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時節,許濛已經抱病五日,含春殿關起門來過日子,倒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意思,趙孺子之死就像是在宮中這平靜的湖麵上丟下了一顆石子,隻泛起一圈漣漪就沒了動靜,可誰知道底下是不是暗流洶湧。


    不過這些同許濛無關了,她忙著應付這兩個非常活潑的孩子,他們自從發現自己有那點兒自由活動的能力之後,就開始爬高上低,許濛著人將案幾的邊角都用布裹起來,防止孩子摔傷。


    小彘和阿蒼在榻上坐著,兩個孩子相貌不相似,卻叫許濛惡趣味似的穿上了一樣的衣服,她手裏拿著一本民間集成的故事雜談,正借著燈火給他們讀書。


    許濛這裏正讀得開心,忽見小彘扶著案幾站了起來,許濛放下手裏的書,笑道:“小彘,你好棒。”


    小彘這會兒也就是三頭身的高度,他站了一會兒就臉上發紅,忽然還想扶著案幾邁出一步,果不其然還是腿一軟往下栽了,一下摔進了許濛懷裏。


    許濛伸出食指刮了刮小彘的小鼻子,道:“嗯,已經很好了。”


    一旁的阿蒼拍著手掌笑了,她帶著許濛做的小帽子,臉上肥嘟嘟的,露出一個笑容,許濛伸手捏了捏阿蒼的小臉。


    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她覺得自從在含春殿閉門不出,倒不覺得有多憋悶隻是覺得這樣過著還挺舒服的,不用去考慮外麵發生了什麽,也不用惴惴不安地說話和做事。


    許濛伸了個懶腰,躺在榻上,長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才是真正的日子嘛,唉,給座金山銀山我也不換。”


    “哦,阿濛你生病生上癮了?”許濛這廂毫無形象可言地躺在床榻上,忽然聽到陳昱的聲音,她立刻起身整理儀容,下拜道:“太子殿下安。”


    陳昱擺擺手,道:“起來吧。”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榻邊,見兩個孩子都瞪著大眼睛看著他。


    “不是病了?我看你倒是過得逍遙,孤都要心生羨慕了。”


    陳昱這話也聽不出喜怒,許濛低著頭,想了半天也找不出借口,她這點小心思在陳昱麵前隻怕像那一池子能見著底的水,一眼望去,便無遮無攔了,索性也不扯謊找由頭了,便道:“宮中多事,妾不過想陪陪兩個孩兒,是以稱病。”說完就見陳昱還是看她,許濛支吾半天又道:“其實也是覺得四處亂走會給殿下添麻煩。”


    這話說得,倒顯得許濛多知情知趣似的,陳昱也不搭茬,隻是上下打量立在燈火中的女子,他想著,自己最近忙得沒日沒夜,這女人在她的小天地裏倒是過得有滋有味,真是不公平。


    “你同他們玩什麽呢,這麽開心。”陳昱又道。


    說起孩子許濛來了興味,道:“殿下,小彘剛剛能扶著小幾自己站起來了,還想要邁一步出去呢,可惜小孩子骨頭軟,可能要長長了。”


    陳昱將小彘抱在懷中,笑道:“這麽快就想自己走了,還早著呢。”


    陳熠從他的視角看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桓帝死得早四十歲就死了,死了之後留下一個爛攤子,八王之亂險些顛覆了陳氏江山,陳熠九死一生得了皇位,也提不起興趣去查自己的阿父是怎麽死得,他心知桓帝死得蹊蹺,卻也沒什麽求知欲,天家父子骨肉親情十分淡薄,他哪來的閑心查自己這個沒什麽感情的老爹是怎麽死得。


    不過眼前的男人實在是太年輕了,意氣風發雍容華貴,這是陳熠從不曾見過的阿父。


    陳昱笑了,道:“怎麽呆呆地看著阿父?”


    許濛把阿蒼也抱了過來,笑著道:“你們的阿父來了,阿蒼,快看。”


    陳昱見到自己的小公主也笑了,他伸手摸了摸阿蒼的小臉,阿蒼卻很嫌棄地移開了自己的臉,陳昱奇道:“阿蒼這是生悶氣了,都不理阿父了?”


    陳昱伸手將阿蒼抱在懷裏,他一手一個孩子,道:“阿父最近太忙了,都不曾有時間來看看我的小彘和阿蒼,乖,不要生氣了。”


    許濛坐在榻邊,含笑看著陳昱同孩子們互動,這一副景象險些讓陳熠和陳姝鼻頭一酸落下淚來。


    陳姝心想,她有生之年居然還見過這樣其樂融融的景象,世事崢嶸,早就讓她心裏的那點暖意熄滅了,她不記得這樣年輕美好的母親,也不記得這樣親善慈和的父親。


    陳姝記得的隻有母親流血不止藥石罔顧的模樣,隻記得父親疏遠冷漠老謀深算的模樣,可片刻的感動並不能讓她陳姝稍微的軟化,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因何而死,也見識了自己父親的絕情和威儀。


    陳姝早就知道,想要在這深宮中活下來,唯有掌握自己的命運,或者掌握別人的命運。


    陳姝笑了,她看向了自己的父親,我的阿父啊,你知道我有多討厭長信公主這個封號麽?


    兩個孩子心中所想陳昱不得而知,他對許濛道:“最近宮中諸事蕪雜,你稱病也算是明智之舉,今後你就在這含春殿中,好好同孩子生活,外麵的事,不要管了。”


    許濛道:“妾謹記殿下教誨。”接著許濛躊躇一番,道:“現下情勢如此,便是連妾這樣的愚鈍之人,也察覺到了不好的地方,殿下請小心行事。”


    許濛說完這話就有些後悔,這倒像是一個妻子叮囑自己的丈夫那樣親密,可她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算不得陳昱的妻子,這話說出來是逾矩了,隻得低著頭,不敢做聲。


    陳昱卻笑了,道:“你倒有趣,趙孺子可就死在你隔壁,怎麽多了閑心來替孤操心。”


    許濛道;“殿下是這東宮的天,殿下安好,東宮便是和風細雨。”


    陳昱卻忽然想到了許濛曾同他提及的民間社祭那一番話,心知許濛這樣講可不是因為有多麽的愛他,而是因為許濛所說的公心,這姑娘該不是缺心眼吧,若是放在旁的妃嬪嘴裏,定然是自己關心他的安危,總要把自己說出幾分解語花的意思來,可這許濛大剌剌便說想他陳昱好,其實為的是整個東宮,說白了,可不就是為了她自己麽?


    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陳昱搖搖頭,調侃道:“許孺子的心意,孤收下了。”


    許濛看那陳昱坐在榻上,一雙桃花眼裏都是促狹的笑意,也不知自己是哪兒說錯話了,他要這樣意味不明的,她著實猜不透陳昱的想法,便隻得不說話,保持沉默。


    陳昱看許濛這副樣子啊,真覺得這女人沒得救了,便起身,摸摸許濛的頭,道:“阿濛要乖一點,孤還有事先走了。”


    許濛也清楚,陳昱最近忙得很,點點頭,道:“恭送太子殿下。”


    ——————


    雖然已經是暮秋時節,可洛陽這地方,秋老虎是很厲害的,按照時令與節氣,若是用上冰也不是太合適,是以隻有熬著,希望秋天能涼爽些,所幸一場秋雨一場涼,天會慢慢涼快起來。


    明光殿裏,李婕妤睡的早,身上蓋著薄被,她額上都是汗,便是連鬢角都微微濡濕,她蹙著眉頭,睡得也不安穩。


    李婕妤低低地□□,一旁睡著的魏帝也醒了,他起來摸了摸李婕妤的額頭,都是冷汗,他麵色微變,又扶著肩膀輕輕地搖了搖李婕妤,嘴裏道:“阿蘊,阿蘊。”


    李婕妤眉頭緊皺,並未醒來,魏帝起身,抬高了聲音,道:“快,叫良醫署的人過來。”


    當夜,明光殿就點上燈,來來往往的宮人們行色匆匆,卻半點聲響都無,直叫人在這黑夜中心生恐懼。


    黃良醫世代供職於良醫署,專攻婦科,自前朝起就開始行走於宮廷內苑,他已年近古稀,比醫術更精良的是深沉的心思,自這位李婕妤剛到宮中,黃良醫便知道,宮牆之內,這是又要起風了。


    黃良醫沉吟片刻,道:“李婕妤夜間夢魘盜汗,於安胎無益,可是李婕妤現下懷著身孕,如果貿然用藥怕是不好。”


    從黃良醫說的這番話來看,李婕妤這實在算不上一個多麽嚴重的毛病,但是宮中這樣折騰,也不見李婕妤醒來,魏帝神情陰沉,道:“那李婕妤為何半點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黃良醫也有些犯難,李婕妤這模樣,從脈象來看並無大礙,他道:“婕妤這夜間驚悸怕是有幾天了,臣給婕妤開上些安胎溫補的藥物先用上。”


    魏帝聽了這話,目光嚴厲地看向阿岑,道:“你們明光殿的人都是怎麽伺候的?”


    阿岑兩股戰戰,腿一軟就跪下了,道:“陛下,婕妤已經連續四日有夜間驚悸的情況發生,隻是婕妤不願生事,今日也是用過安神湯睡下的。”


    沒等魏帝繼續盤問下去,隻聽李婕妤抬高了聲音道:“不要,不要碰我的孩子,啊,不要……”


    “下去,端安神湯上來。”魏帝將李婕妤抱在懷中,對著黃良醫道。


    黃良醫冷汗涔涔,退下。


    又給李婕妤喝了些安神湯,情況卻一直沒有好轉,她好像還是被困在一個可怕的夢境中。


    魏帝神情陰騭,不知在想什麽,梁琥和阿岑在一旁侍候著,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魏帝聯想到最近關於喊魂的謠言,還有太子宮中那個死的不明白的孺子,以及太子那裏查到的一些零零星星的東西,他緊皺眉頭,道:“梁琥,叫欽天監派人過來。”


    梁琥心下一顫,這,後宮事若是沾染上了欽天監,那可就非同小可了,他按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低下身子,平靜無波,道:“諾,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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