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園的事不曾激起半點水花, 永王固然疑心, 卻也沒能理出頭緒。


    他這回督查八州軍務, 中間夾雜著謝鴻的案子,有三四個州尚未親臨視察, 向謝鴻一家示好之後,便擺駕往冀州。臨行前,還特地關照梁家子弟, 問梁靖是否願意隨行同往,看看各處軍情, 長些見識。


    ——梁靖跟太子的交情固然叫他芥蒂, 但這般身份若能拉攏過來,也是大有裨益。


    梁靖則恭敬而客氣, 說他回府沒幾日,想多陪伴家人,多謝美意。


    待永王的車駕出了魏州城,梁元紹送走大佛暗自鬆了口氣,又惦記起跟沈家的婚事來。


    兒子縱然頑固得叫人頭疼, 沈家卻是巴巴等著消息,那麽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待字閨中,長輩們幾乎都說定了,就等梁靖點頭, 若是反悔, 傷的是兩家的顏麵情分。


    誰知到了梁靖住的院落, 卻撲了個空, 據說梁靖大清早就出門去了。


    梁元紹隻覺兒子是刻意躲著他,氣得腦殼隱隱作痛。


    梁靖此時卻是雕鞍玉轡,韁繩之下,一匹通體棗紅的駿馬毛色油亮,頭顱高抬。


    馬背上的人一身蟹殼青的圓領錦衣,質地上乘,拿銀絲鏽了細密的滾邊暗紋,陽光下精神奕奕。若不是數年殺伐後融入骨血的冷硬和時刻緊繃的脊背,單單看那相貌輪廓和閑庭信步般的淡然神態,實在是位端貴的翩然公子。


    他的旁邊是長隨,左手拎著個有四層共十六個抽屜的食盒,右手則是拜訪的禮物。


    謝家門房迎上去,梁靖遞了名帖,說他在茂州時曾受謝家族人照拂,如今回了魏州,特地登門拜訪。


    恰逢休沐,謝鴻沒去衙署,正跟妻女在涼亭裏整理一些搜羅來的銅鼎銘文。


    聽說是梁靖登門造訪,便叫人請入客廳,匆匆趕過去。


    六月將盡,離立秋還差數日,天氣仍舊炎熱,客廳周遭盡是陰翳花木,窗邊一樹合歡尚未開敗,纖秀盈盈。梁靖端然站在廳中,見著謝鴻,便抱拳恭敬行禮,“謝叔叔。”


    “是晏平啊。”謝鴻一眼就看到了那惹眼的食盒,“這是?”


    “給謝姑娘的,都是些蜜餞糕點,她或許愛吃。”梁靖臉上帶著笑。


    謝鴻頷首,沒想到他會帶著東西,不免多看了一眼,旋即叫人接了食盒,拿到後院給玉嬛,又命人奉茶擺了些果子。先前梁靖隱瞞了提早回魏州的事,謝鴻畢竟是官場的人,也能猜得幾分,見梁靖獨自登門,寒暄幾句後,便借故屏退旁人。


    廳門掩上,周遭再無旁人,唯有茶香嫋嫋,鮮果清香。


    梁靖站起身來,又朝謝鴻作揖,正色道:“小侄今日登門,是有件事想請教謝叔叔。”


    他這般姿態鄭重,謝鴻也是神色稍肅,“坐著說罷,何必客氣?”


    梁靖卻未入座,緩聲道:“謝叔叔想必也聽說過,我祖父昔日曾有位摯友,是當今皇上的授業恩師韓太師,他膝下獨子娶的是便是令妹。當初韓太師得了位孫女,祖父曾為我和她許下婚約,可惜她命途多舛,沒多久便遭了變故。”


    說至此處,他覷了眼謝鴻,那位臉上也是心知肚明的黯然。


    “小侄一向以為她已遭遇不幸,直到前些時日,祖父告訴我,說她或許尚在人世?”


    他的聲音頓了頓,廳中片刻沉寂,謝鴻示意他坐著,頷首道:“是。她還活著。”


    “當年的約定,祖父時刻記著,不知她如今在何處?”


    謝鴻不答反問,“她若活著,你打算按當年的婚約,娶了她?”


    “長輩的約定,自當遵從。”


    “可令尊未必同意。她是罪臣之後,哪怕當初不是誅九族的罪名,也是大不敬之罪。武安侯府是百年世家,當年的情勢,你想必也知道,韓太師得罪的是如今權勢最為煊赫的蕭家,又是皇上欽定,哪怕稚子無辜,一旦她的身份被人知道,未必不會招來禍事。婚約雖在,韓家卻已獲罪沉寂,今非昔比。”


    謝鴻說話時,目光始終落在梁靖臉上,毫不掩飾地打量審視。


    梁靖神情坦然,“這些事,祖父與我都曾考慮過。謝叔叔放心,我既決意娶她,便會盡心照顧,拚盡全力護著她。不管她是以哪個身份進梁家,祖父都會親自做主,三媒六娉,不叫她再受半點委屈。”


    語氣誠摯,神情篤定,他看著謝鴻,目光沒有半分躲閃。


    謝鴻緘默良久,才道:“好,待我問過她的意思,便去拜望老侯爺。”


    事前就此說定,梁靖想起盯著謝家的那條毒蛇,又隱晦提醒,“端午那日的案子雖審完了,卻未定論,謝叔叔還是該心裏有數。”


    謝鴻聞弦歌而知雅意,頷首道:“多謝你費心。”


    這事兒瞧著複雜,追根究底,總不脫奪嫡的那兩位,梁靖既如此提醒,想必往後還會有轉機。謝鴻不願卷入是非,也未深問,送走了梁靖獨自坐在廳中,想著這女婿,一時覺得欣慰,一時又是擔憂。


    ……


    東跨院裏,玉嬛對著那滿食盒的糕點蜜餞,笑逐顏開。


    那晚跟梁靖賭氣,抱怨被欺瞞的事,雖見他答應拿美食補償,其實她沒太當真——


    當初梁靖隱瞞身份、客居在謝家,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應是涉及朝堂不便泄露。她被欺瞞後氣氛不滿是一回事,朝堂上的卻是另一回事,孰輕孰重,顯而易見。察覺他身份時的震驚氣氛過去,玉嬛靜下心來細想,梁靖是為自保,對她並無惡意,算不上多可恨。


    所以這紅漆描金的精致食盒送進來,著實出乎意料。


    蜜餞櫻桃、鴛鴦卷、金乳酥、桂花糖糕……每一樣都是她愛吃的。


    玉嬛將裏頭蜜餞糕點一溜擺在案上,挨個品嚐,甘甜的、酥軟的、香糯的,齒頰留香。


    石榴在旁看得忍俊不禁,“這麽些好吃的,夠姑娘用好幾天了。”


    “算他有眼光。”玉嬛唇角還沾著糕點碎屑,興致勃勃,命人將能多擱幾天的收起來,旁的分著吃了。想起梁靖,一時覺得那人手段狠厲、背過人時陰森的氣勢叫人害怕,一時又覺得此人還算細心,沒白救。


    正胡思亂想,外頭孫姑走進來,將新取來的兩件衣裳搭在衣架。


    玉嬛餘光瞥見,便過去瞧了瞧,上頭百蝶穿花,茶白的衣料柔軟細密。


    “快立秋了,出了伏天氣就得涼下來,夫人叫早些備好衣裳。”孫姑笑眯眯說著,拿帕子幫她擦了嘴角糕點碎屑,“夫人說,等姑娘閑下來,去她那兒一趟,有話要說呢。”


    這話倒提醒了玉嬛,趕緊回到窗邊,將兩幅字練完,才往正院去。


    ……


    臨近傍晚,馮氏跟謝鴻坐在書房,已有大半個時辰了。


    金橘領著玉嬛進去時,謝鴻坐在圈椅裏,馮氏據著短榻,背後是謝鴻那藏了許多寶貝的檀木書架,跟前的書桌上筆架如山,懸著數把上等狼毫。旁邊一方水甕,裏頭荷葉清圓,陽光自敞開的窗扇照進來,上頭還有晶瑩水珠。


    都是往日的陳設,但氣氛卻似稍有不同。


    玉嬛輕快的腳步稍斂,覷著爹娘的神色,似不太對勁,心裏暗暗嘀咕,莫非是她又做錯事了?可最近她安分守己,連府門都沒出過,不曾搗蛋啊。


    心裏犯著嘀咕,雙手提了裙角,眼底帶笑。


    “娘,你們找我?”


    “過來,小滿。”馮氏招手,將她攬到身邊坐著,便朝金橘遞個眼色。


    金橘依命出去關了門扇,連外頭正修剪枝葉的兩位仆婦都帶走了,周遭再無閑人。


    謝鴻手裏的書已卷得很緊,掌心汗膩,將紙浸得皺巴巴的。他的眉頭也皺著,跟馮氏換個眼色,滿心不忍,卻不得不開口,“爹曾跟你講過韓太師的故事,小滿,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啊,爹講過好多回了。”玉嬛頷首。


    謝鴻便歎了口氣,“故事還有半段,爹從沒跟你講過。那兩個孩子被帶出府後,並非真的下落不明——兩歲的小姑娘活了下來,被她奶娘護著一路往南邊走,後來就碰見了她舅舅……”


    漫長的時光,從謝鴻口中緩緩說出來,玉嬛聽著聽著,臉色慢慢變了。


    旁邊馮氏心疼,伸手將她攬著抱在懷裏。


    玉嬛失神般靠著,等謝鴻說完,她好半天才回過味來,“那個孩子……是我?”


    屋子裏安靜得針落可聞,謝鴻長長歎了口氣,眼裏盡是憐惜。


    馮氏握著她手,柔聲道:“從前怕你年紀太小,受不住,但不能總瞞著你。尤其那婚約,我和你爹都不能擅自做主。要不要跟梁家相認,這事還是該由你來定,不管如何決斷,爹娘都會護著你。小滿,爹娘都是拿你當親生女兒來疼愛的。”


    極溫柔的聲音,連同按在後背的手,慢慢撫平玉嬛雜亂的心緒。


    折轉太大,她一時間理不清楚,但不管出身如何,爹娘待她的好,卻是深深刻在心裏的。她抬頭朝馮氏微笑了笑,低聲道:“我明白的,娘。”


    笑容安慰一般,懂事得讓人心疼。


    ……


    冗長的故事講完,謝鴻夫婦都忐忑擔心,有意說點輕鬆的事,好讓她別太難受。


    玉嬛也不想讓爹娘擔心,強忍著不去想身世背後的深意,坐了會兒便先出來。


    待周遭安靜下來,那些事排山倒海,便齊刷刷湧入腦海。


    玉嬛不知是怎麽走回東跨院的,隻是關乎韓家的在腦海翻滾,最疼愛她的爹爹忽然變成舅舅,一時間讓人難以接受。她也明白,哪怕並非親生,這份血緣之親仍舊厚重,如同馮氏待她跟親生母女無異,她早就想清楚了。


    更撼動她的,其實是韓家滿門的冤屈。


    玉嬛怎麽都沒想到,她會是韓太師留在世上唯一的後人。而她脖頸上掛著的這枚平安玉扣,竟會是繈褓裏定下婚約的信物,牽係著她和梁靖。


    她和梁靖,居然在幼時就定過親?


    而那個被旁人視為奸臣賊子,她卻因謝鴻的誇讚而景仰惋惜的太師,竟是她的親生祖父?她所謂的姑姑是親生母親,所謂的姑父是親生父親,而哥哥和表哥,也都調換。


    這衝擊實在太大,讓她腦子裏一團亂。


    回屋後抱膝坐在床榻,玉嬛屏退丫鬟仆婦,獨自垂落簾帳發呆。


    馮氏來看了好幾回,見屋門緊閉,好幾回打算推門進來卻生生忍住了。


    直到傍晚餘暉斜照,整個東跨院籠罩在四合的暮色裏,屋門才吱呀推開。玉嬛絞著帕子走出來,看到站在甬道上滿麵擔憂的馮氏,心裏忽然一陣暖熱。她快步走過去,挽住馮氏的手,低聲道:“娘,我餓了。”


    一句話差點逼出馮氏的眼淚,忙吩咐人去擺飯。


    晚飯很豐盛,一家三口圍桌坐著,跟往常一樣用飯,過後散步消食,謝鴻講了些逸聞故事,溫馨和睦,跟平常沒什麽不同。


    而玉嬛初聞身世的諸般情緒,也在一場沉睡後,漸漸撫平。


    年幼的時候她就知道,馮氏不是她的生母,卻將她疼愛到了骨子裏,養恩深重,無分親疏。而今父親成了舅舅,但父女間情分如舊,想來也沒什麽兩樣,她也不必太多心。


    爹還是爹,娘還是娘,日子還是得慢慢過。


    唯有韓家的事壓在心上,那冤情曾讓幼時的她氣憤震驚,如今更甚。


    ——哪怕跟爹娘感情如舊,她身上流淌的卻是韓家血脈。


    那樣的冤案,沒有人能心平氣和地坐視不理,她更不能。


    這般糾結著過了數日,謝鴻有意寬慰開解,瞧著她漸漸的不似最初般藏著心事,想來是想通了些,便往武安侯府走了一遭。


    隨後梁靖登門拜訪,謝鴻將玉嬛叫到客廳。


    ……


    離上回見麵,已過了半月多的時間。


    比起先前在謝家養病時的虛弱姿態、在息園撞見時的勁裝潛藏,今日梁靖是正經的世家子弟打扮,一襲圓領長袍用的是上等蜀錦,章彩綺麗,裁剪得宜,因是夏衫所用,織得精美輕薄,更見身形磊落頎長。


    不涉爭殺時,他眼底的冷厲甚少顯露,修眉之下,那雙深邃的眼睛甚至帶著笑意。


    見著她,目光便凝了過來。


    十四歲的少女嫋嫋婷婷,閑居在家時打扮得簡單,煙柳色長裙輕軟精致,上頭玉白半臂罩住一段薄紗,那紗又薄又透,垂至手腕,那纖細的手腕上纏著一串紅色香珠,柔潤渾圓,纖手提著裙角,跨進門檻時,珠鞋微露。


    梁靖挪不開目光,不自覺將脊背挺得更直,站在屏風旁看她。


    相較之下,玉嬛就沒那麽淡然了。


    兩人雖算得上熟悉,她卻是被父親和梁靖聯手蒙在鼓裏,先前傻兮兮地探問梁靖身份,借著他弟弟的名頭誆騙秦春羅,還賭氣要挾,讓他用美食彌補先前的欺瞞。誰知峰回路轉,不過幾日的功夫,他搖身一變,竟成了她自幼就定下的夫君?


    這種感覺,委實怪異得很。


    玉嬛心裏五味雜陳,瞥了梁靖一眼,便看著謝鴻,“父親找我嗎?”


    “武安侯爺想見見你,晏平特地過來接你的。”謝鴻說著,睇向梁靖。


    梁靖臉上帶著點心照不宣的笑,“祖父念叨了十幾年,總算得知這消息,高興壞了。隻是他身體抱恙,貿然登門也太突兀,便叫我過來,請你去一趟。”說罷,目光微挪,落在玉嬛頸間。


    紅線如舊細軟,隻是今日衣領半遮鎖骨,瞧不見那枚桃花似的小痣。


    玉嬛仍舊盯著腳尖,聽他說罷,便道:“那我去換件衣裳。”


    “不用,這樣就很好了。老侯爺記掛著故人,聽見下落急著想瞧瞧,沒旁的事。”謝鴻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人備馬車。


    旁邊梁靖卻已道:“我來時帶了馬車,等祖父見過,仍舊將她送回來,謝叔叔放心。”


    既是如此,謝鴻也沒折騰,梁靖便帶著玉嬛出了廳,徑直往外院走。


    到得府門口,果然馬車已備好了,上頭武安侯府的徽記醒目。


    玉嬛被石榴攙著坐進去,還沒落下簾子,就見梁靖躬身屈腿,也鑽了進來。


    車廂還算寬敞,兩人各據一個角落,也不擁擠。偏門開處,馬車轆轆駛出,兩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廂壁盯著腳尖,梁靖則不時將她打量。千軍萬馬中廝殺出的悍將,哪怕刻意收斂,仍有迥異於常人的氣勢,那目光瞥過來,叫人沒法忽視。


    玉嬛忍了半晌,忍無可忍,“你總看我做什麽。”


    “好奇,覺得高興唄。”


    “反正就這麽張臉,又不是沒見過。”玉嬛小聲嘀咕,臉上莫名一紅。


    梁靖唇角動了動,沒再逗她。


    車廂裏的氣氛卻曖昧了起來,梁靖為何好奇,彼此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突然蹦出來這麽個早就定下的夫君,下意識摸了摸胸前那平安扣,又有些茫然。


    按說父輩定下婚約,梁靖又非奸惡之徒,她該坦然接受。


    然而這兩日為韓太師的冤案掛心,此刻想起這婚約,卻總覺得哪裏不對。


    倘若真要按當年的約定成婚,她是該以謝家女兒的身份,還是以韓家女兒的身份?


    心裏有些煩亂,她隨手掀開側簾,借著軒窗漏進來的風透氣。外頭街市熱鬧如常,食店銀樓綢緞莊,鱗次櫛比的店鋪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後麵。目光隨意掃過,卻沒真落到哪裏,直到掃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春羅?”玉嬛有些意外地低喃,確信那人是她沒錯,不由看向梁靖。


    梁靖抬眉,“看到她了?”


    “嗯。她不是……被看管著的麽?”


    “秦驍進了京城,她母女倆就沒了用處。”梁靖覷著她,補充道:“放心,她會很老實。”


    會嗎?玉嬛不甚確信。


    梁靖常年在外,對魏州城的姑娘了解得不多,她卻是跟秦春羅打過許多交道的。那人色厲內荏,沒多少手段,卻最愛挑事遷怒,從前就因為梁章而常來折騰她,如今秦驍因謝鴻的事問罪入獄,秦春羅必定滿腔怨恨,豈能心如止水?


    不過眼下,秦春羅的事已不值當考慮。


    當務之急是,待會見了梁侯爺,萬一那位提及婚事,當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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