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接了任務,她馬上在清靜處,先冷靜思考,要將未來的任務和麵臨的形勢,理出一個頭緒來。於是鳳姐兒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寧國府存在的問題: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諉;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qian音前,鎖)束(管製的意思),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鳳姐接著思考如何處治。那天,她在考慮好未來麵臨的問題之後才回去。三家評本的眉批說這五件毛病,“吾謂大家風俗,比比如斯。”意思是這實際上也是眾多大戶人家的通病。這是旁觀者清,身在其中的年輕主婦王熙鳳能明察這些問題,是不容易的。鳳姐平時是個有心人,她身居榮國府,卻對於寧國府的狀況和弊病也早已觀察久之,所以她事到臨頭就能很快理出頭緒。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曾讚揚鳳姐說:“這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就隻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第六回)


    所以,鳳姐尚未上任,消息很快已經傳到寧國府,寧國府的奴仆首先有了反響。寧國府中都總管來升聞得裏麵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裏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著,不要把老臉丟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眾人都道:“有理。”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裏麵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洪秋蕃評:“寧府都總管來升聞知裏麵請了鳳姐辦事,因傳齊同事人等互相誡勉:不要丟了幾輩子老臉,可知家庭之中禦下雖不可刻,亦不宜過寬。”管理下屬要嚴寬恰當,講講便當,這個道理人人都懂,要做好是極不容易的。而鳳姐是成功的,可見她才華出眾。


    仆人來升和仆人背後議論主子,可見仆人也是難弄的,稍不留意,主人也會栽在仆人手裏。三家評本的眉批說:“來升知人,‘烈貨’二字奇。”來升這個仆人也很不簡單,他敢對鳳姐下這個評價,說明他作為總管,在寧國府的仆人中確有威信。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簿冊。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又限於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聽差等語。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了來升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一宿無話。


    鳳姐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那寧國府中婆娘媳婦聞得到齊,隻見鳳姐正與來升媳婦分派,眾人不敢擅入,隻在窗外聽覷。隻聽鳳姐與來升媳婦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裏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說著,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


    “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子”,可知寧國府弊病叢生的根源在於治下太寬。鳳姐申明要嚴格處治,她並沒有言之不預,而是預留地步。


    她對東府積弊,一目了然。平時已有觀察和思考,所以能夠迅速決斷,胸有成竹。


    一時看完了花名冊,鳳姐便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裏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慢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指分派奴仆隨同死者親眷一起號哭。舉哀本是孝眷的事,但舊時有錢人家為了裝潢門麵,也令奴仆或專門雇人來一同哭喪,以示悲痛),別的事也不與他們相幹。這四個人單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照原樣賠償。描:照底樣描摹)。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這八個單管監收祭禮。這八個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劄,我總支了來,交與你八個,然後按我的定數再往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至於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賬描賠。來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你有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隻和那一行說話。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鍾表,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裏也有時辰鍾,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隻在午初刻。戌初燒過黃昏紙(舊時有喪人家,每天按一定時間在靈前燒紙錢,已落黃昏時燒的那一次,叫“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家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罷,又吩咐按數發與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麵又搬取家夥: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麵交發,一麵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開得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隻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托、偷閑、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免除了。(第十四回)


    我們看鳳姐如此這般具體吩咐和分派仆人的工作和責任,知道豪門大宅裏舉辦喪事的繁雜和頭緒繁多:


    管客茶二十人,第一項。


    本家親戚茶飯二十人,第二項。


    管靈前一切事務四十人,第三項。


    管內茶房器皿四人,第四項。


    管酒飯器皿四人,第五項。


    管收祭禮八人,第六項。


    管燈燭紙紮八人,第七項。


    管上夜監察三十人,第八項。


    共派一百三十四人,餘人分派看守各處房屋,以來升家的為總查。三家評本有多條眉批讚揚鳳姐:“井井有條。”“精細了當。”“分派職役,井井有條,大有淮陰侯用兵經濟。”“後來犯偷懶諸項之禁者著實不少,閱至後半部便知。”


    上麵評語中“大有淮陰侯用兵經濟”的意思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韓信是協助漢高祖劉邦戰勝項羽,建立漢朝的功臣,封淮陰侯。這句評語讚歎鳳姐管轄的仆人很多,我們計算出共有134人之多。她能將這群原本是烏合之眾的眾多的仆人管理得經經有序,得心應手,手段非凡。


    是的,鳳姐的禦下之術,十分細膩周到:


    一,分配任務過程,簡潔明快。


    二,勤者有獎,懶者有罰,先行講清,勿謂言之不預。


    三,損壞、丟失東西要依原樣賠償,不準貪汙浪費。


    四,辦事公正,透明。戚序本回後總評:“大抵事之不理,法之不行,多因偏於愛惡,幽柔不斷。請看鳳姐無私,猶能整齊喪事。況丈夫輩受職於廟堂之上,倘能奉公守法,一毫不苟,何有不行?”


    辦喪事如此,其他種種事務也是如此。鳳姐做得一絲不亂,她熟悉所有的環節和細節。鳳姐安排簡明,三家評眉批:“辦事有經緒,發端即敏捷。”隻有仔細地了解實情,才能指揮和調度眾人,安排簡明。反過來,外行領導內行,或粗心浮氣地辦事,就會出亂子。


    鳳姐熟悉事務,所以她對各項應做的事情都了然於心。有一天,鳳姐吃畢飯,就有寧國府中的一個媳婦來領牌,為支取香燈事。鳳姐笑道:“我算著你們今兒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那媳婦笑道:“何嚐不是忘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罷,領牌而去。每個仆人應該做什麽事,她都記著。她的記憶力和責任心都是很強的。


    寧國府仆人懶散的弊病積重難返,終於有人知法犯法了。五七正五日那天,鳳姐按名查點,各項人數都已到齊,隻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皇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比他們有體麵,所以才不聽我的話。”那人道:“小小的天天都來得早,隻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正說著,隻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在前探頭。


    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先問:“王興媳婦作什麽?”王興媳婦巴不得先問他完了事,連忙進去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絡(車轎上用絲線編織成的網狀輕飾品)。”說著,將個帖兒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幹根,用珠兒線若幹斤。”鳳姐聽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去了。


    鳳姐方欲說話時,見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進來,都是要支取東西領牌來的。鳳姐命彩明要了帖念過,聽了一共四件,指兩件說道:“這兩件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取。”說著擲下帖子來。那二人掃興而去。鳳姐辦事的機警過人,由此可見。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因問:“你有什麽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兒回說:“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幹兩。”鳳姐聽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方與張材家的去領。一麵又命念那一個,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買紙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又發與這人去了。


    眉批說:“按辦來遲之人,從中插入領物諸項事,是文章間架法。”“百忙中又有此等閑事摻雜在內,以見其實實有才也。”鳳姐故意先不處理這個犯規者,故意將此人冷落在一邊。這是貓抓住老鼠,故意不吃,要玩弄到嚇破膽以後,才最後撕咬吞噬的恐嚇法。


    果然,在打發了所有領東西的人之後,鳳姐便回過來再繼續處置遲到者說:“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隻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麵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渝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隻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窗外眾人聽說,方各自執事去了。彼時寧國榮國兩處執事領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厲害。眾人不敢偷閑,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


    眉批表揚鳳姐的嚴厲處置說:“有膽有識,吾畏其人。”“且做一個好樣子,咄咄可畏。”這是殺雞儆猴的常用方法。但要言出法隨,嚴正執法,用得恰當,很不容易。


    眉批又總結說:鳳姐“如新官到任,立一個下馬威。”“辦事有決斷,絕好吏才。真不愧‘臉酸心硬’。然辦大事必須如此。”這個批語評價鳳姐管理經驗,是很準確的。


    但眉批又說:“鳳姐逞才招怨極矣。此等女子,我不願見。”說明要秉公執法,非要得罪人不可。這就需要建立保證執法者安全行使責權的製度,否則,秉公執法就要受到怨恨和報複,以後就無人能夠或敢於嚴格執法了。


    鳳姐在寧國府中辦事,她也沒有丟了榮國府的責任。護花主人評:“鳳姐在寧府辦事,夾寫榮府钜細諸事,足見部署裕如、不慌不忙,然皆是有餘氣象。”稱頌她的遊刃有餘的治理能力。


    鳳姐在治理家政的過程中間發生了嚴重三個問題。第一個是得罪了有關人員和大批仆人,觸犯眾怒。


    她首先得罪了她的婆婆邢夫人。在偌大的榮公府,銀錢進出,用人行事,都歸她定奪。她一天到晚有許多執事媳婦圍繞她,恭恭敬敬地向她回報請示問題。對賈府的一般仆人,她操生殺予奪的大權。她一天到晚受著各式各樣人物的趨奉。像邢夫人這樣無能之輩,一天到晚沒有事情可幹,她閑著沒事,在旁冷眼看著鳳姐左呼右喚,頤指氣使,威風凜凜,熱鬧非凡,十分神氣,對她是十分嫉妒的,隻要有機會,就要狠加指責。


    她也得罪了趙姨娘和賈環這種心腸毒辣,行事蠢笨的人。他們窩囊無能卻又貪婪任性,想獲取種種好處,從鳳姐手裏得不到特殊照顧,於是惡意報複。


    她觸犯了眾多仆人的利益。她們要偷懶玩耍,甚至偷盜。


    鳳姐在榮寧兩府的嚴格管理中,得罪了眾多的仆人。評論家一般多因此而指責鳳姐的苛刻、凶惡,這是不公正的。


    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看治理奴婢的原則,王熙鳳的治理手段,從大處來說,都是對的。


    首先鳳姐沒有隨意欺淩過仆人,沒有無理責打過仆人,更沒有害過仆人的人命。她對仆人的清查,是仆人們幹活不力,或者發生偷盜,是事出有因的。仆人中的問題的確比較多。她在清查和處理中,因難以查清,想擴大清查的範圍,查出後,想嚴厲處置。有時確也有清查擴大化和處置過重的事例,碰到這種情況,冷靜理智而又善良溫柔的平兒為她化解了。


    第二個嚴重問題是操勞過度,疾病加重,最後健康崩潰,年輕早死。


    三家評本的眉批說:鳳姐“勞悴至死,中此數字情弊,所謂恃強討好,不顧性命者也。”情況不全如此。鳳姐要強,喜歡在神氣地治家過程中自我欣賞和陶醉。可是鳳姐操勞過度,不能說是因為鳳姐過於逞能,而是她敬業精神的一種體現,是她力圖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一種反映。操勞過度,是因為做事阻力很大,但又沒有好的副手幫忙,她必須事事自己親自操勞。即使招待賓客看戲,也如此:“這日伴宿之夕,裏麵兩班小戲並耍百戲的與親朋堂客伴宿,尤氏猶臥於內室,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種種之類,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裏,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中無人。”


    不僅鳳姐遇到了這個問題,古今中外,任何國家、企業和事業,多有這個問題。


    鳳姐操勞過度對自己造成了傷害,這主要因為鳳姐原來的體質不好,她有婦女病。如果她原先沒有毛病,她不會年紀輕輕的二十五歲就一命嗚呼。她至少可以支撐到四五十歲。如果她在生病時及時注意勞逸結合,她完全可享天年。


    鳳姐的疾病和她的過度操勞交相作用,加重了病情,然後徹底搞垮了體質。她的忙碌的程度,與事事操勞有關。事事操勞,才能落到實處,將一連串的事情辦好:鳳姐頭天的事情剛“趕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總睡下又走了困,不覺天明雞唱,忙梳洗過寧府中來。裏麵鳳姐見日期有限,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麵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占下處。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麵寫家信察叩父母並帶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啟帖(陳述事情的帖子)、症源,藥案等事,亦難盡述。又兼發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淨。剛到了寧府,榮府的人,又跟到寧府,既回到榮府,寧府的人又找到榮府。鳳姐見如此,心中倒十分歡喜,並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籌畫得十分的整肅。於是合族上下無不稱歎者。”


    上麵都是鳳姐協理寧國府操辦秦可卿喪事的情景,另如“榮寧二府中因元春省親之事,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隻掙紮著與無事的人一樣。”(第十九回)


    第三個嚴重問題是王熙鳳是賈府中的實際掌權者,她的才華足以當之,可惜品德有虧。她本人在管事中貪贓,濫用不當之人。


    鳳姐善於攬權和弄錢、收禮。賈芸想謀一個種樹的職務,他先走了賈璉的門路,卻一直沒有進展。他就送東西給鳳姐,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裏沒成兒(沒指望),昨兒又來尋我。”賈芸道:“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麽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裏還要種花,我隻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賈芸笑道:“既這樣,嬸子明兒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裏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得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後兒就進去種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徑去了。(第二十四回)


    鳳姐不拿人家的東西,就不給人家好處,雁過拔毛,貪錢成性。鳳姐在賈府中的名聲很壞,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對秦可卿、探春和寶釵的惺惺相惜


    鳳姐在賈府治家,少有敵手,這是賈府的運勢不好。


    她本來有知心密友秦可卿,秦可卿是她的下一輩人,她的品德好,才華特出,又得到賈府上下一致的好評,足以幫助她治家。可惜她身體不好,難有作為,不久早夭。於是鳳姐連一個知心的朋友也沒有了。她心中極為痛苦,在秦可卿靈前不禁放聲慟哭。護花主人評道:“鳳姐靈前大哭是真哭,不是假哭。秦氏靈動聰明,是鳳姐知心,其情亦大略相似。惺惺惜惺惺,安得不慟。”


    後來探春和寶釵都長成少女了,她們開始舒展治家的才華。鳳姐生病時,有了替代,賈府請出探春和寶釵協助李紈治家,實際上李紈僅僅掛名,實際事務由探春、寶釵承擔。


    她倆畢竟是未經世事的少女,仆人們馬上放刁,想捉弄她們。探春予以迎頭痛擊。她還不怕觸犯多方的利益,大刀闊斧地革除弊政。鳳姐聞訊,給予堅決地支持,還極有自知之明地與平兒分析說:“她雖是姑娘家,心裏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如今俗語‘擒賊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若她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隻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強,就不好了。”


    戚序本在探春興利除弊這回的回末總評說:“噫,事亦難矣!探春以姑娘之尊,以賈母之愛,以王夫人之付托,以鳳姐之未謝事暫代數月,而奸奴蜂起,內外欺侮,錙銖小事,突動風波,不亦難乎?以鳳姐之聰明,以鳳姐之才力,以鳳姐之權術,以鳳姐之貴寵,以鳳姐之日夜焦勞,百般彌縫,猶不免騎虎難下,為移禍東吳之計,不亦難乎?——況聰明才力不及鳳姐,權術貴寵不及鳳姐,日夜焦勞彌縫不及鳳姐,又無賈母之愛,姑娘之尊,太大之付托,而欲左支右吾,撐前達後,不更難乎?!士方有誌作一番事業,每讀至此,不禁投書以起,三複流連而欲泣也!”這番話,歸納鳳姐治家的種種優勢,和大族之家的當家之難,強調探春治家的艱巨,也用來比喻有誌於治國平天下、做一番事業的知識分子(文士)的艱難。


    探春改革,沒有鳳姐的暗中支持是做不成的。她還鼓勵平兒,要支持探春向自己開刀,很有遠見。在這件事情上,她很有深謀遠慮的大局觀念。


    鳳姐對寶釵的智慧和才能,也非常欣賞和支持。


    可惜探春必須出嫁,而且是遠嫁,她無法給鳳姐以根本的長久的幫助。寶釵嫁給寶玉後,賈府已經徹底敗落,她已經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了。鳳姐本人也已奄奄一息,很快命赴黃泉,談不上治家了。


    機關算盡太聰明,卻誤了卿卿性命


    鳳姐第一次為了金錢而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就是“弄權鐵檻寺(又稱饅頭寺、水月寺)”,為了三千兩銀子,破壞張金哥的婚事,害得她和未婚夫都自殺身亡。


    鳳姐這次本是為秦可卿送殯,來到鐵檻寺。寺中老尼便趁機說了張財主的女兒金哥,那年都往我廟裏來進香,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那李衙內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兒,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不想守備家聽了此言,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那張家急了,隻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與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都情願。


    鳳姐本不願管這件事,她說:“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淨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歎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裏,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稀罕他的謝禮,倒象府裏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


    用將不如激將,老尼已經感到沒有希望,但她用這話刺激一下鳳姐,鳳姐經不起激將法,她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麽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麽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不自禁,連忙答應。


    鳳姐已經罷休之事,又被老尼挑起興頭。世間不少事情都是這樣,一個人本來未起壞的念頭,被另一個人一挑,就做起壞事來了,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顯現的壞處之一。一個人交友一定要謹慎。交上一個好的朋友,就一起向上,交上一個壞的朋友,就容易一起做壞事。


    鳳姐貪錢,而貪錢的人,都怕別人說他為了錢幹事,都要聲明我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什麽什麽原因。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牽的圖銀子。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


    鳳姐很快勾結貪官,將此事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麵死,不負妻義。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裏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小說最後說:“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暗示鳳姐做的壞事不少。


    這件事,鳳姐背上兩條人命的血債。三家評本的眉批說:鳳姐的這種表現“斷定鳳姐一生罪孽”。也認為鳳姐以後做了不少此類壞事。


    鳳姐對於賈瑞的死亡,不能完全算到她的賬上,賈瑞是屢教不改,兼之身體太弱,得病後還想入非非,自尋思路,本書後麵說到賈瑞時再做分析了,此外,她弄死尤二姐,也是她的責任。


    王熙鳳所犯的勾結貪官,枉斷張金哥一案,是引來賈府被抄家的罪行之一。這次抄家,鳳姐是被抄和搜查的重點對象,王熙鳳和賈璉曆年積累的東西並鳳姐的體己不下七八萬金,一朝而盡;而且還被抄出大量借券,指揮抄家的趙堂官責問賈政說:“這些借券,實係盤剝,究是誰行的?”


    鳳姐多年盤剝丫頭,她到時不發放丫頭的月錢,挪用她們的月錢,拿去放高利貸。她在為賈府辦事時中飽私囊。她將賈府中的職務分配給賄賂過她的人,收取人家的錢物。她為人包攬官司,害死人命,收受人家的好處。如此這般,處心積慮,攥下的現金達到七八萬之多,還有大量債券,結果全被抄走,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時鳳姐本已病得不輕,第一百零六回《王熙鳳致禍抱羞慚》描寫鳳姐財產全失,惡行敗露,她又是心疼,又是丟臉,頓時麵如紙灰,合眼躺著,嚇得邢夫人等都以為她已經死了。


    鳳姐病重時,劉姥姥正好來看望,劉姥姥說起我們屯裏什麽菩薩靈,什麽廟有感應。鳳姐道:“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鐲子來交給她。劉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莊人家許了願,好了,花上幾百錢就是了,那用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許願。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麽自己去花罷。”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強,隻得留下,說:“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你了。”以前鳳姐神氣地宣稱“從來不信什麽是陰司地獄報應的”,這是病急亂投醫,連鄉下無名小廟也當救命王菩薩。鳳姐這是已經落窮,拿不出現金,狼狽到當場從手腕上取下金鐲子,要交給劉姥姥。最後,菩薩並不靈驗,鳳姐就一命嗚呼了。


    鳳姐的下場就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韓國學者蔡禹錫《王熙鳳的社會倫理意識》一文說:“《紅樓夢》的作者尊重女子、讚揚女子、提高女子地位的思想,並不是偶然產生的,而是隨著曆史的進步潮流出現的。由於商業經濟的發展,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萌芽,那種完全封建的女子對男子的依附關係,也在發生變化,開始出現提高女子地位,主張男女平等的思想。”《紅樓夢》反映了社會的這個現實和女子在這種現實中的新的作為。王熙鳳就是敏感地感覺到這個時代風氣,在賈府中發揮自己的能量和作用。但其中要有三個條件:第一,她本人不是家長,她要得到家長的信任和支持,這位家長就是賈母,其次是王夫人。第二,她本人要智慧出眾,才華超人。第三,要有讓她發揮才華的空間,她得到了。這是因為賈府中的男子,上一代的賈赦、賈政與他們的配偶邢夫人、王夫人和她這一代唯一已經成年的男子賈璉,即她的丈夫,都缺乏治理整個家庭的能力。她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能脫穎而出。”


    韓國蔡禹錫先生準確分析了王熙鳳難得的時代機遇和個人機遇,可是王熙鳳沒有很好地珍惜這樣難得的舒展才華的機遇,她貪婪地攫取和積累私人的財富,還為了這個目的做下不少傷天害理、貪贓害人的壞事,終於引來抄家。她的財富全被抄光沒收,她本人也在驚恐和痛苦中一病不起,奔赴黃泉。


    4.德才兼備的能幹女郎賈探春


    探春是趙姨娘生的女兒,是賈政的庶出。她有趙姨娘這樣糊塗昏聵的母親和賈環這樣無賴無能的弟弟,不僅出身低了,而且大受他們的拖累,作者說:“探春因家務冗雜,且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來嘈聒,甚不方便。”(第五十八回)照理她的地位不高,一則賈府民主,不以地位而以品德才華相貌論人,探春是大觀園內的一流人物,她的美麗僅次於黛玉、寶釵,她的聰慧則可與黛玉、寶釵並列,是個德才兼備的能幹女郎,故而她贏得賈母的喜愛,獲得包括鳳姐在內的眾多姐妹的由衷的尊敬、欽佩和喜愛。


    對內對外,聰慧潑辣


    探春聰慧靈敏。連眼界極高,很少人能入她法眼的林黛玉初見她時也認為“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


    她處事靈敏。賈母因為賈赦逼娶鴛鴦之事大怒,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裏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麽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賠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麽相幹?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裏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他。”


    探春及時妙勸,洪秋蕃稱讚說:“賈母經探春提醒,知錯罵了王夫人”,探春“一言頓霽慈威,畢竟三姑娘能。”


    探春不僅在賈母風光時出麵幫助,後來在賈府被抄後,獨侍賈母,支撐殘局。


    探春最大的心病是丟人現眼的親生母親趙姨娘。趙姨娘平時從不懂得好好照料女兒,還經常惹是生非,敗壞女兒的名譽。探春在受命治家的時候,趙姨娘還來無理取鬧,她傷心地對李紈說:“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裏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裏,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的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道:“趁今日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麽?”替她扯開,免得她過於傷心。


    幸虧探春能幹潑辣,聰慧美麗,行動言語得體,贏得了賈府上下一致的由衷尊重和喜歡。所以賈璉的仆人興兒曾向尤二姐介紹說:“三姑娘的混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隻是有刺紮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裏出鳳凰’!”可見探春的性格聰明潑辣,在賈府中聞名遐邇。


    對外聰慧潑辣,表現在大抄檢時對王善保家的有力反擊和追擊。對內聰慧潑辣,表現在看到生母趙姨娘的窩囊、愚蠢和自私,不學她的壞樣,還給以公正的批評。


    對內的聰慧潑辣,更表現在對賈府複雜的內情有著深刻的了解,清醒的認識,勇敢地麵對,需要時也能貢獻自己的才智。


    對於大家族的複雜,鴛鴦講起連有著鬼聰明的鳳姐也逃不了苦楚和煩惱:“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裏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裏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麽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裏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裏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糊塗人多,那裏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裏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厲害。”她充分意識到在大家族中的繁難,看到小人家也有其優越的地方。


    探春的這個評論,不久得到新的印證。傻大姐拾到繡春囊後,王夫人發動抄檢大觀園,所有的小姐和丫頭都成了搞淫亂活動的嫌疑犯。各位小姐屬下的丫頭們一一被翻箱倒櫃,徹底搜查,大家深感臉麵丟盡,但都敢怒而不敢言,隻有探春敢於公開抵製、反抗和反擊。


    小說描寫抄檢隊來到探春院內,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緣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遂命眾丫環秉燭開門而待。眾人來了。探春故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淨他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她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賠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氣。”因命丫環們快快關上。平兒豐兒等忙著替待書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裏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隻來搜我。你們不依,隻管去回太太,隻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麽處治,我去自領。”


    探春靈敏地感覺到必有緣故,在關鍵時刻,她大義凜然地出麵保護自己的丫頭,不讓她們受侮辱和委屈。她以守為攻,以退為進,責罵自己,庇護丫環,用隻讓搜自己的東西方法,達到不許搜丫頭東西的目的,妙在她拒絕的語言尖利、辛辣、有力而又不乏幽默,令人解頤卻又解恨。


    探春的話如連珠炮般爽利,她講完上麵一席話,又間不容發地轉換話題,揭示此事引起的深遠而又惡劣的前景說:“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裏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探春的語言準確、恰切,分析豪門大族的滅亡途徑,振聾發聵,有千鈞之力。探春揭示的曆史經驗和興旺規律,不僅適用於豪富家庭,即使是政黨和政權,也是如此,故而有道是:“外賊易擋,家賊難防。”“堡壘最易從內部攻破。”內訌或內部出現反叛,破壞力最強。


    探春的這番警世之言,對牛彈琴,抄檢隊眾人是聽不懂的。但她的氣勢和道理,壓住了眾人。鳳姐隻看著眾媳婦們,大家隻能麵麵相覷。


    還是周瑞家的靈活,她出聲打破僵局說:“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裏,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道:“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裏,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眾不同的,隻得賠笑道:“我已經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賠笑說:“都翻明白了。”


    探春對付蠻橫不講理氣勢洶洶的人,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用蠻不講理的語氣威脅對方,連賈府內最厲害的鳳辣子也被她指著訓斥,平時凶惡萬分的鳳姐公然退避三舍,賠笑禮讓。探春依舊不依,她要將來犯者一網打盡,氣勢凜然地責問眾人,這時她已改為以攻為守了。還是周瑞家的最聰明,她配合默契,呼應鳳姐,給探春以台階。


    鳳姐和周瑞家的給足探春麵子,遇到強手,也為自己找到退路。可是積極挑動大抄檢,在抄檢過程中間又上躥下跳的那個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那是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那裏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麽?她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況別個。今見探春如此,他隻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他們無幹。他便要趁勢作臉獻好,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麽。”鳳姐見他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癲癲的。”一語未了,隻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麵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


    探春麵對王善保家的猖狂舉動,立即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予迎頭痛擊,一記巴掌打出了威風和氣勢,打出了性格和風格。同時又索性徹底揭出對方惹是生非的老底,罵得痛快,罵得簡練而又淋漓盡致。


    不寧唯是,她一邊說著,一邊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兒細細的翻。又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她一舉得手,再次以守為攻,以退為進,用擴大事態的方法,給以有力反擊。


    鳳姐平兒等忙與探春束裙整袂,口內喝著王善保家的說:“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癲癲起來。前兒把太太也衝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勸探春休得生氣。(程高本此句改為:又忙勸探春:“好姑娘,別生氣。他算什麽,姑娘氣著倒值多了。”)聰明伶俐的鳳姐和平兒邊責備王善保家的,邊乘勢批評王善保家的衝撞王夫人的往事,邊用抬舉和體貼的語言安撫和勸慰探春,邊趕王善保家的出去,格開雙方,以便快刀斬亂麻地結束此事。


    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了。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後過去給大娘賠禮,該怎麽,我就領。”探春繼續用以退為進法,怒斥王善保家的。


    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意思,在窗外隻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麽!”


    王善保家的已經被逼得沒有退路了,就胡亂找幾句話來自尋台階,可憐她已經語無倫次了。


    可是探春並不罷休,絕不給這類害人精留半點麵子,非要讓她出醜到底為止。她立即喝命丫環道:“你們聽他說的這話,還等我和他對嘴去不成。”她的丫頭待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隻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察考姑娘,折磨我們呢?(脂評本隻有前三句,後麵四句為程高本所加)”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小丫頭們平時在探春有意無意的熏陶下也伶牙俐齒,贏得了平時也以伶牙俐齒而自豪的鳳姐的由衷讚歎。


    針對鳳姐對自己丫頭的讚揚,探春冷笑道:“我們做賊的人,嘴裏都有三言兩語的。這還算笨的,背地裏就隻不會調唆主子。”探春的這幾句話,乘勝追擊,即使聰明伶俐如鳳姐要幫,也無回手的餘地。鳳姐隻有不響了,平兒連忙也賠笑解勸,一麵又拉了待書進來。周瑞家的等人勸了一番。幾位聰明伶俐的女子一齊賠笑相勸,探春才罷手,鳳姐直待親自服侍探春睡下,方帶著人往別處去了。


    探春的大智大勇,折服了鳳姐、平兒和周瑞家的這幾位能幹出眾的女子。


    第二天,在逼迫王夫人發動大抄檢的邢夫人的媳婦尤氏和寶釵等人麵前,探春故意議論到昨天的抄檢和自己打了王善保家的情況,並冷笑著指出:“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她充分而清醒地看出賈府像眾多豪門大宅一樣,充溢著鉤心鬥角和你死我活的利益爭奪。


    探春少有的靈慧和智謀,不僅體現在以上的認識和行動,更表現在她頗有補救豪門大宅衰亡的苦心孤詣的誌氣和出眾的智慧與能力。


    少女治家,初露才華


    因為鳳姐患病數月不息,王夫人便命探春與李紈一起治家。探春與李紈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想幫。當時賈府內的形勢是“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裏睡覺,夜裏鬥牌。”她們看見鳳姐,還有個懼怕,現在鳳姐生病,不能治事,如今她們又該取便了。如今她們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隻三四日後,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隻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盡管這幾天連日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李紈和探春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差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裏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性連夜裏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仆人們心中惱恨,在行動上就會尋機搗蛋,要與探春和李紈鬥鬥。這日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日死了。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伏,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隻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


    探春出於對李紈的尊重,就先問李紈的意見。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家的聽了,忙答應了是,接了對牌就走。她忙上急著要走,探春早已看出問題,但沉住氣不響。


    等她開步要走,這時探春才開腔,叫她回來問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裏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裏的也有外頭的這兩個分別。家裏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賠笑回說:“這也不是什麽大事,賞多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麽說,我查舊賬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厲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麵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時她們才真正感到探春的厲害。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裏的賞過皆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還有其他的一些相關賬目。探春便遞與李紈看了讓李紈搞清楚了賬目,她才決定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賬留下,我們細看看。”探春不讓仆人鑽孔子,以免將來發生矛盾。她還乘機留下賬本,仔細查看。


    趙國基是趙姨娘的兄弟,也就是探春的親舅舅,探春不徇私,她按前例的規定隻給20兩銀子。可是趙姨娘馬上尋來吵鬧,開口便說探春和這屋裏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欺淩她了。


    “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麽臉?”顯然是仆人中有人去通風報信,趙姨娘知道了本來按襲人母親的標準可得40兩銀子,是探春卡到了20兩。探春拿帳翻與趙姨娘看,又念與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裏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我也沒什麽沒臉之處。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裏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麵說,一麵不禁滾下淚來。趙姨娘沒了別話答對,便與她無理取鬧地瞎吵。


    正在這時,鳳姐要給探春麵子,想給她權力,給她舅舅多一些銀錢。鳳姐還特地派平兒來傳話:“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隻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奪著,再添些也使得。”


    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麽,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的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麽添了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隻一邊恭恭敬敬地垂手默侍。探春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事情的全過程,平兒馬上責備眾仆的不是,眾仆表白說:“姑娘,你是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並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你們明白就好了。”又賠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裏找看的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於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她立即代表鳳姐向探春檢討,支持探春的改革。


    接著探春又下令免除賈環、賈蘭他們在拿了月錢之後每人又到學校裏支取八兩銀子,作為一年裏在學校裏吃點心或者買紙筆的錢。她認為“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並關照:“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忙笑者說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從此眾媳婦們方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


    護花主人評:“寫探春才能見識超出諸姊妹之上,已暗伏將來遠嫁絕無依戀,必能相夫理家。”大某山民稱讚:“探春於議事廳上侃侃而談,既無支離,亦無畏縮,裙釵中具此雋異,不枉稱玫瑰花兒。”


    探春治家時的改革,得到鳳姐的充分理解和高度讚賞,鳳姐與平兒分析說:“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裏頭的貨,縱收服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裏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隻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裏跑出這個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裏就不伏。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隻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裏嘴裏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麵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裏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於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裏笑裏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鳳姐分析了賈府中眾多兄弟姐妹的情況和府中的形勢,高度評價探春此人的品德和智慧。


    鳳姐又叮囑平兒道:“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裏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娘家,心裏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如今俗語‘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隻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強,就不好了。”


    鳳姐認識到探春超過自己強的優勢,她決心支持探春大刀闊斧的治理,為賈府增強一些活力。她果然沒有看錯探春。探春仔細分析賈府的經濟形勢和狀況,對症下藥,興利除弊。


    剛才第一件事是革除爺們在學中重複領取的銀兩,接著第二件事,她細心地分析小姐們一月有二兩月銀外,丫頭們又另有月錢,而小姐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這又同才剛學裏的八兩一樣,重複支出,建議革除。


    第三件事,探春在參觀賴大的花園時,留心和他家女兒說閑話兒,了解到那麽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探春與寶釵討論了經書中的根據後,因又接說道:“咱們這園子隻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氣,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之物,一味任人作踐,也似乎暴殄天物。如在園子裏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事,派準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隻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麽。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


    李紈笑道:“好主意。這果一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第一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


    探春還說:“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撮簸,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兩銀子。


    護花主人評論說:“探春有才,寶釵有識,中間夾敘學問一段,是作者指示經濟必須(從)根底學問中來,方能興利除弊,不失大體。”


    遠嫁勝於錯嫁


    舊時代的中國人特別戀鄉,不肯遠離家鄉。又不肯遠離父母,“父母在,不遠遊”。這是一種保守觀念。可是古人的看法是如此,所以《紅樓夢》中的人物都將探春的遠嫁看作是一個悲劇,將遠嫁的探春看作是悲劇人物。


    賈政為探春找到一個適當的婆家,是他昔日同僚、今在海疆任鎮海總製的周瓊的公子,才貌雙全。(第九十九回)


    當賈母聞知探春即將遠嫁,說道:“既是同鄉的人,很好。”又說:“好便好,但是道兒太遠。雖然老爺在那裏,倘或將來老爺調任,可不是我們孩子太單了嗎。”賈母覺得夫家是同鄉人很好,語言和生活習慣都相同,探春嫁過去,容易適應。但現在周家在海疆當官,探春嫁過去,遠離娘家,就太孤單了。


    王夫人解釋說:“兩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邊還調進來,即不然,終有個葉落歸根。”意思是也有可能對方調動到這裏來,最後還可以葉落歸根,當公爹退休的時候,就可以回家鄉了。這個話對年邁的賈母沒有意義,這一天對她來說是太遙遠了。她道:“你們願意更好。隻是三丫頭這一去了,不知三年兩年那邊可能回家?若再遲了,恐怕我趕不上再見他一麵了。”說著,掉下淚來。古代人怕女兒遠嫁,就為的這個原因,交通極不方便,路途遙遠,見麵太困難,尤其是老年人,感到再也見不到麵了,所以非常不舍得。王夫人道:“孩子們大了,少不得總要給人家的。就是本鄉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還使得,若是做官的,誰保得住總在一處。隻要孩子們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時常聽見他被女婿打鬧,甚至不給飯吃。……如今迎姑娘實在比我們三等使喚的丫頭還不如。老太太想想,這倒是近處眼見的,若不好更難受。我想探丫頭雖不是我養的,老爺既看見過女婿,定然是好才許的。”


    王夫人舉迎春做例子,最有說服力:嫁得近,但夫君惡劣,日子根本過不下去。娘家也無力幫助。賈母感到王夫人的解釋有理,又想這是她父親親自定的親,她父親還看到過姑爺本人,賈母對此是感到放心的。賈母道:“有她老子做主,你就料理妥當,揀個長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第一百回)


    賈母看到嫡親的孫女遠嫁,這個孫女人才出眾,是心裏非常喜歡的,她心痛落淚。王夫人不是探春的親娘,隔了一層肚皮,她並不怎麽心疼,但她這樣的地位思考問題就客觀冷靜,看到遠嫁勝於錯嫁。賈母畢竟是個有決斷的智慧老人,她一聽就明白王夫人的話是對的,馬上表示同意。


    除了賈母、賈政和王夫人有這樣的識見,在古代也有不少人想通這個問題,女孩子的遠嫁有時是必要的,隻要嫁得好。遠嫁勝於錯嫁。如《左傳·觸醬諫太後》記載趙國的公主嫁給燕國太子,太後雖然心疼,卻堅決實施這個婚姻。古代王族和達官貴人為了門當戶對,婚姻對象的遠近是不考慮的。


    可是王夫人盡管認為遠嫁勝於錯嫁,她還是認為遠嫁當然不如近嫁,遠嫁總是一件遺憾的痛苦之事。


    寶釵在場聽了賈母和王夫人的對話,隻是心裏叫苦:“我們家裏姑娘們就算他是個尖兒,如今又要遠嫁,眼看著這裏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寶釵作為探春的嫂子,不僅舍不得這位閨中之友,從長遠看,作為女中尖子的探春如果嫁在近處,雙方可以有照應,這樣聰明勇敢的小姨子,在遇到困難時很需要的。她的遠嫁,對賈府來說,是一個頗大的損失。無怪脂硯齋在探春斷線風箏的燈謎之下評論說:“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遠嫁對探春並無大的傷害,可是她遠走高飛之後,遠水不救近火,她對賈府可幫不上忙了。


    時代前進了,經濟發達和交通便利了,走向遠方應該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之事了。可是當今還有不少父母希望兒女永遠生活在自己的身邊,不要離開自己。但是有出息的孩子多要離開父母,到遠方讀書,到上海、北京求學,甚至出國留學;到遠方去謀生,例如到上海、北京尋職謀生,甚至在遙遠的異國創業。不少沒有出息的子女長年找不到工作,喜歡緊貼在父母的身邊,住在父母家裏,當“啃老族”。在現代社會中,優秀青年誌在四方,遠走高飛是必然的選擇之一。


    探春本人在離家出嫁時並不傷悲,寶玉深表難舍難割,她臨走時多方勸慰,放心而走。三家評本的眉批讚揚說:“探春遠行,獨無依戀,寫得矯矯不群。”


    探春在賈府諸女中是唯一結果最好的。隻有巧姐與她相似。她的景況要超過巧姐,因為不僅夫君有才,待她很好。後來夫君陪她回來探親,眾人見她“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第一一九回)此後如果她的婆家再讓她發揮治家的才能,她的才華必能得到夫家的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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