    他忘不了妻子臨死前,仍一臉焦急,催促自己快跑的眼神。


    他忘不了女兒,趴在妻子身下,僅露出兩隻眼睛,滿是驚恐的,求救的眼神。


    可他無能為力,因為,他被一匹疾馳的駿馬,撞飛,昏厥。


    等他醒來時,已是屍山血海,他找遍整個戰場,卻連妻兒的屍體,都未曾找到。


    他成了孤家寡人,他,心有不甘。


    他想回去,找到那個狠心的天子,想問問他,我芮弘方,何罪之有?


    想看看,天子後悔的樣子,若他後悔,那,我芮弘方,為了黎民百姓,可以再為你,重整河山!


    踏著那雙隻剩鞋麵的千層底布鞋,隨著逃難的人潮,他,到了昌蘭鎮。


    可今日,他的夢,似乎破滅了!


    燭光下,芮弘方淚流滿麵,苟楠的話恍如洪鍾大呂,振聾發聵!


    君不仁,臣不忠!


    我錯了嗎?這樣的天子,真值得我如此,死心塌地效忠嗎?


    寂靜的草屋之中,芮弘方狂笑不止,笑中...盡是悲意!


    “哈哈哈!君不仁!臣,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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