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爺所住的夷簡閣在後園僻靜處。


    梁靖帶玉嬛入府後, 直奔侯爺居處。這座園子承襲數代, 除了那方小湖外,亦修許多亭台水榭,可供納涼散心。梁家雄踞魏州, 往來的賓客頗多, 也常有男客女眷來後園消暑,比如沈家。


    沈柔華近來心緒欠佳。


    她很早便知道,爹娘有意將她許給武安侯府的梁靖, 而梁元紹和薛氏也有此意, 隻等梁靖點頭。


    沈家雖不似侯府樹大根深, 卻也經營數代, 她的兄長娶了淮陽長公主的女兒,在京城結交了數位皇親,也在六部中樞做事。而她則是名動魏州的美人,家世才學、容貌品性, 無不出眾。


    梁元紹是次子,承襲不到侯爵,算起來她跟梁靖的門第也不算差太多。


    這般親事, 兩邊長輩都滿意,她又是那般姿容, 本該十拿九穩。誰知梁靖回來後,竟遲遲不見動靜?甚至沈家借故邀請梁元紹父子做客, 梁靖也是以會友為借口, 不肯登門。


    這態度令沈家不滿, 也讓沈柔華心生忐忑。


    她自幼長在魏州城,很早就見過梁靖,先前梁老夫人壽宴,梁姝還故意帶她去臨近男客的樓台散心,沈柔華心知肚明,透過那窗扇瞧見梁靖的風姿,甚是傾慕。心事埋藏卻遲遲沒回應,今日沈夫人便以探望薛氏為由,又帶她來梁府做客。


    兩位夫人靠窗閑話,梁姝跟她是舊交,聽見消息也來作陪,帶她到園中散心。


    走至一處洞門,沈柔華卻忽然頓住腳步。


    離她十幾步開外,錯落有致地擺著幾方湖石,修竹森森,海棠綠濃,有人並肩而來,男子身材頎長魁偉,錦衣玉冠,有自幼讀書修出的內蘊,亦有沙場曆練磨出的練達英姿,不是梁靖是誰?


    而他身邊那裙如煙羅的姑娘……


    沈柔華不自覺握住梁姝的手,“謝玉嬛跟你二堂哥認識?”


    梁姝聞言瞧過去,有點意外,“不知道呀,就聽說他在茂州時被謝家人照顧過。”


    說話間,那邊兩人已經走到跟前。


    沈柔華等了這麽些天,沒想到能在這裏碰見梁靖,心中大為歡喜,即便素日行事沉穩,也還是喜上眉梢,盈盈含笑施禮,姿態端莊。目光在梁家身上逗留一瞬,旋即挪向玉嬛,“謝妹妹,有陣子沒見了。”


    “沈姐姐。”玉嬛對沈柔華並無惡感,笑了笑,又跟梁姝打招呼。


    都是往常宴席裏常會碰見的人,梁姝自然也熱情招呼。不過她比梁靖小了幾歲,又是堂兄妹,常年不見麵,帶著點生疏的畏懼,沒敢放肆。


    梁靖也不逗留,招呼過了,便仍帶玉嬛往夷簡閣走。


    剩下沈柔華站在洞門外,笑意收斂後,目光微沉。


    很顯然,哪怕在府裏偶遇,她殷勤含笑,梁靖的態度也是上回見麵時那般冷淡客氣。再想想他回魏州許久卻始終不登沈家大門的事,這其中暗藏的態度,不言自明。


    沈柔華久居閨中,又慣常跟在沈夫人身邊,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差。


    方才那樣短暫的會麵,梁靖瞥向那素無交情的謝玉嬛時,明顯比看她這自幼相識的世交之女時溫和一些。而先前數次宴席,薛氏固然喜愛她,梁老夫人卻待謝玉嬛格外熱情,儼然一副想娶進梁家的模樣。


    難道梁老夫人中意謝玉嬛,不是為梁章,而是為梁靖?


    這念頭冒出來,沈柔華那隻搖著團扇的手不自覺握緊,望向玉嬛背影的目光愈發晦暗。


    ……


    沈柔華惦記著玉嬛,玉嬛的心思也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回魏州沒多久,她便聽到風聲,說沈柔華要嫁入侯府,嫁給那位名冠魏州的才俊梁靖。不過彼時玉嬛不認識梁靖,又覺得沈柔華那出身嫁入侯府很自然,便沒放心上。


    今日不期然碰見,沈柔華瞧見梁靖時那含笑的模樣,顯然是期待甚多。


    這讓玉嬛不免苦笑,都什麽事兒呀!


    苦笑完了抬頭,夷簡閣門口那方石碑已近在眼前。


    甚少出門的武安侯爺就站在廊下,半個身子沐浴陽光,頭發花白,拄拐站著。


    老侯爺先前曾居於高位,身份尊貴,又是祖父的故交,更須尊敬。玉嬛是晚輩,又是頭回拜見他,禮數上不能偷懶,走至簷下,雙手拎著裙角,便欲跪地行禮。


    那邊梁侯爺才露笑意,見狀忙道:“地上石頭硬,咱們進屋說話。”


    聲音未落,梁靖的手便迅速探出,握住玉嬛的手臂。


    夏衫單薄,她的骨架小,哪怕手臂上長了點肉,瞧著也是纖秀的,隔著層薄紗握在手裏,柔軟溫暖的觸感更是嬌軟。梁靖握慣了刀劍,力道重了些,便隻覺掌心軟綿綿的纖秀柔弱,心裏有些異樣,趕緊稍鬆勁道,扶著她站穩。


    鬆開她手臂的時候,那五指也微微僵硬,神情不太自然。


    玉嬛眼角餘光瞥見,心裏還覺得疑惑,這個人難道不太習慣跟人碰觸?


    兩人各懷心思,梁侯爺卻已頗急切地回身往屋裏走。


    進了屋,仆婦擺上墊著厚絨的蒲團,玉嬛這才跪地端然行禮拜見。因見老侯爺有些哀戚之色,特地笑吟吟地問安,眉目含笑,神情婉轉,好讓老人家寬慰些。


    老侯爺也似被感染,稍收傷感之心,隻露出闊別重逢般的歡喜。


    仆婦隨從都被屏退在外,緊掩的屋門裏,隻有祖孫倆跟玉嬛隔著矮案坐在蒲團上。


    跨越十多年的時光,再聽到故人孫女的消息,老侯爺自是激動。他本就身子弱,昨晚心緒浮動沒睡好,神色瞧著頗憔悴,又見玉嬛笑吟吟的,眼底裏便帶了笑。那雙眼睛在玉嬛臉上逡巡,像是欣賞這容貌氣度,又似乎是想從其中尋出點老友的印記。


    案上早已備了上等香茶,幾盤糕點整齊擺著,香軟誘人。


    老侯爺親自將茶杯推到玉嬛跟前,眉目蒼老威儀,聲音卻帶幾分溫和,說他是掛念故人太久,聽見她的消息便急著請過來,並沒旁的意思,叫玉嬛不必拘束。


    而後借茶潤喉,慢慢問她這些年的經曆,說些陳年舊事。


    玉嬛沒見過祖父的模樣,從前也隻父親謝鴻提起過,韓太師在她心目中,便是個有學識有風骨、嚴格而沉肅的人。聽老侯爺提起年輕時的事,才知道祖父也會有孩子氣的時候,為一些芝麻大的事跟老侯爺打賭比賽,爭論得臉紅脖子粗,最後兩杯烈酒灌下去,握手言和。


    那是藏在太師外表下的另一種模樣,無關身份立場,隻是摯友意氣。


    舊事令人懷念,玉嬛瞧著老侯爺形容憔悴,也不敢說悲傷的話,隻含笑逗趣。說她這些年在淮南過得很好,講了些幼時頑劣被謝鴻和馮氏罰的趣事,逗得老侯爺也笑起來。


    梁靖盤膝坐在旁邊,不時也勾唇微笑。


    舊人重逢,一室融融。


    ……


    半個時辰後,梁老夫人也趕了過來。


    比起侯爺的沉屙病態,老夫人精神矍鑠,身子骨還很健朗,一身寶藍錦緞的對襟衣裳,發髻間裝飾不多,卻因出自武將世家,又住持侯府內宅多年,慈和而不失威嚴。她也無需人扶,自管扶著門框跨進來,反手掩上屋門。


    這邊玉嬛已起身,盈盈行禮。


    梁老夫人目光黏在她身上,過來笑握住她的手,“可算是找著了,謝叔鸞也是藏得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那麽久,愣是沒漏出半點馬腳。難怪我瞧著喜歡,果真是有緣故的。”


    玉嬛垂首笑道:“家父是怕惹麻煩添亂,不是故意瞞著老夫人,還請您別見怪。”


    “我知道,也難為他苦心,這些年將你照料得如此周到,果真是有心的。”


    梁老夫人撫著她頭發,一道在案邊坐下,隻字不提先前給梁章婚事探口風的事。


    閑談慢話,兩位老人上了年紀,最容易惦記起舊日情分。故人已去,唯有這點血脈在世,又是跟梁靖定了親的,便關懷得格外細致。


    瑣事說罷,老侯爺總算提起最要緊的事,“當年你滿月宴時,我還在京城,特地去瞧過。那時候韓家真是熱鬧,你包在繈褓裏,還不會認人,倒是我跟文達許了約。不知那平安扣的事,叔鸞跟你說了麽?”


    ——叔鸞是謝鴻的字,老侯爺這般稱呼,語氣頗為親近。


    “說過的。”玉嬛頷首,勾出脖頸間的紅線,將那枚通透的平安扣拖在掌心。


    貼身養了十幾年的玉,比當初更見柔潤光澤,而她掌心白膩,幾與玉質同色。


    梁靖前世見著玉扣時,她早已香消玉殞,此刻玉扣還完好地係在她頸間,不由心思微動,目光從她掌心挪到臉龐。便見她乖巧垂眸,細密濃長的睫毛藏盡目光,紅唇微抿,神色安靜而帶些哀戚。


    對麵老侯爺歎了口氣,看向梁靖,“這玉扣的事,你自然是很清楚的?”


    “孫兒清楚。”梁靖頷首。


    “那便好——”老侯爺手扶桌案,挺直脊背,“文達早已不在人世,就剩我這把老骨頭還苟延殘喘。當年的約定我牢牢記著,晏平也清楚。隻是這些年音信斷絕,我以為你早已被奸人所害,沒能伸手照顧,實在歉疚。玉嬛,若你還願意認我這把老骨頭,我便做主,全了當初跟文達的心願。”


    這便是問她對當年婚約的態度了。


    當日謝鴻坦白她的身世後,因馮氏說此事須由她定奪,玉嬛曾考慮過,心裏也有主意。


    隻是此刻,對著老人家殷切的目光,她卻覺難以開口。


    旁邊梁老夫人便攬住她肩膀,“這些年確實是我們疏忽,不過如今既尋回來了,玉嬛,隻要你還願意進梁家的門,往後必定會好好待你。你若覺得為難,或是一時間理不清,也不必著急,隻消記著,這玉扣的婚約,我和侯爺一直都記在心裏。”


    極和藹可親的話,因她出身將門,性情爽直,更帶幾分篤定。


    二老目光殷切,皆看著她,而梁靖則端坐在側,目光一錯不錯,也落在她臉上。


    ——這讓玉嬛有些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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