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節選)


    臣愚不肖,蒙恩備使一路。今又蒙恩召還闕廷,有所任屬,而當以使事歸報陛下。不自知其無以稱職,而敢緣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詳思而擇處其中,幸甚。


    ……


    然則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已。誠能使天下人才眾多,然後在位之才可以擇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後稍視時勢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變更天下之弊法,以趨1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時,人才嚐眾矣,何至於今而獨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


    所謂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養之取之任之2有其道而已。


    所謂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諸侯,自國至於鄉黨3,皆有學,博置教導之官而嚴其選,朝廷禮樂政刑之事,皆在於學。士所觀而習者,皆先王之法言4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苟不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則不教也;苟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者,則無不在於學。此教之之道也。


    所謂養之之道,何也?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也。


    何謂饒之以財5?人之情,不足於財,則貪鄙苟得,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製祿,自庶人之在官者6,其祿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養廉恥而離於貪鄙之行。猶以為未也,又推其祿以及其子孫,謂之世祿7,使其生也。既於父母兄弟妻子之養,婚姻朋友之接,皆無憾矣;其死也,又於子孫無不足之憂焉。何謂約之以禮?人情足於財而無禮以節之,則又放僻邪侈8,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為之製度。婚喪祭養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數為之節,而齊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為之而財不足以具,則弗具也;其財可以具而命不得為之者,不使有銖兩分寸之加焉。何謂裁之以法?先王於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藝矣,不帥9教,則待之以屏棄遠方終身不齒之法;約之以禮矣,不循禮,則待之以流、殺之法。《王製》曰:變衣服者其君流。《酒誥》10曰:厥或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夫群飲、變衣服,小罪也,流、殺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約之以禮,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從無抵冒{11}者,又非獨其禁嚴而治察{12}之所能致也,蓋亦以吾至誠懇惻之心力行而為之倡。凡在左右通貴之人,皆順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帥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誠行之,而貴者知避上之所惡矣,則天下之不罰而止者眾矣。故曰:此養之之道也。


    所謂取之之道者,何也?


    先王之取人也,必於鄉黨,必於庠序,使眾人推其所謂賢能,書之以告於上而察之,誠賢能也,然後隨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13}。所謂察之者,非專用耳目之聰明,而聽私於一人之口也,欲審知其德問以行,欲審知其才問以言,得其言行,則試之以事,所謂察之者,試之以事是也。雖堯之用舜,不過如此而已,又況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遠,萬官億醜之賤{14},所須士夫之才則眾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一自察之也,又不可偏屬於一人而使之於一日二日之間試其能行而進退之也。蓋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類,以持久試之,而考其能者以告於上,而後以爵命祿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


    所謂任之之道者何也?


    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農者以為後稷{15},知工者以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為之長,德薄而才下者以為之佐屬。又以久於其職,則上狃習{16}而知其事,下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可以至於成,不肖者則其罪可以至於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績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則得盡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終、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雖欲取容於一時,而僇辱{17}在其後,安敢不勉乎;若夫無能之人,固知辭避而去矣,居職任事之日久,不勝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辭避矣,尚何有比周{18}讒諂爭進之人乎?取之既已詳,使之既已當,處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專焉,而不一一以法束縛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堯、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眾工者,以此而已。《書》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19}。此之謂也。


    然堯、舜之時,其所黜者則聞之矣,蓋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則皋陶{20}、稷、契,皆終身一官而不徙。蓋其所謂陟者,特加之爵命祿賜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當時人君,又能與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誠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無疑,而於天下國家之事,無所欲為而不得也。


    【注】


    1趨:遵循,趨求。2教:教育。養:培養。取:選拔。任:任用。3鄉黨:古代地方組織。周製,五百家為黨,一萬二千五百家為鄉。4法言:合乎法律和禮儀的言論。5饒之以財:指俸祿豐厚。饒,使豐厚。6庶人之在官者:指夠不上“王臣”的府、史、胥、徒等下級吏役,出自《周禮?春官》中。7世祿:世代享有的爵祿。8放僻邪侈:肆意為非作歹。9帥:遵循。10《酒誥》:周初禁酒的文告,《尚書》篇名。{11}抵冒:抗拒和冒犯。{12}治察:管理細密。{13}官使之:任以官職。官,此處動詞,意味授予官職。{14}萬官億醜之賤:指廣大的下層官吏。醜,類。{15}後稷:堯時農官,此泛指農業。{16}狃習:習以為常、熟悉。{17}僇(lu路)辱:侮辱。{18}比周:結黨營私。{19}黜陟幽明:罷免糊塗無知的官吏,提升明智有才的官吏。{20}皋陶:舜時管刑法的官,後世用以泛指。契:舜時司徒,掌文化教育。


    《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又稱《上皇帝萬言書》。此文作於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是王安石任提點江東刑獄任滿返京述職時,寫給仁宗皇帝趙禎的上書。本書節選了其中一部分,也是文中正麵論述人才的教育、培養、選拔、任用之道的核心部分。可以說,這封上書,實際上不僅是王安石要求革新變法的具有綱領性的政治論文,而且也是他的人才政策和方案的基本設想。


    文章開頭先明確提出“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已”這個論斷,尖銳地揭示北宋王朝內外交困、財匱俗衰的深重危機,指出其原因在不知法度,從而提出根據“所遭之變,所遇之勢……改易更革天下之事”的因時改革綱領。接著又強調指出,當前要進行變法,其勢必不能,關鍵原因在於人才的嚴重缺乏。而人才的缺乏,又由於“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


    然後逐一論述人才與變法的關係,指出如果人才眾多,在位的官吏就有充足的選擇餘地;在位者得其才,方能因時勢、人情而變更“天下之弊法”。最後指出,人才不足是由於“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點明了這部分的中心觀點。以下便從正麵分別論述教之、養之、取之、任之之道。


    先論“教之之道”。作者首先指出“朝廷禮樂刑政之事,皆在於學”,即古代各級均有學,學校教育的內容和朝廷的政事是密切結合、完全一致的。“苟不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則不教也;苟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者,則無不在於學”,從正反兩個方麵明確提出學校教育的內容必須緊密結合朝廷禮樂刑政的建設,為其服務。實際上提出了改革單純講說章句、教以課試之文章、與天下國家之事相脫離的教學內容和教育製度的主張。


    再說“養之之道”。“養”是針對物質待遇和管理而言的。在嚴格管理的條件下,保障必要的物質生活待遇,是人才得以正常生活、安心工作和順利成長的前提條件。因此,必須抓好這一環節。王安石對人才的待遇和管理,提出了三條具體措施。一是“饒之以財”,即“製祿養廉”,使知識分子出身的人有基本的生活保障,使其沒有身前身後之憂。二是“約之以禮”。王安石認為,當人有了生活保障之後,如果不加以嚴格的製約,“則又放僻邪侈,無所不至”,成為腐敗的禍根,人就會“以奢為榮、以儉為恥。”因此,必須按照人的不同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對其生活、社會交往、禮儀等方麵,加以嚴格的限製和管理。三是“裁之以法”即“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


    接下來說“取之之道”,即人才的選拔。無論是由學校培養出來的人才,還是從實際工作中成長起來的人才,都需要有一個認定的過程,即合理的選拔;否則,真假難辨、優劣不分,人才的培養、管理和使用都會失去根據。


    最後論“任之之道”,主要是針對人才的使用而言。在王安石的思想中,人才的使用是人才陶冶的最後一步。使用得當,就能發揮人才的作用,人才的價值才算實現;使用不當,人才就難以發揮作用,甚而會對人才的培養、教育起反作用。為此,他提出了人才使用的三個著名原則:“宜”“久”“專”。此外,還要做到“黜陟幽明”,才能形成完整合理的任職製度。


    總之,王安石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針砭時弊,論述了人才陶冶對於政治改革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並針對當時有關人才培養、使用等的一係列問題全麵、係統地闡述了他的人才思想,提出了教、養、取、任的一係列具體原則和措施,成為他後來執政時進行教育和科舉改革的基本藍圖和方案。


    後人評論


    蔡上翔在《王荊公年譜考略》一書中認為,“秦漢而下,未有及此者”,“斯文之在天壤間,終不失為懸諸日月不刊也”,並認為“後安石當國,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書”。


    本朝百年1無事劄子2


    臣前蒙陛下問及本朝所以享國百年、天下無事之故。臣以淺陋,誤承聖問,迫於日晷3,不敢久留,語不及悉,遂辭而退。竊惟念聖問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無一言之獻,非近臣4所以事君之義,故敢昧冒而粗有所陳。


    伏惟太祖躬上智獨見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偽,指揮付托必盡其材,變置施設必當其務。故能駕馭將帥,訓齊{5}士卒,外以捍夷狄,內以平中國。於是除苛賦,止虐刑,廢強橫之藩鎮,誅貪殘之官吏,躬以簡儉為天下先。其於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為事。太宗承之以聰武,真宗守之以謙仁,以至仁宗、英宗,無有逸德6。此所以享國百年而天下無事也。


    仁宗在位,曆年最久。臣於時實備從官7,施為本末8,臣所親見。嚐試為陛下陳其一二,而陛下詳擇其可,亦足以申鑒於方今。伏惟仁宗之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出於自然。而忠恕誠愨,終始如一,未嚐妄興一役,未嚐妄殺一人,斷獄務在生之,而特惡吏之殘擾。寧屈己棄財於夷狄,而終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賞重而信。納用諫官禦史,公聽並觀,而不蔽於偏至之讒。因任眾人耳目,拔舉疏遠,而隨之以相坐之法9。蓋監司10之吏以至州縣,無敢暴虐殘酷,擅有調發,以傷百姓。自夏人順服,蠻夷遂無大變,邊人父子夫婦,得免於兵死,而中國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嚐妄興一役,未嚐妄殺一人,斷獄務在生之,而特惡吏之殘擾,寧屈己棄財於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貴戚、左右近習{11},莫敢強橫犯法,其自重慎或甚於閭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驍雄橫猾以為兵,幾至百萬,非有良將以禦之,而謀變者輒敗。聚天下財物,雖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鉤考,而斷盜者輒發。凶年饑歲,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輒得。此賞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貴戚、左右近習,莫能大擅威福,廣私貨賂,一有奸慝{12},隨輒上聞。貪邪橫猾,雖間或見用,未嚐得久。此納用諫官、禦史,公聽並觀,而不蔽於偏至之讒之效也。自縣令京官以至監司台閣{13},升擢之任,雖不皆得人,然一時之所謂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見收舉者。此因任眾人之耳目、拔舉疏遠而隨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號慟,如喪考妣,此寬仁恭儉出於自然,忠恕誠愨,終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嚐如古大有為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而無學校養成之法。以科名資曆敘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監司無檢察之人,守將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於考績,而遊談之眾因得以亂真。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無以異於庸人。農民壞於徭役,而未嚐特見救恤,又不為之設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雜於疲老,而未嚐申敕訓練,又不為之擇將,而久其疆埸{14}之權。宿衛則聚卒伍無賴之人,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羈縻之俗。宗室則無教訓選舉之實,而未有以合先王親疏隆殺之宜。其於理財,大抵無法,故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賴非夷狄昌熾之時,又無堯、湯水旱之變,故天下無事,過於百年。雖曰人事,亦天助也。蓋累聖相繼,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忠恕誠愨,此其所以獲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聖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臣不敢輒廢將明{15}之義,而苟逃諱忌之誅。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則天下之福也。取進止。


    【注】


    1百年:自宋太祖建國(960)到寫這通奏章的熙寧元年(1068),共百餘年。2劄子:奏章。3迫於日晷(gui軌):時間限製。日晷:日影,此處指時間。4近臣:作者時任翰林學士,故自稱“近臣”。5訓齊:加以訓練,使其整齊劃一。6逸德:失德。逸,失。7備從官:備位侍從之官。指任知製誥。8施為本末:政治措施的始終。9相坐之法:牽連犯罪的法律。此指被舉薦者犯罪,舉薦者也連帶犯罪。10監司:宋代各路分設安撫、轉運、提點刑獄、提舉常平四司,其中轉運使、提點刑獄有監察本路官吏之責,稱監司。{11}左右近習:指宦官。{12}慝(tè特):邪惡。{13}台閣:指中央政府機構。{14}疆埸(yi易):邊界。{15}將明:奉行職責,闡明事理。出自《詩?大雅?燕民》:“肅肅王命,仲山甫將之;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


    本篇作於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四月,當時王安石任翰林學士。神宗即位後銳意改革,對曾上萬言書的王安石非常倚重,特將其從江寧召至汴京,任為翰林學士兼侍講。一次召見,神宗向他詢問“祖宗守天下,能百年無大變,粗致太平,以何道也”。王安石因此上了這篇奏章闡述自己對這一問題的看法,並順勢提出變法有為的主張,充分表現出王安石對北宋王朝命運的深切憂慮和要求改革的急切心情。


    對於“本朝百年無事”這樣一個論題,很多思想保守的人會做成一篇歌頌祖宗功德、主張遵循祖宗舊法的文章。而對王安石來說,既要巧妙回答神宗,又要表達揭露時弊、倡言改革之意,可以說回答這個問題破費了一番腦筋。一則不能避開皇帝問的問題不作正麵回答,一則不能完全將奏章的內容限製在“百年無事”之因這一表象上。於是王安石巧妙構思,借“無事”打發議論,透過“無事”的表象揭露積弊,如此一來,既正麵回應“百年無事”之因這個問題,又表達了自己倡言改革的一貫主張。


    文章開頭一段是個引子,說明承召入對時因時間匆促,未能詳言,故作此奏章上陳。“迫於日晷”雲雲,恐非托辭,隻是表明自己的奏章內容不是粉飾太平之詞,而是揭露時弊、呼籲改革之詞,表現了鮮明的政治責任感。


    第二段正麵回答“本朝百年無事”之因,曆敘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之事。其中太祖是開國皇帝,作為重點詳加論述分析,對太祖的頌揚,涉及其知人善任及除苛賦、止虐刑、廢藩鎮、誅貪吏等政治措施,“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為事”的施政原則。而太宗、真宗,僅以“聰武”“謙仁”一語帶過;仁宗、英宗,則徑曰“無有逸德”,為下一段專論仁宗朝預留地步。


    第三大段專門議論仁宗朝代各種政治措施及其成效,以回答“無事”的原因。此段筆墨加重,不是因為“仁宗在位,曆年最久”,而是此時正是宋王朝從繁榮太平到積弊叢生、危機日深的轉折期,而王安石又親曆了仁宗朝的“施為本末”,對情況了解得相當全麵透徹,因而通過對仁宗朝“無事”表象的深入剖析,正可揭示仁宗在任用將帥官吏方麵的失誤和太平繁榮表象下的危機,從而提出自己變革的主張。此段采用先總提、後分論的形式,逐一闡述“刑平而公之效”,“賞重而信之效”,“納用諫官禦史,公聽並觀,而不蔽於偏至之讒之效”,“因任眾人之耳目,拔舉疏遠,而隨之以相坐之法之效”,“寬仁恭儉,出於自然,忠恕誠愨,終始如一之效”。總的來說,還是對仁宗在位期間施政的頌揚,批評與揭露是次要的。


    在前文作了充分鋪墊以後,作者在第四段才掉轉筆鋒,縱論“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看似有所離題,實則是在仁宗朝情況的論述中,已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無事”表象下的“有事”,“安逸蕃息”表象下的積弱,太平繁榮表象下的危機。因此這一段順勢對“累世因循末俗之弊”作集中的揭露,細數十大流弊,可謂是順理成章。這些積弊,雖是百年來漸進形成的,但在位時間最長的仁宗統治時期,卻是上述弊端加深加重的關鍵時期。對仁宗朝積弊深入揭露後,末段順理成章提出“人事之不可怠終”,“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呼籲立刻進行改革。


    後人評論


    陳在《文則》中評本文:“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


    伯夷


    事有出於千世之前,聖賢辯之甚詳而明,然後世不深考之,因以偏見獨識,遂以為說,既失其本,而學士大夫共守之不為變者,蓋有之矣,伯夷是已。


    夫伯夷1,古之論有孔子、孟子焉,以孔、孟之可信而又辯之反複不一,是愈益可信也。孔子曰:“不念舊惡,求仁而得仁,餓於首陽之下,逸民也。”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不立惡人之朝,避紂居北海2之濱,目不視惡色,不事不肖,百世之師也。”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紂之惡,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餓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號為聖人耳。然則司馬遷以為武王伐紂,伯夷叩馬而諫,天下宗周,而恥之,義不食周粟而為《采薇之歌》,韓子因之,亦為之頌,以為微二子3,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是大不然也。


    夫商衰而紂以不仁殘天下,天下孰不病紂?而尤者,伯夷也。嚐與太公4聞西伯5善養老,則欲往歸焉。當是之時,欲夷紂者,二人之心豈有異邪?及武王一奮,太公相之,遂出元元6於塗炭之中,伯夷乃不與,何哉?蓋二老,所謂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餘,而春秋固已高矣。自海濱而趨文王之都,計亦數千裏之遠,文王之興以至武王之世,歲亦不下十數,豈伯夷欲歸西伯而誌不遂,乃死於北海邪?抑來而死於道路邪?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邪?如是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


    且武王倡大義於天下,太公相而成之,而獨以為非,豈伯夷乎?天下之道二,仁與不仁也。紂之為君,不仁也;武王之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紂,以待仁而後出。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則伯夷何處乎?餘故曰聖賢辯之甚明,而後世偏見獨識者之失其本也。嗚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時,其烈豈減太公哉!


    【注】


    1伯夷:商末孤竹君長子,孤竹君欲以次子叔齊為繼承人。他死後,叔齊讓位於伯夷,伯夷以為逆父命,遂逃之,而叔齊亦不肯立,亦逃之。2北海:指渤海。3二子:指伯夷及其弟叔齊。4太公:即太公望,姓薑,名尚,字子牙。5西伯:西伯侯姬昌。6元元:百姓,平民。


    自從司馬遷寫了《史記?伯夷列傳》以後,世人都奉伯夷為清高的遺老和高士。但王安石的這篇文章,卻一反傳統看法,對伯夷的為人提出了質疑和自己的看法,表現了他不拘於傳統成見的精神和敢於質疑的處事態度。


    文章第一句單獨為一段,用一個超長句提出問題,樹起了批判的靶子。他認為有的事發生在千世之前,聖賢原已講得很清楚,但後人“不深考之”,以自己的“偏見獨識”立說,使事情失其本來麵目;其後的學士大夫又守偏見而不變,伯夷的事就是典型。其中提到的“後世不深考”者,指司馬遷的《史記?伯夷列傳》;而“學士大夫”則是指韓愈一類人。


    接著,引述孔子、孟子有關伯夷的議論作為自己立論的依據。引孔子之論,主要著眼於“求仁而得仁”,而對“餓於首陽之下,逸民也”之論則不加置評;引孟子之說,則主要著眼於“非其君不事,不立惡人之朝,避紂居北海之濱”,並將孔、孟的上述評論聯係起來,加以綜合,從而得出自己的結論:“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紂之惡,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餓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號為聖人耳。”對司馬遷、韓愈之說作指名道姓的嚴厲批評。


    第三段依據孔孟的“求仁”“避紂”之論進一步推論,用時代更早、更權威的聖賢之論來批駁後世的“偏見獨識”,理足氣盛,故直斥之為“大不然”。先指出紂不仁,但伯夷卻避紂,與呂望皆聞西伯善養老而往歸之,從而得出伯夷“欲夷紂”的心願與呂望無異。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在武王伐紂時叩馬而諫,認為這是“以臣弑君”“以暴易暴”,並於後來義不食周粟而餓死。從而否定司馬遷的上述記載,也否定韓愈的“亂臣賊子”之說。


    文末一段結構尤妙,一改前文批判論調,而是反過來推論,使得論證更加嚴密謹慎。武王倡伐紂之大義,太公輔佐而成就大業,“夷紂”之心與呂望無異的伯夷不可能以之為非而加以勸阻反對。這裏主要抓住仁與不仁作文章,辯駁振振有詞,顯得理直氣壯,義正詞嚴。最後照應篇首,重申自己的觀點:“聖賢辯之甚明,而後世偏見獨識者之失其本也。”並感慨係之,補上一句自己的推想加以強調說:“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時,其烈豈減太公哉!”


    後人評論


    沈德潛在《唐宋八家文鈔》卷三十中說本文“簡而能莊,字字著力”。


    材論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眾,患上之人1不欲其眾2;不患士之不欲為,患上之人不使其為也。夫材之用,國之棟梁也,得之則安以榮,失之則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眾、不使其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尤蔽3者,以為吾之位可以去辱絕危,終身無天下之患,材之得失無補於治亂之數4,故偃然5肆吾之誌,而卒入於敗亂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謂吾之爵祿貴富足以誘天下之士,榮辱憂戚在我,是吾可以坐驕6天下之士,而其將無不趨我者,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養育取用之道,而然7以為天下實無材,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為患則同,然而用心善而猶可以論其失者,獨以天下為無材者耳。蓋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8未知其故也。


    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異於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畫策而利害得,治國而國安利,此其所以異於人者也。故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審用之,則雖抱皋、夔、稷、契9之智,且不能自異於眾,況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異能於其身,猶錐之在囊10,其末立見,故未有有其實而不可見者也。”此徒有見於錐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馬之在廄也。駑驥雜處{11},飲水食芻,嘶鳴蹄齧{12},求其所以異者,蔑矣。及其引重車,取夷路,不屢策,不煩禦,一頓其轡{13}而千裏已至矣。當是之時,使駑馬並驅,則雖傾輪絕勒{14},敗筋傷骨,不舍晝夜而追之,遼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後騏驥褭與駑駘{15}別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為天下無材,盡其道以求而試之耳。試之之道,在當其所能而已。


    夫南越之脩簳{16},鏃以百煉之精金,羽以秋鶚之勁翮{17},加強駑之上而{18}之千步之外,雖有犀兕{19}之捍,無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決勝覿武{20}之所寶也。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撲,則無以異於朽槁之挺也。是知雖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於是銖量其能而審處之,使大者小者、長者短者、強者弱者無不適其任者焉。其如是則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奮其所知以效小事,況其賢能智力卓犖者乎?嗚呼!後之在位者,蓋未嚐求其說而試之以實也,而坐曰天下果無材,亦未之思而已矣。


    或曰:古之人於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獨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因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則能複先生之法度。能複先王之法度,則天下之小事無不如先王時矣,況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獨言求而用之之道也。


    噫!今天下蓋嚐患無材。吾聞之,六國合從而辯說之材出,劉、項並世而籌畫戰鬥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謨謀{21}諫諍之佐來。此數輩者,方此數君未出之時,蓋未嚐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天下之廣,人物之眾,而曰果無材者,吾不信也。


    【注】


    1上之人:泛指位居高層的統治者,此處指皇帝。2不欲其眾:不希望人才眾多。3蔽:遮擋,蒙蔽。這裏引申為偏見。4數:舊指氣數,即命運。這句話的意思是指人才的得失,對國家治亂的命運無所補益、不起作用。5偃(yan演)然:安樂的樣子。6坐驕:安然不動,傲視天下。7(xi洗)然:擔心害怕的樣子。8特:但,隻不過。9皋(gao高):皋陶(yáo姚),姓偃,相傳曾被舜帝任為管刑法的官。夔(kui奎):舜時期的樂官。稷:是曆山氏之子,名農,能種植百穀。為五穀之神。契(xiè瀉):相傳是舜的大臣,主管教化。為商朝的祖先。10錐之在囊:比喻有傑出才能的人士是不會被埋沒的,就像放在口袋裏的錐子一樣,馬上會露出尖端來。出自《史記?平原君列傳》。囊,口袋。{11}駑(nu奴):劣馬。驥(ji記):千裏馬,常以之比喻傑出的人才。{12}齧(niè聶):咬。{13}一頓其轡(pèi佩):一拉馬韁繩。{14}傾輪絕勒:車輪歪斜,馬韁繩勒斷了。{15}褭(yaoniao咬鳥):駿馬名。駑駘(tái台):能力低下的劣馬。比喻才能平庸。{16}脩簳(gan杆):長的箭。{17}勁翮(he河):堅硬的翎管,可造箭尾。{18}(kuo擴):張滿弩弓。{19}犀兕(xisi西四):像野牛似的猛獸。犀牛有二角,兕是雌性的犀牛,隻有一隻角。{20}覿(di迪)武:以武力相見,即打仗的意思。{21}謨(mo模)謀:計策,謀略。


    《材論》是一篇駁論型的論說文,作於嘉祐年間。從題目即可看出,這是一篇專講人才問題的專論。王安石認為改革弊政的關鍵問題在於人才,因此,他在文中對人才的重要性和選拔、使用人才的方法,作了相當精辟的論述。有很強的針對性,有的放矢,批駁有力,深刻闡明了有關人才的重大社會問題,表達了“索天下之才而用之”的政治改革家的宏圖大略。本文可以說是王安石改革圖新的“招賢書”。


    作者在文章伊始便喊出:“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眾,患上之人不欲其眾;不患士之不欲為,患上之人不使其為也。”語氣何其堅定!論點何其鮮明!“夫材之用,國之棟梁也”,把人才問題提高到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是治國的極端重要的大事。然而,“上之人”,即上層的統治者,“不欲其眾、不使其為”這種社會弊病是怎麽形成的?對此,作者尖銳地指出當今在人才問題上存在的“三蔽”,即三種偏見,三種錯誤觀點,並一一加以批駁。


    作者在列舉了人才問題的三種偏見的同時,還概括出其共同的危害性是“卒人於敗亂危辱”,這一結論真是振聾發聵,發人深省。還與前邊“失之則亡以辱”相呼應,再一次有力地論證了人才對於國家生死存亡的極端重要性。但在進一步的深入分析與批駁中,作者並沒有對三種偏見平均用力去批駁,而把重點放在第三種偏見上,“用心非不善”“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獨以天下為無材者耳”。持這種偏見的人,其主觀上不是不想用天下人才,而是糊塗無知,不懂選用天下人才之道。這是因為持前兩種偏見者自視位高、財足,認為人才得失與國家治亂無關的謬論,容易被識破,不需贅述。而第三種人之偏見,作者認為“猶可以論其失者”,是本文重點批駁的內容。


    在對人才的重要性定位,並對選拔和使用人才的原則、方法作出深刻精辟的論述以後,作者意猶未盡,再一次以義正詞嚴的口氣說:“天下之廣,人物之眾,而曰果無材者,吾不信也”。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看法,氣勢磅礴,自然有力。


    後人評論


    朱自清在《經典常談》中說:“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勝人”。


    太古1


    太古之人不與禽獸朋2也幾何?聖人惡之也,製作3焉以別之。下而戾4於後世,侈裳衣5,壯宮室6,隆耳目之觀7,以囂8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皆不得其所當然,仁義不足澤其性,禮樂不足錮9其情,刑政不足網10其惡,蕩然複與禽獸朋矣。聖人不作,昧者不識所以化之之術,顧引而歸之太古。太古之道果可行之萬世,聖人惡用{11}製作於其間?必製作於其間,為太古之不可行也。顧欲引而歸之,是去禽獸而之禽獸,奚{12}補於化哉?吾以為識治亂者{13},當言所以化之之術。曰歸之太古,非愚則誣。


    【注】


    1太古:遠古,上古。2與禽獸朋:與禽獸為伍,意謂人們的不開化與禽獸相近。3製作:此處指製作房屋、衣服、禮樂等。4戾(li立):至,到。5侈裳衣:使人的衣裳穿得奢侈華麗。侈,奢侈。裳衣,即衣裳。6壯宮室:使人住的宮殿建得很壯麗。7隆耳目主觀:使人的視覺聽覺、得到盡情享受。隆,隆盛,興盛。8囂:喧囂,此處裏有炫耀之意。9錮:禁錮,控製。10網:網羅,束縛,防範。{11}惡用:何用。{12}奚(xi夕):何。{13}識治亂者:明白治亂之理的當權者。識,指明白、明了。


    熙寧元年(1068)四月,擔任“知江寧府(今江蘇南京)軍府事”的王安石奉宋神宗趙頊詔至京師越次入對。皇帝問:“為治何先?”答曰:“擇術為先。”這裏的“術”就是“變法”,就是用新的觀點和方法,以改變朝廷上下陳舊的政治理念和思想道德觀點,借以逐步改變當時積貧積弱的局麵,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


    本文不足兩百字,寫於“入對”兩年後,即熙寧三年,跟“越次入對”的基本觀點相似,是一篇言簡意賅的說理小品。


    本文中作者高屋見瓴,以十分精練的語言,將我國社會進化史概括為三個階段。一是太古時期,人與禽獸野處雜居,生活在一起,為“朋”共處,各方麵的生存條件十分簡陋,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還談不上豐富。二是漫長的階級社會。物質生活大大提高,也有了國家社會製度和禮樂規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逐漸豐富、升華、精致化,然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的倫常往往受到破壞,仁義、禮樂、刑政、教化等等無法禁錮,人性越來越墮落,似乎又回到與“禽獸朋”的境地。這也是作者最為痛心、憂慮的,希望能徹底改變的狀況。三是回到理想社會。這種社會的具體情況,由於實際還沒有出現,文中也含混朦朧,僅僅是一筆帶過。


    接著,王安石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太古不化”,認為原封不動地回到“太古”,是一種倒退,批判口氣相當嚴厲。那麽,作為“識治亂者”,正確的道路是什麽?一句話:“當言所以化之之術。”這裏的“化”,不隻是教化之意,它的主旨是變化,大而化之,就是隻有通過變法,即整個社會的改革和變動,才能掃除一切惡習,真正實現富國強兵。


    後人評論


    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古來博洽而不為積書所累者,莫如王介甫。”


    興賢


    國以任賢使能而興,棄賢專己1而衰。此二者,必然之勢,古今之通義,流俗2所共知耳。何治安之世有之而能興,昏亂之世雖有之亦不興?蓋用之與不用之謂矣。有賢而用,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商之興也,有仲虺、伊尹;其衰也,亦有三仁3。周之興也,同心者十人4,其衰也,亦有祭公謀父5、內史過6。兩漢之興也,有蕭、曹、寇、鄧之徒;其衰也,亦有王嘉、傅喜、陳蕃、李固之眾7。魏、晉而下,至於李唐,不可遍舉,然其間興衰之世,亦皆同也。由此觀之,有賢而用之者,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可不慎歟?


    今猶古也,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古雖擾攘之際8,猶有賢能若是之眾,況今太寧,豈曰無之?在君上用之而已。博詢眾庶9,則才能者進矣;不有忌諱,則讜直10之路開矣;不邇小人,則讒諛者自遠矣;不拘文牽俗,則守職者辨治矣;不責人以細過,則能吏之誌得以盡其效矣。苟行此道,則何慮不跨兩漢、軼{11}三代,然後踐五帝、三皇之塗哉。


    【注】


    1專己:自己獨斷專行。2流俗:指一般平民百姓。3仲虺(hui悔):商湯的左相,即中壘。伊尹:商湯的宰相,曾輔佐湯伐桀滅夏。三仁:指商末三位賢人微子、箕子、比幹。4十人:指周朝初年輔助武王、成王的周公、太公、召公、畢公等十人,《尚書?大誥》中有詳細記載。5祭公謀父:祭公是周穆王時的卿士,謀父是字。6內史過:周惠王時的大臣,思想比較開明。內史為周朝的官名,相當於後世的宰相。7王嘉:西漢哀帝時宰相,為人剛直嚴毅,後因勸諫哀帝寵幸董賢,下獄死。傅喜:哀帝時為右將軍,為人恭儉修潔,忠誠憂國。陳蕃:東漢末大臣,為人忠清直亮,後謀誅宦官,事泄被殺。李固:東漢末年的大臣,從小博學正直,衝帝時為左尉,後被誣下獄,與二子一起被害。8擾攘之際:指亂世。擾,擾亂,侵擾,紛擾。攘,攘奪。9博詢眾庶:廣泛征求百姓意見。10讜(dang黨)直:正直敢諫。讜,言直。{11}軼(yi亦):超過,超越。


    “興賢”二字是“國以任賢使能而興”的縮寫,意為一個國家隻有起用賢人才能使國家興旺起來,這是本文的主旨。這篇議論小品大致作於嘉祐四年(1059)間,從中不僅可以看出作者早就對選賢任能有關國運興衰的重要性有明確認識,而且此文在當時具有影響輿論,推動朝廷,提醒皇上的積極作用。


    作為一篇議論文,本文風格是簡勁有力,深入淺出。文首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國以任賢使能而興,棄賢專己而衰。此二者必然之勢,古今之通義,流俗所共知耳”,把自己的觀點表達得明確堅定,不枝蔓,不拖泥帶水。


    緊接著,以曆史為鑒,重實證。作者著重舉出商、周、兩漢賢才共22位曆史人物來證明前麵自己提出的基本觀點,給人明確、深刻的印象。王安石隨手拈出的這些賢才的事跡,都是班班可考,無法否認的,這從一個側麵說明作者有豐富的古代興衰的曆史知識,有過認真、詳實的思考,並不是偶然的靈機一動。最後以一句“由此觀之,有賢而用之者,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可不慎歟”加以歸結。既是對當世的提醒,又巧妙地引出下文,起到過渡的作用。


    王安石認為,賢才“今猶古也”,一個是“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一個是“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兩者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在對比中向君王進言,希望打開言路,發現真正的賢能之士;希望君王能遠離小人,寬容人才的小缺點、小過失,那麽能吏們就能盡心盡責,在崗守職的人們也能明白治理政事的是與非了。這些建議分條陳述,極有現實性和針對性,從不同的方麵向君王和高層統治者提出了興賢用能的指導方針。內容豐富,概括性強,至今仍有很強的借鑒和啟示意義。


    後人評論


    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稱讚王安石是“極有筆力當別用一具眼觀之”。


    傷仲永


    金溪1民方仲永,世隸耕2。仲永生五年,未嚐識書具,忽啼求之。父異焉,借旁近與之3。即書詩四句,並自為其名。其詩以養父母、收族4為意,傳一鄉秀才觀之。自是指物作詩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觀者。邑人奇之,稍稍賓客其父5,或以錢幣乞{6}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環謁7於邑人,不使學。


    予聞之也久。明道中,從先人還家,於舅家見之,十二三矣。令作詩,不能稱前時之聞。又七年,還自揚州,複到舅家,問焉,曰:“泯然8眾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9,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於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於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賢也,不受之人,且為眾人。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邪?


    【注】


    1金溪:宋代縣名,屬江南西路撫州,治所在今江西金溪縣。2隸耕:屬於農耕人家。3借旁近與之:借附近人家的書具給他。4收族:團結同族。5賓客其父:用對待賓客的禮節對待他父親。此處“賓客”作動詞用。6乞:給,給予。7日扳(pān攀)仲永環謁:每天牽拉著仲永四處拜訪。扳,挽引,拉扯。8泯然:消失殆盡的樣子。9通悟:猶“通敏”,通達聰慧。


    本文寫於慶曆三年(1043),是一篇因事抒感、敘議結合的散文名篇。作者借事說理,以方仲永的事件為主體,緊扣一個“傷”字展開,流露出作者對一個神童從幼年的天資聰穎到最終泯然眾人的惋惜之情,強調後天教育對成才的重要性。


    文章分敘事和議論兩部分。敘事部分作者用跟蹤描寫的手法,描寫了方仲永的人生變化。方仲永出身於世代為農的家庭,幼年時天資聰穎,五歲時忽然向父母索取紙筆,便能寫出四句詩來,並知道署上自己的姓名,好像是一個無師自通的神童,而且文思敏捷,“指物作詩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觀者”。這真是有點傳奇色彩。後來其父“不使學”,十二三歲時他已名不副實,文采上開始走下坡路了,再讓他作詩,和前時之聞已經相差很遠。又過了七年,作者再到舅家,問到方仲永的情況,幼時的聰慧已經消失淨盡,已經和芸芸眾生沒有什麽差別了。


    仲永的天賦遠遠超過一般有才能的人,但最終卻變成和大眾一樣平凡無奇,這是為什麽呢?為了進一步揭示原因,作者又紆徐委曲地轉進一層,使其議論向縱深發展,指出天賦這樣好的仲永,因不重視後天的教育培養,尚且淪為眾人;那麽本來就是天賦平常的人,如果再不重視後天的教育,最終還能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嗎?結尾奇警而又發人深思。


    後半部分議論則表明作者的看法,指出方仲永才能衰退是由於“受於人者不至”,強調了後天教育的重要。文章以“傷仲永”為題,寫的是可“傷”之事,說的是何以可“傷”的道理,表達了三個層次的“傷”。第一層是為仲永這樣一個天才最終淪為一個普通人而感到惋惜,第二層是為像仲永的父親這樣不重視後天教育,思想落後的人而感到可悲,第三層是為那些天資不及仲永,又不接受後天教育,最終連普通人都不如,重蹈方仲永的覆轍的人哀傷。


    這篇不到三百來字的文章,敘事條理清楚,說理深刻透徹。通過方仲永這一實例說明具有普遍借鑒意義的道理,給人以深長的思考。人是否能成才,與天資有關,更與後天所受的教育以及自身的學習有關。這就對鼠目寸光的家長提出了批評與警告。這種批評與警告,至今仍有很普遍的借鑒意義。


    後人評論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七:“將上文一筆折到,辭氣極為駿快。”


    同學一首別子固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1,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2,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賢人者,足未嚐相過也,口未嚐相語也,辭幣未嚐相接也3;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學聖人,則其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予在淮南4,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還江南,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為然。予又知所謂賢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5。正之蓋亦嚐雲爾。夫安驅徐行,6中庸之庭,而造7於其室,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願從事於左右8焉爾,輔而進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9,私有係10,會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學》一首別子固,以相警,且相慰雲。


    【注】


    1子固:即曾鞏。江西南豐人,唐宋八大家之一。2正之:孫侔,為文奇古,終身不仕。3辭:言辭,指書信。幣:相互贈送的禮物。4淮南:淮南路,宋治所在揚州(今江蘇揚州市)。5扳:挽引。6(lin吝):指車輪輾過。7造:造訪。8從事於左右:指跟隨在曾鞏、孫侔兩人身邊。這是自謙的話。9守:職責。守有約束之意。10係:牽係,牽累。


    本文是一篇贈序,約作於慶曆三年(1043),是作者早年的作品。子固,是曾鞏的字。曾鞏是北宋著名的散文家,和作者同正值風華正茂,兩人又同是江西人。題目中的“同學”一詞,字麵意思雖然可以解作“共同學習”,可它的真正意思是“共同學習聖人”。抒寫朋友間相警相慰、互勉互勵之意,唱歎有情,婉轉深厚。


    本文的重點是談論“賢人”的問題和吏治的改革,自然要進賢黜邪。這裏的“賢人”,與歐陽修《朋黨論》中的“君子”,是同一類人,都是一些敢於“矯世變俗之誌士”。


    文首說“江之南有賢人焉”,即稱讚他的兩位友人曾鞏和孫侔,就是兩個君子式的賢人。一則照應問題,二則表達自己的觀點,以賢人來帶動全篇。


    雖然“未嚐相過”,沒有親密的交往;“未嚐相語”,沒有常常在一起交談;“辭幣未嚐相接”,沒有書信和禮物往還,但彼此的言行卻如此相似,都同學聖人以為榜樣,也都是道德君子,彼此“正於道”而不相疑。他們也是“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其師若友”,以共同改革社會、改革朝政的理想為基礎的。在這裏,作者寫曾、孫二人,其實也是在寫自己。


    行文至第三段落,才觸及本題,強調“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提出了自己的做人處事標準,即中庸之道。以期望他和曾、孫二人,能夠以這個標準互相幫助,互相提高。末句“願從事於左右”,雖是作者自謙的話,然亦表達了對友人發自內心的仰慕之情。


    最後一段,作者感慨說不能和曾鞏經常在一起,互相切磋文章,由此而感到遺憾和失落。“以相警,且相慰雲”,“相警”“相慰”四個字,道出了本文的寫作目的,也升華了主題。可以想象,兩個人的友誼是純粹的,不摻雜任何世俗的雜質。這種友誼不會因為時間而淡化,也不會因為時間而有所鬆弛,無限離別意,盡在不言中。


    在寫作手法上,本文從大處著眼,小處著筆,由小及大,收放自如。這種對文字的駕馭能力,正是王安石作品的魅力所在。


    後人評論


    《宋史》:“(王)以文章節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


    讀孟嚐君傳


    世皆稱孟嚐君能得士1,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嚐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2,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3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麵而製秦,尚取雞鳴狗盜之力哉?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


    1孟嚐君:姓田名文,戰國時齊之公子,以好客養士而著稱。《孟嚐君傳》即《史記?孟嚐君列傳》。2特:但,隻。雞鳴狗盜:孟嚐君出使秦國,被囚。有門客裝狗,盜得狐白裘獻給秦王寵姬,寵姬勸秦王釋放孟嚐君。孟嚐君連夜逃至函穀關,天未亮,關門未開,又有門客學雞叫,騙開關門,才逃回齊國。3擅:依靠,憑借。


    孟嚐君姓田名文,是著名的戰國四公子之一。他養士數千人,成為齊國的重要政治人物。士人也因為他待人“無分貴賤”而樂意歸附他,孟嚐君被困於秦國時,最終依賴這些擅長雞鳴狗盜的士人,從虎豹般的秦國脫身。司馬遷都不禁概括說:“世之傳孟嚐君好客自喜,名不虛傳矣。”


    而王安石在讀《史記?孟嚐君傳》之後,就寫下一篇與眾不同的讀後感,全文僅90字,卻被譽為“千秋絕調”。這篇《讀孟嚐君傳》是一篇駁論文,它所要反駁的,就是人們都認可的“孟嚐君能得士”的傳統看法。


    “世皆稱孟嚐君能得士”,一開頭就直奔主題,而後用兩句話非常簡括地點出了傳統看法的主要內容,作為自己駁論的靶子。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士以故歸之”,這是“能得土”的因果關係。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又是“能得士”“士歸之”的結果。簡簡單單的三句話,把《孟嚐君列傳》中一大段記敘文字的內容都全部概括進去,且每一句都彼此連接,非常簡練,也非常緊湊。三句話中的“得士”“士歸”“脫秦”在後麵都有照應,也都是批駁的對象,可謂語無虛設,甚至連“虎豹”這樣的形容性詞語,後麵也自有照應。


    鋪墊充足以後,作者緊接著用“嗟乎”這個感歎語作轉折,馬上提出了一個與“孟嚐君能得士”針鋒相對的論斷:“孟嚐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土?”不僅一反世人的敬仰之情,還給號稱最能得士的孟嚐君戴上一頂“雞鳴狗盜之雄”的帽子。這個針鋒相對的論斷由於跟傳統看法完全對立,看似極為荒唐,不可思議,也吊足了讀者的胃口。


    但接下來,王安石並不從正麵去論證自己提出的這個論斷。因為倘若費力地論證孟嚐君非得士之人,並不能證明他得的是“雞鳴狗盜”之人,因為他也網羅了像馮諼這樣的人才。於是王安石緊緊抓住“不足以言得士”這個中心論題,巧妙地從反麵加以推論:“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麵而製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這是直接反駁上文的“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


    於是讀者恍然大悟,原來在作者心目中,所謂“士”,絕非“雞鳴狗盜之徒”,而是“國士”,是有大智大謀能為帝王師的高級人才,是像興商的伊尹、興周的呂望、興漢的張良這種興邦定國之材。有了這樣的人才,再加上齊國據有的強大國力,就可以南麵稱王,製服虎豹之秦,哪裏還用得著雞鳴狗盜之徒的力量呢?這一反問,咄咄逼人,又理直氣壯。


    這個曆史事實正可以從反麵證明孟嚐君並未得士,並未得到像管仲那樣輔佐桓公成霸業的士,更不用說輔佐武王成王業的呂望那樣的士了。“雞”“狗”與“虎豹”的對照,頗含深意:孟嚐君非得士之人,隻不過是雞鳴狗盜之雄而已,而賢明之士是指治國安邦的人,正因為孟嚐君門下盡是一些隻懂雕蟲小技之士,所以真正的賢明之士是不肯投靠他的,觀點有新意,其實這裏就已涉及到了人才的標準問題。


    行文至此,已將孟嚐君“豈足以言得士”的論斷論證得很有力了,但作者抓住孟嚐君用雞鳴狗盜之徒之力這件事又翻進一層:“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這更是發聾振聵之論,是直接反駁“士以故歸之”這個論斷的。因為,孟嚐君一旦收了雞鳴狗盜之徒,真正的國士就會認為他根本不重士。因為士不僅羞於與此輩為伍,更是因為他們從搜羅任用雞鳴狗盜之徒這件事上,看到了主人之不能成大事。說明孟嚐君之所以不得真正的國士,恰恰是由於他搜羅了雞鳴狗盜之徒。通過這一層的反駁,作者無不惋惜地發出感慨說:“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一聲悲歎結束全篇,可謂是餘音繞梁,令人回味無窮。


    後人評論


    沈德潛:“語語轉,筆筆緊,千秋絕調。”(《唐宋八家古文讀本》卷三十)書李文公1集後


    文公非2董子作《仕不遇賦》,惜其自待不厚。以予觀之,《詩》三百,發憤於不遇者甚眾。而孔子亦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3,吾已矣夫!”蓋歎不遇也。文公論高如此,及觀於史,一不得職,則詆審相以自快。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言不可獨信久矣。雖然,彼宰相名實固有辯4。彼誠小人也,則文公之發,為不忍於小人可也。為史者,獨安取其怒之以失職耶?世之淺者,固好以其利心量君子5,以為觸宰相以近禍6,非以其私,則莫為也。夫文公之好惡,蓋所謂皆過其分者耳。


    方其不信於天下,更以推賢進善為急。一士之不顯,至寢食為之不甘。蓋奔走有力,成其名而後已。士之廢興,彼各有命。身非王公丈人之位,取其任而私之,又自以為賢,仆仆然{7}忘其身之勞也,豈所謂知命者耶!《記》日:“道之不行,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夫文公之過,抑其所以為賢歟!


    【注】


    1李文公集:唐李翱撰。李翱,字習之,隴西成紀(甘肅秦安東)人,曾從韓愈學古文。2非:責難。3鳳鳥: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神鳥。河不出圖:傳說在上古伏羲氏時代,黃河中有龍馬背負八卦圖而出。鳳鳥至、河出圖,被古人看做是聖人受命而王的先兆。4名實:外在的名和內在的實際。辯:通“辨”,指不同、區別。5固好以其利心量君子:即俗話說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利心,功利之心。量,度量。6近禍:招惹災禍。7仆仆然:奔走勞頓之狀。出自《禮記?中庸》。


    本篇是作者讀《李文公集》後寫的一篇書後,李文公即李翱,是古文運動的積極參與者。“書後”是一種文體,近似於跋,但形式和內容更加自由。本文題為《書李文公集後》,但並沒有對李翱文集內容作任何評述,而是對李翱的人品作了辨析,描繪李翱是“以推賢進善為急”,讚頌他好惡分明的個性和求賢若渴的高尚品德。


    文章第一段先從李翱非難董仲舒作《仕不遇賦》談起,分析了李翱對“不遇”的見解並表達自己的看法。董仲舒曾作《仕不遇賦》,抒發文人不遇明主的牢騷。李翱對董仲舒的怨懟態度有不同的看法,認為有失大儒風度,勸他應該通達地看待自身之窮達,不應“自待不厚”,大發牢騷。這樣一來,文章給讀者引出這樣一個事實,即:李翱本人對不遇的見解和史書所載他的行為並不一致。行文至此,讓人以為作者似乎是在批評李翱的言行不一。其實這些敘述隻是一個引子,隻是想用李翱言語與行動的矛盾來引發讀者的思考和閱讀的興趣。


    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剖析了李翱言語與行動產生不一致的原因及該如何看待這種不一致性。他指出:“今吾於人,聽其言而觀其行,言不可獨信久矣。”就是說觀察一個人,不能隻聽他的言論,重要的是看他的行動。接下來本著這種原則,作者對李翱抵觸宰相一事作了剖析:宰相李逢吉的名聲與實際有可挑剔的地方,李翱的憤怒是因為“不忍於小人”而發的。並且,李翱“一不得職,則詆宰相以自快”,把一個嬉笑怒罵、有血有肉的李翱勾勒出來。著史者不能深察李翱發怒的深層原因,而僅僅記述其發怒行為,就是失職。


    至此,作者還進一步指出,世上淺薄的人往往喜歡“以其利心量君子”,認為抵觸宰相會招惹禍害,因此推測李翱是因為私人恩怨才抵觸宰相的。這既批判了世人的推測,也為後文褒揚李翱埋下伏筆。


    文章後半部分主要寫李翱的好惡“皆過其分”,寓褒於貶。轉入作者此文的正題,熱烈讚揚李翱是“更以推賢進善為急”,乃至於“一士之不顯,至寢食為之不甘”;甚至為了能夠推舉賢能,不懼東奔西走,“仆仆然忘其身之勞”。於是,一個愛才、求才、任才、愛才的愛憎分明的官員形象便展示在世人麵前,與前文的貶低形成鮮明對比,讓世人頓悟,原來這都是李翱的本性使然,而非是人們私下猜測的那樣。


    從剖析缺點開始,到肯定讚譽為止。欲揚先抑,先抑後揚,更顯其揚起。不但使得行文曲折有致,而且巧妙表達了作者的歌頌之情,對李翱的讚美之意溢於言表。篇幅雖然短小,卻波瀾起伏,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


    後人評論


    劉熙載:“半山文瘦硬通神,隻下一二語便可掃卻他人數大段,是何等簡貴。”(《藝概》)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1:昨日蒙教2。竊以為與君實遊處相好之日久3,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4多異故也。雖欲強聒5,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複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於反複6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7、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8,難壬人9,不為拒諫。至於怨誹10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11}?盤庚{12}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後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向往之{13}至。


    【注】


    1某啟:古時書信開頭格式。某,是人名的代字,為了簡便,起草寫作“某”。此處意思是:“安石陳述。”2蒙教:承受教誨。這是收到司馬光的來信《與王介甫書》的客氣話。3君實:司馬光的字。時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右諫議大夫。遊處:同遊共處,指朋友往來交好。4所操之術:指彼此所主張的政治上的一些做法。操,持。術,方法、手段、策略。5強聒(guo郭):勉強說給人聽。聒,喧擾,嘈雜。6反複:指書信往來答辯。7侵官:侵犯原來官吏的職權。8辟邪說:批駁錯誤言論。9難壬人:斥責巧言獻媚的奸佞之徒。10怨誹:抱怨和誹謗。{11}洶洶然:大吵大鬧的樣子。{12}盤庚之遷:盤庚是殷代的中興之君,他即位後,將都城從奄(今山東曲阜)遷到亳之殷地(今河南安陽),曾遭到全國上下的反對埋怨。{13}向往之至:指仰慕到極點。此處是恭維的話。


    自古以來,一些力圖富國強兵的變法,往往都會遭到傳統勢力的阻撓。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春,王安石任參知政事(即副宰相),他針對北宋王朝存在的弊政,提出變法主張,在理財、整軍兩大方麵,製定了一係列的改革措施,但是卻遭到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的強烈反對。第二年,當時任翰林學士、右諫大夫的司馬光給王安石寫了一封三千六百多字的長信,列舉新法的種種弊端,要王安石放棄新法,恢複舊製。


    麵對反對者的興師問罪,王安石用這三百多字的短信回敬了司馬光,簡潔有力地駁斥了司馬光錯誤的保守觀點,並表示了自己革新政治的堅定立場與決心。文章寫得言簡意賅,謹嚴銳利,表現了王安石一向雄健、慎密的論說文風格。


    全文分為三部分,首先交代寫信的原因,言語委婉有致;接著進行合情合理的辯駁,有理有據,層層深入;最後表明態度,不失贈答之禮。對司馬光加給作者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諫、怨謗”五個罪名逐一作了反駁,並批評士大夫階層的因循守舊,表明堅持變法的決心。


    第一部分主要闡明寫這封信的原因和目的。作者因與司馬光有分歧,所以寫信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度。他首先交代兩點:一是在私交上,自己與司馬光是“遊處相好之日久”的朋友,司馬光對待自己也是“視遇厚”,他們相識、相交多年,互相敬慕,彼此尊重,私人之間不存在矛盾、恩怨。二是在政治主張上,自己與司馬光卻有著原則性分歧,即“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這種政見的不合是不可調和的,不是幾封信就能解決的。所以作者說:“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複一一自辨。”


    第二部分是全文駁斥的重點部分,作者以“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為論證的立足點,分別對保守派謬論進行駁斥,表明自己堅持變法的立場。本文中間一段,針對司馬光來信所提主要論點加以駁複,是信的主體部分。作者每下一語,都能說得對方啞口無言。文章筆鋒犀利,語勢勁健,作者決不引咎自責,表現出對實行新法抱著極大的信心。作者首先提出辯論要明確一個前提,即:“蓋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先把名義和實際關係弄明確,是非自然清楚。司馬光在信中指責王安石“侵官、生事、征利、拒諫”四項。於是,作者連用了四個“不為”的排比句式,擺事實、講道理,將這幾個罪名一一逐條申辯,說:“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作者理直氣壯,斬釘截鐵地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一一正名,使得司馬光所加的每一個罪名都不符合實際,不能成立。


    第三部分,作者進一步明確自己的立場和態度,想讓我從此不要做這些事兒,墨守前人的所作所為,那就不是我所敢領教的。最後一部分是書信常規的結束語。


    王安石這封信,有力地駁斥了司馬光對新法的歪曲和誹謗,揭露了頑固派的腐朽本質和守舊麵目,表現了王安石把變法運動進行到底的堅強意誌。


    後人評論


    吳汝綸:“固由傲兀性成,究亦理足氣盛。故勁悍廉厲無枝葉如此。”(《古文辭類纂》卷三十)答曾子固書


    某啟:久以疾病不為問1,豈勝2向往!前書疑子固於讀經有所不暇,故語及之。連得書,疑某謂經者佛經也,而教之以佛經亂俗3。某但言讀經,則何以別於中國聖人之經?子固讀吾書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於讀經有所不暇也。


    然世之不見全經4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5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6、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7,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8故也。楊雄9雖為不好非聖人之書,然而墨、晏、鄒、莊、申、韓10,亦何所不讀?彼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11}不能亂也。惟其不能亂,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子固視吾所知,為尚可以異學亂之者乎?非知我也。


    方今亂俗,不在於佛,乃在於學士大夫沉沒利欲,以言相尚{12},不知自治而已。子固以為如何?苦寒,比日侍奉萬福{13}。自愛。


    【注】


    1不為問:沒有寫信問候。2豈勝:怎麽能夠禁受住。此處是誇張的說法。3亂俗:迷惑世人,敗亂風俗。4全經:指經典的全貌。5百家諸子:指先秦至漢初各種學術流派的著述。6《難經》《素問》《本草》:都是古代的醫藥書。7女工:當時指從事手工勞動的婦女。8不足以盡聖人:不足以全麵準確了解聖人的思想。9揚雄:字子雲,西漢儒家學者。10墨、晏、鄒、莊、申、韓:墨,指墨翟,戰國魯人,墨家創始人,著有《墨子》。晏:指晏子,春秋時齊國大夫。後人搜集他的言行,編有《晏子春秋》。鄒,指鄒衍,戰國齊人,陰陽家的代表人物,著有《鄒子》。莊,指莊周,戰國宋人,道家的代表人物,著有《莊子》。申,申不害,戰國鄭人,早期法家代表人物,著有《申子》。韓,指韓非子,戰國韓人,法家代表人物,著有《韓非子》。{11}異學:異端之學,指儒家以外的其他學說。{12}以言相尚:以言語相互推崇、吹捧。{13}比日侍奉萬福:當時寫信給有父母的人的客套話,意思是祝您的父母近日健康。


    曾子固,即曾鞏。他與王安石從年輕時開始交往,兩人交誼甚厚,彼此書信來往很多。中年以後,由於兩人對推行新法觀點不同,思想出現分歧。曾鞏的政治思想相對比較保守,對王安石的新法有所非議。在這篇文章中,王安石就讀經方法的問題,反駁了曾子固對自己的指責,談了自己的治學態度與方法。


    文章首段圍繞“佛經亂俗”這幾個關鍵字,既交代了寫信的緣由,也為下文的辯駁的展開作鋪墊。接下來的第二段,作者並不急於反駁曾子固對自己的批評,而是宕開一筆,闡述自己的治學之道。首先,作者提出自己“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的治學之道。


    然後,王安石從理論上對這樣做的必要性作了論證。後世之人,與先王所處時代不同,不廣泛閱讀,不全麵調查研究,就不能全麵了解聖人之旨。又舉例證明,即使是“不好非聖人之書”的古代大儒揚雄,對於諸子百家著作也是無所不讀的。作者對此進一步分析說,讀書要首先以儒家思想為指導,對其他學說有所取舍,這樣異端學說就難以擾亂自己的思想體係。此段的巧妙之處是,表麵看是作者在自說自話,闡述自己的治學之道,其實含有間接反駁曾子固批評的意思。既然僅僅讀經不足以知經,既然隻要能夠以儒為本,讀書時有所取舍,自己就不會為異學所亂,那麽,讀佛經也沒有什麽害處。行文至此,曾子固“佛經亂俗”的批評不攻自破。


    到了第三段,作者才正式轉入對曾子固的反駁,進一步為自己辯論說,“方今亂俗不在於佛”,而是由於世人沉沒功名利欲之中,沒有用儒家的思想加強自身修養。所以,曾子固提出的“佛經亂俗”之語也是站不住腳的。不過,作者在反駁過程中的用語把握十分準確,既態度明確,批評了曾子固對自己的誤解,又用猜測的語氣,委婉批評了曾子固隻讀經的做法,很有分寸。


    相對於給司馬光的回信,本文雖然篇幅短小,但卻語言簡峭,邏輯嚴密,剖析深刻。從局部來看,第二段論述自己治學之道,既擺事實又講道理,層層深入,把道理說得很透徹。從全篇來看,作者在論述自己治學方法的同時,自然駁倒了曾子固對自己的批評。表達了作者對當時社會上獨尊儒術死讀儒家經典思潮和隻憑主觀臆想不注重調查研究的主觀唯心主義認識路線的回擊,而他所倡導的注重調查、全麵學習的方法在今天仍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後人評論


    吳闓(kai凱)生:“荊公崛起宋代,力追韓軌,其倔強之氣,峭折之勢,樸奧之詞,均至閫(kun困)奧……”(《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七)答錢公輔1學士書


    比蒙以銘文見屬2,足下於世為聞人3,力足以得顯者銘父母,乃以屬於不腆4之文,似其意非苟然,故輒為之而不辭。不圖乃猶未副所欲,欲有所增損5。鄙文自有意義,不可改也。宜以見還6,而求能如足下意者為之耳。


    家廟以今法準之,恐足下未得立7也。足下雖多聞,要與識者講之。如得甲科8為通判,通判之署9,有池台竹林之勝,此何足以為太夫人之榮,而必欲書之乎?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不能行道,適足以為父母之羞。況一甲科通判,苟粗知為辭賦,雖市井小人10,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何足道哉?故銘以謂“閭巷之士以為太夫人榮”,明天下有識者不以置悲歡榮辱於其心也。太夫人能異於閭巷之士,而與天下有識同,此其所以為賢而宜銘者也。至於諸孫,亦不足列。孰有五子而無七孫者乎?七孫業文{11}有可道,固不宜略。若皆兒童,賢不肖未可知,列之於義何當也?諸不具道{12},計足下當與有識者講之。南去{13}愈遠,君子惟慎愛自重。


    【注】


    1錢公輔:字君倚,常州武進(今屬江蘇)人。皇祐元年(1049)進士。仁宗時為太常丞、集賢校理,曾通判越州。其時(至和二年,1055)帶有集賢院學士銜。2蒙:敬詞,承蒙。屬:同“囑”,委托。3聞人:有名望的人。4腆(tian舔):美好。5增損:增加或者減少,此指修改。6見還:將原文退回來。7立:建立,指家廟,即宗族祠堂。8甲科:科舉考試的第一等。9通判:官名。在州府設置,地位略次於知府、知州,與地方長官共同處理政務,而且還有監察官吏的實權。署:官署,官員辦公的地方。10市井小人:普通老百姓。市井,街市,舊時交易的地方。{11}業文:以文為業,都是學習寫文章的人。{12}諸不具道:種種不一一細說。{13}南去:指錢公輔到越州(今浙江紹興)任通判,地在北宋首都汴京之南,而作者寫此文時在京任群牧判官。


    這是一篇書信體的作品,作於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王安石當時在朝中任群牧判官。古代書信體的作品,有不少名篇,風格多樣,這一篇是長於說理的佳作。


    之前,朝中同僚錢公輔請王安石為他去世的母親永安縣太君蔣氏作墓誌銘,王安石答應了。但墓誌銘寫好給錢公輔後,卻收到錢的一封來信,認為“未副所欲”,即不符合錢家的要求,希望“有所增損”,對內容進行適當修改。這很出乎王安石的意外。他不願意改動,要求將自己起草的墓誌銘退回。為此,還特地寫了這封信予以正麵答複,就是本文的《答錢公輔學士書》。


    文章第一段用以介紹具體的情況,說明複信的原因。對方希望能夠有所修改,但是自己堅持自己的原則,認為“鄙文自有意義,不可改也”。對方看不上,那麽隻有請對方將原文送回,另請高明撰寫。在這裏,作者的態度是認真而嚴肅的,無可動搖也不可調和的。


    接下來的第二段中繼續申說“不可改”的幾條理由。第一,“家廟以今法準之,恐足下未得立也”。意思是說,像太常丞、集賢校理這樣的小官是不能立家廟的,隻能是“祭如寢”。所以,即使以蔣氏丈夫錢冶而論,也才是“贈兵部員外郎”的職務,同樣不符合立廟的標準。故而,均不能寫進墓誌銘裏去。


    第二,錢公輔有五個兒子,但還有公諒、公謹(官鄭州新鄭尉)、公儀、公佐四人的官銜均不值得寫進去,七個孫子尚還年幼,“賢不肖未可知”,也不宜列名。如果長大了,“業文有可道”,當然可以增加。至於“通判之署”,有“池台竹林之勝”,風景雖美,也不值得寫進先人墓誌銘中來誇耀。這明確表明了作者的基本觀點是重道輕俗,認為錢公輔口口聲聲要增加的東西都是俗不可耐的。


    後文裏的“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苟不能行道,適足以為父母之羞”就是間接諷刺說一個人官有多大,廟有多富麗堂皇,官署有多美麗,都是次要的,如果斤斤於此,足以說明為人之俗,視野之窄。


    第三,作者在墓誌銘中強調的恰恰是錢母蔣氏的高貴品德(即儒道),“自其嫁至於老,中饋之事親之惟謹(親自下廚房),自其老至於沒(去世),紉縫之勞(親手操持縫補之事)猶不廢”。描繪了一位一生孝順、勤勞、吃苦、公正、謹慎的古代妻子,處處體現出她的奉獻精神。這是應該銘記卻被錢公輔而忽略的,也是作者認為不應該的地方。


    這封信雖然沒有表達什麽高遠的誌向,但是凸顯了一個最起碼的道理,就是利用先人的功名來追求名利是十分低俗的行為,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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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順之:“語甚切直,可以裁諛墓者。”(《文編》卷四十八)芝閣記


    祥符1時,封泰山2以文天下之平3,四方以芝4來告者萬數。其大吏,則天子賜書以寵嘉5之,小吏若民,輒錫6金帛。方是時,希世7有力之大臣,窮搜而遠采,山農野老,攀緣狙杙8,以上至不測之高,下至澗溪壑穀,分崩裂絕,幽窮隱伏,人跡之所不通,往往求焉。而芝出於九州、四海之間,蓋幾於盡矣。


    至今上即位,謙讓不德9。自大臣不敢言封禪,詔有司以祥瑞告者皆勿納。於是神奇之產,銷藏委翳10於蒿藜榛莽{11}之間,而山農野老不複知其為瑞也。則知因一時之好惡,而能成天下之風俗,況於行先王之治哉?


    太丘{12}陳君,學文而好奇。芝生於庭,能識其為芝,惜其可獻而莫售{13}也,故閣於其居之東偏,掇{14}取而藏之。蓋其好奇如此。噫!芝一也,或貴於天子,或貴於士,或辱{15}於凡民,夫豈不以時乎哉?士之有道,固不役誌於貴賤,而卒所以貴賤者,何以異哉?此予之所以歎也。皇祐五年十月日記。


    【注】


    1祥符:全稱為“大中祥符”,為北宋真宗趙恒年號。2封泰山:是指在泰山上築土為壇祭天,報天之功。在泰山下的梁父山辟場祭地,報地之功,稱禪。封:封禪,指曆代帝王封泰山的祭天地的典禮。3文天下之平:保佑天下太平。文,文飾,粉飾。平,平安。4芝:靈芝草,一種菌類植物,舊時稱為祥瑞。5寵嘉:恩寵嘉獎。6錫:同“賜”,賜予。7希世:迎合世俗。8狙(ju居)杙(yi亦):像猿猴一樣攀援。杙,小木樁。9不德:不認為自己有德。10委翳(yi亦):丟棄和遮蔽。{11}蒿藜榛(zhēn真)莽:泛指深山老林、草木叢生之處。榛,一種落葉喬木。{12}太丘:古縣名,一作泰丘、敬丘,在今河南永城縣西北。{13}莫售:無法實現。售,達成某種希望。{14}掇(duo多)取:拾取,摘取。{15}辱:忽視,輕視。


    這篇雜記寫於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當時作者33歲,正擔任舒州殿中丞通判。芝閣,顧名思義應是收藏靈芝的樓閣。本文是作者為文中好奇之士陳君築閣藏靈芝而寫的碑記。陳是作者的友人,一個好文而愛奇的人。他偶然在自己的庭院裏發現了一棵靈芝草,當然非常高興,就特意在住宅偏東處建了一座樓閣,並將靈芝摘來收藏在樓閣上麵,將它命名為芝閣,特意請作者寫一篇記。


    作者首先回顧往事,揭露和批評宋真宗祥符年間,朝野以靈芝為祥瑞,一時上上下下窮搜遠采,致使九州四海之間,靈芝“蓋幾於盡矣”。接著,表揚“今上(宋仁宗趙禎)即位,謙讓不德”,故而大臣們不敢言封禪、告祥瑞,因此才能求得社會安定,百姓樂業,即使是山農野老,都不識靈芝為何物,更加用不著攀岩入穀,四處尋求。作者感歎當時民風淳樸,也暗含了對君王不因為自己一時的好惡,讓老百姓疲於奔命的需求。因為一旦連天下的風俗也改變了,百姓將難以安居樂業,就更不用說推行“先王之治”了。


    然後,作者正麵點出陳君因庭院發現靈芝而建芝閣的事,指出這件事情是因為好奇,而不是將靈芝作為祥瑞上獻報功,然後有所感慨,“士之有道,固不役誌於貴賤,而卒所以貴賤者,何以異哉?”也就是天下有道之士雖然堅守自己的操守,並不希望因“貴賤”而被驅使,但最終的遭際,卻往往有天壤之別,與這靈芝又有什麽區別呢!


    本文重在議論,議論又以今昔對比之法,由大及小,從抽象到具體,寫得簡練從容。作者巧妙借靈芝之題,表達自己的感慨:士人如靈芝,進退榮辱皆取決於時運,側麵抒發了自己懷才不遇的鬱結之情。


    後人評論


    沈德潛:“峭而折,用意多在題外。”(《唐宋八大家古文讀本》)遊褒禪山記


    褒禪山1亦謂之華山。唐浮圖2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塚3也。距其院東五裏,所謂華山洞者,以其乃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4,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5也。


    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裏,有穴窈然6,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餘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7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遊者尚不能十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8,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夫遊之樂也。


    於是予有歎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9而無不在10也。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有誌矣,不隨以止{11}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誌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12},而無物以相之{13},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誌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於仆碑,又有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14},長樂王回深父,予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臨川王某記。


    【注】


    1褒禪山:在今安徽含山縣北十五裏。舊名華山,有起雲峰、龍洞等名勝。2“唐浮圖”句:唐代僧人慧褒開始在此築舍居住。浮圖,這裏指僧人。3褒之廬塚:這裏是慧褒生前居住和死後安葬的地方。4漫滅:模糊不清。5音謬:發音錯誤。6窈然:幽深的樣子。7怠:懈怠,怠惰。8則或咎其欲出者:就有人責怪那個提出要出洞的人。9求思之深:探求思考的深廣。10無不在:指世間事物無不在其思考觀察的範圍之內。{11}隨以止:隨人而中止。{12}幽暗昏惑:幽深昏暗而令人迷惑。{13}無物以相之:沒有外物來幫助自己。相,佐助,扶持。{14}廬陵:今江西吉安。蕭君圭君玉:蕭君圭,字君。


    這一篇遊記寫於至和元年(1054)七月,當時作者年34歲,正在通判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潛山縣)。這篇遊記因事見理,夾敘夾議,其中闡述的諸多思想,不僅在當時社會難能可貴,在當今社會也具有極其深遠的現實意義。文采斐然,字字珠璣,諸如“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險遠”更成為世人常用的名言。


    文章前兩段記遊山所見的景物和經過,是記敘部分。文章緊扣題目,以“褒禪山亦謂之華山”一句起頭,點明作者所遊的地方是“褒禪山”,以及這座山的另一個名稱“華山”。然後略述前洞和後洞的概況,突出前洞與後洞迥然不同的環境特征,以及遊前洞之易與遊後洞之難,揭示一般遊人就易避難的心理,為後文“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伏筆。


    然後詳記遊後洞的經過。“餘與四人擁火以入”,點明了與人同遊,這才有入洞以後諸人的不同反應。寫經過時,對所見景象,隻異常簡括地記下“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用連鎖句式說明入“深”、進“難”、見“奇”的遞進式因果關係,為後文借景喻理提供依據。最後隨著入洞之深而“其見愈奇”,下文本應敘寫乘興而入,尋幽訪勝,領略“奇”景。不料,興至高處,卻中途退了出來,遊洞至此結束。遺憾之情雖未顯露,卻為後文議論做好了鋪墊。


    此外,作者又補敘了兩點。一是“蓋予所至……則其至又加少矣”,一是“方是時……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夫遊之樂也”。這兩點補敘為下文借事喻理提供了依據。寫出洞後的心情,突出一個“悔”字。因為當時“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卻“與之俱出”“不得極夫遊之樂”,由此而“悔”,並因“悔”而引出下文。


    後兩段寫遊山的心得,這是文章的議論部分。作者先借托古人,說古人遊覽觀賞“往往有得”,是因為他們“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以此表明作者在下麵所要說的觀察所得不是隨意的,而是以古人的“求思”精神為依據和標準,經過深思而悟出來的。


    作者以景喻物,用“奇偉、瑰怪、非常之觀”比喻某種最高成就的境界。但這種境界“人之所罕至”,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達到的。但怎樣才能達到呢?


    作者提出了三個“不能至”:“非有誌者不能至也”,“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這三個“不能至”表達了三層意思,提出了達到目的的三個必要條件:“誌”“物”“力”。


    最後,以“此予之所得也”,收束這一段議論,歸結到作者思想上的收獲,回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這段議論以古人“有得”始,以自己“所得”終,前後呼應。最後一小段,點出同遊四人的姓名,與第二段“餘與四人擁火以人”句相呼應。最後係年署名,此法從柳宗元遊記中來。


    本文的記遊部分,除為說理之外,沒有多餘的文字;議論部分,說理充分而有節製,沒有無用的筆墨。文末,借仆碑抒發感慨,提出“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的觀點,這是從具體到抽象,概括出研究事物必須去偽存真的道理。具有平實而深刻、言簡而意豐的效果。


    後人評論


    當代有學者評論本文說:“行文嚴謹,用墨極為簡省,語言精要得當,以致文字一字也難以增刪改換。”


    靈穀詩序


    吾州之東南,有靈穀1者,江南之名山也。龍蛇之神,虎豹、翬翟2之文章,楩柟3、豫章、竹箭之材4,皆自山出。而神林、鬼塚、魑魅5之穴,與夫仙人、釋子6、恢譎之觀,鹹付托焉。至其淑靈和清之氣7,盤礴委積於天地之間8,萬物之所不能得者,乃屬之於人,而處士9君實生其址。


    君姓吳氏,家於山址,豪傑之望10,臨吾一州者,蓋五六世,而後處士君出焉。其行,孝悌忠信{11};其能,以文學知名於時。惜乎其老矣,不得與夫虎豹、翬翟之文章、楩柟、豫章、竹箭之材俱出,而為用於天下。顧藏其神奇,而與龍蛇雜此土以處也。


    然君浩然有以自養,遨遊於山川之間,嘯歌謳吟,以寓其所好,而終身樂之不厭,而有詩數百篇,傳誦於閭裏{12}。他日,出其《靈穀》三十二篇以屬其甥曰:“為我讀而序之。”唯君之所得,蓋有伏而不見{13}者,豈特盡於此詩而已?雖然,觀其鑱刻{14}萬物,而接之以藻繢{15},非夫詩人之巧者,亦孰能至於此!


    【注】


    1靈穀:即靈穀山,道教名山。在江西臨川去郡邑三十裏。2翬翟(huidi灰迪):翬,有五彩羽毛的雉雞。翟,長尾山雞。3楩柟(piánnán駢南):楩,樹名,即黃楩木。柟,樹名,即楠木。兩者都是南方生的優質樹種。4豫章:樹名,即樟木。竹箭:泛指竹子。5魑魅(chimèi吃妹):古代傳說中的山澤精怪。6釋子:對出家僧人的統稱。7淑靈:美好靈秀。和清:溫和清朗。8盤礴:同“磅礴”,廣大無邊。委積:積聚。9處士:古代稱那些有才德而不仕的人為處士。10望:望門,門族。{11}孝悌忠信:儒家的道德標準,即孝敬父母、順從兄長、忠於君主、為人守信。{12}間(lu呂)裏:鄉裏。{13}伏而不見:隱藏而未顯露。{14}鑱(chán纏)刻:繪繡刻畫。{15}藻繢(hui繪):用優美華麗的語言藻飾。


    本文是王安石為其舅父吳氏的詩集所作的序。吳氏住在撫州東南的金溪,地處靈穀山麓,他的詩集即以靈穀命名。文章首段以吳君所處的環境“靈穀”為切人點,首先采取鋪排的方法,曆數山中的物產,極言靈穀空靈優美,物產豐饒。這些鋪敘有力地突顯了靈穀山的靈氣。接下來,作者順勢指出這種靈氣凝聚在了萬物之靈“人”的身上,並用“而處士君實生其址”一句來引出人物。


    為詩集寫序卻不從詩集入手,而先從作者所處的環境入手,並肆意渲染烘托靈穀優美奇幻的自然環境和豐饒名貴的物產,這看起來似乎有點離題,其實不然。詩集作者處於如此自然環境之中,日日受其洗滌陶冶,自然產生淑靈和清之氣,進而會融入到詩歌創作中。所以,環境和人與詩是深有關聯的,作者文中對環境的種種鋪敘實際都是為寫人物、評價詩歌埋下伏筆。


    第二段敘述吳君的身世。先言吳君“孝悌忠信”,生於豪傑之門,再說以文學知名於時,敘述現實中吳君不能“為用於天下”的困頓。作者拿吳君與前段靈穀山物產相比,一方麵稱讚了吳君和靈穀山中的名貴物產一樣,富有才華;另一方麵表達對其不能出而為天下所用、命運反不如物的惋惜之情。


    構思獨特新穎是本文的最大特色。作者選取“靈穀”作為切入點,從環境說開去,再及其間的人物,進而論述吳君的詩,深入地剖析了自然、人與詩歌創作之間的關係,構思很獨特,也頗有創見。直至文末,文章才轉入正題,轉入對吳君詩的評價。作者先描述了吳君“浩然有以自養”“遨遊於山川之間”“嘯歌謳吟”的詩意生活,最後才落到吳君的詩作上,稱頌其詩之妙,並交代敘述了詩集作者與自己的關係及自己作序的原因。


    本文的一大特色是,行文曲折,筆墨靈動,興致淋漓,充分體現出作者為文多頓挫轉折、峭拔壯觀的獨特風格。


    後人評論


    孫琮在《山曉閣選宋大家王臨川全集》卷一雲:“序處士詩卻不說詩。先從靈穀蘊蓄之奇,說到人上,既出處士後,亦不說處士之詩,且言其行能而惜其老,以與前段相應。既出處士能詩,又不實說處士之詩,反說得不盡於詩。而讚美其詩,隻於掉尾一句結出,作法絕奇。”


    張刑部1詩序


    刑部張君詩若幹篇,明而不華2,喜諷道而不刻切3,其唐人善詩者之徒歟!


    君並楊、劉生,楊、劉4以其文詞染當世,學者迷其端源,靡靡然5窮日力以摹6之,粉墨青朱7,顛錯叢龐8,無文章黼黻9之序,其屬情藉事10,不可考據也。方此時,自守不汙者少矣。君詩獨不然,其自守不汙者邪?


    子夏{11}曰:“詩者,誌之所之也。”觀君之誌,然則其行亦自守不汙者邪?豈惟其言而已!


    畀{12}予詩而請序者,君之子彥博也。彥博字文叔,為撫州司馬,還自揚州識之,日與之接雲。慶曆三年八月序。


    【注】


    1張刑部:名保雍,字粹之,曆任太常博士、刑部郎中等職。2明而不華:鮮明而不浮華。3諷道:諷諭。刻切:尖刻,刻薄。4楊、劉:指宋初西昆體詩派創始人楊億、劉筠。5靡靡然:順勢而倒的樣子。指當時文人跟著西昆體詩風跑。6摹:摹寫,依樣寫作,模擬。7粉墨青朱:形容西昆體詩歌,辭藻華麗,色彩浮豔。8顛錯叢龐:指西昆體作品,一味模擬前人詩句,大量堆砌典故,語意輕淺,龐雜無序,拚湊成文。9黼黻(fufu府扶):古代禮服上所繡的花紋,有一定色彩與圖形要求。10屬情藉事:寫情敘事,引用典故。{11}子夏:孔子學生,相傳《詩》《春秋》等儒家經典是由他傳授下來的。{12}畀(bi必):付與,托付。


    這篇短文寫於宋仁宗慶曆三年(1043),當時王安石正任淮南判官,治所在揚州。那一年他因公暫回家鄉臨川,與張刑部之子張彥博相識,並應彥博之請,為張刑部詩集作序。王安石在序中肯定張刑部的詩歌及其“自守不汙”的人品。同時,借此序言發表自己的文學主張,批判宋初浸染詩壇的西昆體詩風。


    宋初,社會上流行西昆體,效法著名詩人李商隱,其特點是專從形式上模擬李商隱,一味搬用李商隱的詩題、典故、詞藻,內容空洞缺乏真情實感。這種詩風同當時那些館閣學士的身份,和那種升平盛世的宮廷環境,正相適合。朝廷也以此取士,師友互相講求,直待歐陽修領導北宋詩壇,才一掃西昆體的華豔詩風。年輕的王安石出自歐陽修門下,對於西昆體的華豔,更是深惡痛絕,因此寫下這篇《張刑部詩序》。


    本文第一部分,著重評價張刑部的詩歌“明而不華,喜諷道而不刻切”,即說張詩形象鮮明,語言明暢,內容充實,不浮華豔麗。讚揚張刑部說:“其唐人善詩者之徒歟!”張君真是唐代擅長寫詩者那樣的人啊!這一評價運用了暗中諷喻筆法,因為作者這裏肯定了張刑部善學唐詩,也為批判西昆體詩人把學唐詩引向形式主義深淵作了伏筆。風格顯得含蓄委婉,不直白苛刻。


    第二部分是全文的主要部分,作者在此段嚴辭批判西昆體詩風對當世詩壇的浸染。首先交待張君與西昆體領袖楊億、劉筠同是北宋初期人,當時正是“楊、劉以其文詞染當世,學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窮日力以摹之”,而後五句話,簡潔有力地概括了西昆體的特征。西昆體浸染詩壇,學者迷失方向,終日沉溺在這種浮華的詩風中,竭盡全力摹仿,使西昆風氣盛行天下。緊接著文章轉到張君身上,在西昆體盛行的詩壇上,就已經有像張君這樣有文學思想的作者,寫作和西昆體完全相反的作品,一掃西昆體的富貴氣與浮豔氣,而歸於質樸無華、不事虛語的真實境界。一句“自守不汙者少矣。君詩獨不然,其自守不汙者邪?”出自作者內心,真摯而不保留地讚揚張詩不被西昆體詩風影響,出汙泥而不染,能堅守正確的詩歌創作原則。


    自古從一個人的文中可以看出人品,於是作者由張詩聯想到張君的為人。因為“詩者,誌之所之也”,詩言誌,“觀君之誌”就能看出張君的人品,所作所為也一定是“自守不汙”的君子,言行一致的正直詩人。以上第二段,作者從理論上嚴厲批判了西昆體詩風,表彰了張刑部堅守正確的創作道路,從而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文學主張。


    這篇文章,寫得中心突出,脈絡分明,井井有條,表現出王安石散文一向簡潔挺拔的風格。


    後人評論


    過珙在《古文評注》卷十中曰:“起處襯起一層,結處深推一層,中間寫正麵處曲折頓宕,極委蛇壯浪之觀,不似平岡坦途,一往無佳緒也。”


    祭歐陽文忠公1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2,猶不可期,況乎天理3之溟漠4,又安可得而推5!惟公生有聞於當時,死有傳於後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質之深厚,知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故充於文章,見於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6。其積於中者7,浩如江河之停蓄8;其發於外者9,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淒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10,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世之學者,無問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


    嗚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複,感世路之崎嶇,雖屯邅困躓{11},竄斥流離,而終不可掩者,以其公議之是非{12}。既壓複起,遂顯於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臨朝之末年,顧念後事,謂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13}。及夫發謀決策,從容指顧{14},立定大計,謂千載而一時。功名成就,不居{15}而去,其出處進退,又庶乎英魄靈氣,不隨異物腐散,而長在乎箕山之側與穎水之湄{16}。


    然天下之無賢不肖,且猶為涕泣而歔欷,而況朝士大夫,平昔遊從{17},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嗚呼!盛衰興廢之理自古如此,而臨風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複見,而其誰與歸{18}!


    【注】


    1歐陽文忠公:指歐陽修,宋代傑出的政治家、文學家。卒諡“文忠”。2致:達到。3天理:天道。4溟漠:幽晦。5推:推測。6瑰琦:瑰麗奇偉。7積於中者:蓄積於內心者。8停蓄:匯聚蓄積。9發於外者:指發為文章者。10閎辯:宏偉的議論。{11}屯邅(zhunzhān諄沾):艱難困頓。困躓(zhi質):困窘挫跌。{12}以其公議之是非:因為是非終有公論。{13}寄以社稷之安危:把國家的安危托付給他。{14}指顧:手指目顧,指點顧盼,形容氣度之從容果斷。{15}不居:不居功。{16}箕山:相傳堯時巢父、許由隱居於此。在今河南登封東南。潁水:源出今登封西南,相傳歐陽修死後葬於此。湄:邊。{17}遊從:指與長輩交往。{18}其誰與歸:該追隨誰。歸,歸附,趨向。


    在北宋政壇、文壇上,歐陽修是一位地位崇高、影響很大的傑出人物。至和年間,歐陽修上《薦王安石呂公著劄子》,稱安石“德行文學,為眾所推。守道安貧,剛而不屈……久更吏事,兼有時才”。可以說,對王安石,歐陽修是有知遇之恩的。盡管後來,歐陽修溫和的改革主張與王安石激進的改革措施不免產生分歧,但卻難以掩蓋兩人惺惺惜惺惺的欣賞之情。


    本文是退休家居的歐陽修66歲病逝時,王安石聞訊後寫下的祭文。既有恩情,又有政治上的歧見,這複雜的關係無形中增添了寫作祭文的難度。但王安石這篇祭文,卻處理得非常成功,大處著眼,高瞻遠矚,既充分表達了對歐陽修文章、品格、功業的由衷景仰,又避開了因晚年政見分歧而引起的嫌隙,表現了一位卓越政治家的氣度。


    作為祭文,文章開頭卻用議論的筆調強調“亦又何悲”,這樣並非敗筆,而是為了突出歐公傑出的功績,突出他和作者與眾不同的人生境界。作者並非不悲痛,也非無感情,但作者能夠超出人之常情。“生有聞於當時,死有傳於後世”這兩句蓋棺定論的話,高度評價了歐陽修的一生——生前既聞名於當世,死後又有文章政績流傳後世。這個發端,顯得起勢突兀,轉折奇峭,氣度恢弘,境界高遠,顯示了一個大政治家對生死的超凡態度。同時,又引出以下三段對歐陽修文章、氣節、功業的熱情讚頌。


    文章主要從文才、氣節、品格幾方麵讚揚歐陽修,其他的事跡則略而不寫。因為歐陽修是北宋的文壇領袖,掀起和領導了宋代的古文運動,尊定了宋代散文的發展方向,影響了一代文風,王安石更曾親炙其益,所以文章首先著重地讚揚了歐陽修的文才。歐陽修仕宦四十年,對穩定朝廷政局安定天下有著極大的貢獻,但他功成身退,表現出崇高的品格。這些,文章都著意抒寫,這樣更能突出歐陽修的形象。


    作者先讚歐陽修文章。沒有直接讚其文章的成就,而是從人與文的關係上落筆,認為這是由於歐陽修“器質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修養深厚,才能達到“豪健俊偉,怪巧瑰琦”的境界。最後歸結到“世之學者,無問乎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這一段論上。在讚揚過程中,則用了“浩如江河之停蓄”“爛如日星之光輝”兩個形象的比喻,前者見其浩瀚深廣,後見其光輝燦爛。然意猶未足,又連下兩個比喻,讚其文章的清音幽韻,淒清如同飄風急雨驟然而至;雄詞宏辯,快捷如同輕車駿馬之急速奔馳。前者讚其音韻之美,後者讚其辭鋒之利。四個連貫而下的博喻和整齊的排比句式,將歐文的內蘊外美、思想內涵、藝術風貌形容得淋漓盡致。


    其次是讚其氣節。以深情讚歎起,從大處落筆。概括地指出在歐陽修四十年的仕宦生涯中,升降遷徙,深感世路崎嶇,命運多艱,然盡管遭遇多次竄斥流離,卻始終不能掩其正氣,原因在於是非自有公議,故“既壓複起,遂顯於世”。最後,用“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對其一生的氣節作出總結。從中可見其與宰相呂夷簡及高若訥等人的鬥爭中所表現出來的政治品格。


    再讚其功業。歐陽修一生政績,可書者多。這裏特意選取他在仁宗晚年與韓琦一起“協定大議”,立趙曙為太子之事為典型事例,讚美其“發謀決策,從容指顧,立定大計”的政治家氣度與“功名成就,不居而去”的高尚品格。在談到歐陽修的功勞時,說:“仁宗皇帝臨朝之末年,顧念後事,謂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在說到對歐陽修逝世的哀痛之情及對歐陽修的瞻慕時,說:“然天下之無賢不肖,且猶為涕泣而歔欷,而況土朝士大夫,平昔遊從,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再抒“念公之不可複見,而其誰與歸”的悵惘。含義深遠,深情無限。


    全篇感情真摯深沉,氣勢充沛,具有感人的藝術力量。作者既不因歐陽修對自己的恩遇而加以諛頌,更不因其晚年和自己政見上有分歧而影響到對其一生的評價。或敘述,或議論,或問語,或悲呼,或感歎,完全依據於感情抒發的需要。感情顯得極真摯。全篇基本用散文句式,而在讚揚歐陽修文才一節也用排偶的句子,所謂“一氣灑脫,短長高下皆宜。祭文入聖之筆。”


    後人評論


    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鈔?王文公文鈔》卷十二中說:“須看他頓挫紆徐,往往敘事中伏議論,風神蕭颯處。”


    答段縫1書


    段君足下2:某3在京師時,嚐為足下道曾鞏善屬文,未嚐及其為人也。還江南,始熟而慕焉友之,又作文粗道其行。惠書以所聞詆鞏行無纖完4,其居家,親友惴畏5焉,怪某無文字規6鞏,見謂有黨7。果哉,足下之言也!


    鞏固不然8。鞏文學論議9,在某交遊中,不見可敵。其心勇於適道10,殆不可以刑禍利祿動也。父在困厄{11}中,左右就養{12}無虧行{13},家事銖發{14}以上皆親之。父亦愛之甚,嚐曰:“吾宗敝,所賴者此兒耳。”此某之所見也。若足下所聞,非某之所見也。鞏在京師,避兄而舍{15},此雖某亦罪之也,宜足下之深攻之也。於罪之中有足矜者,顧不可以書傳也。事固有跡,然而情不至是者,如不循其情而誅焉,則誰不可誅耶?鞏之跡固然耶?然鞏為人弟,於此不得無過。但在京師時,未深接{16}之,還江南,又既往不可咎,未嚐以此規之也。鞏果於從事,少許可{17},時時出於中道,此則還江南時嚐規之矣。鞏聞之,輒矍然{18}。鞏固有以教某也。其作《懷友書》兩通,一自藏,一納某家,皇皇焉求相切劘{19},以免於悔者略見矣。嚐謂友朋過差,未可以絕,固且規之。規之從則已{20},固且為文字自著見然後已邪?則未嚐也。凡鞏之行,如前之雲,其既往之過,亦如前之雲而已,豈不得為賢者哉?


    天下愚者眾而賢者希,愚者固忌賢者,賢者又自守,不與愚者合,愚者加怨焉。挾忌怨之心,則無之焉而不謗,君子之過於聽者,又傳而廣之,故賢者常多謗,其困於下者尤甚,勢不足以動俗{21},名實未加於民,愚者易以謗,謗易以傳也。凡道鞏之雲雲者,固忌固怨固過於聽者也。家兄未嚐親鞏也,顧亦過於聽耳。足下乃欲引忌者、怨者、過於聽者之言,縣斷{22}賢者之是非,甚不然也。孔子曰:“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孟子曰:“國人皆曰可殺,未可也,見可殺焉,然後殺之。”匡章,通國以為不孝,孟子獨禮貌之以為孝。孔、孟所以孔、孟者,為其善自守,不惑{23}於眾人也。如惑於眾人,亦眾人耳,烏在其為孔、孟也。足下姑{24}自重,毋輕議鞏{25}!


    【注】


    1段縫:字約之,官至朝散大夫。2足下:古代的敬稱,一般用在上下級之間,也有同輩相稱的,表示客氣。3某:自稱。古人書信常見的對個人姓名的一種省寫。4無纖完:連小節都不放過。5惴畏:恐懼害怕。6規:規勸,勸告。7有黨:結為一夥。此處的意為過分偏愛。8固不然:本來就不是你說的那樣子。固,本來,原本。9論議:這裏指口才。10勇於適道:敢於追求真理。{11}困厄:衰老生病。{12}左右就養:侍奉在父親左右。{13}虧行:沒有虧待的地方。{14}銖發:指極小事。銖,古代計量單位,二十四銖為一兩。發,頭發絲。{15}避兄而舍:這句話說有意避開兄長,另外居住。指兩兄弟不住一起。{16}深接:密切交往。接,接觸。{17}少許可:很少肯定人、稱讚人。{18}矍(jue決)然:目不正的樣子,這裏指眼神四顧有些慌張。{19}皇皇:同“惶惶”,心神不安的樣子。切劘(mo磨):切磋。劘,磨礪。這裏指在道德學問上互相鼓勵、商討。{20}從則已:聽從後就罷了。{21}動俗:改變習俗。{22}縣(xuán玄)斷:憑空斷定。縣,同“懸”,憑空設想。斷,判斷,斷定。{23}不惑:不受眾人迷惑,說明孔、孟的判斷力高,不為表麵現象所迷惑。{24}姑:姑且,暫且。這裏是禮貌和客氣話。{25}毋輕議:不要輕率議論。毋,不要。


    本文的寫作時間,大致是皇祐(1051)三年,其時作者31歲,在舒州(安徽潛山縣)通判任上。文章是為了反駁段縫來信對摯友曾鞏的攻擊和誹謗而作的,是一篇有名的駁論。


    曾鞏與作者是老同鄉,兩人從小本無交往,後來在京都相識定交。彼此互相欣賞學問、才幹、道德和為人。慶曆四年(1044),曾鞏上書給中書舍人、文壇領袖歐陽修,積極推薦王安石。可以說二人是誌同道合,情同莫逆。


    全文共分三個自然段。第一段敘事,言及三件事,把為何寫答書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第一件在京都時,兩人在私下裏曾談及曾鞏,作者讚揚曾鞏文章寫得好,足見作者與段縫是相識的。第二件,作者回江南探親時,曾親去曾鞏的家鄉拜訪,兩人逐漸熟悉,互相傾慕,成為友人。於是,作者寫了文章,約略介紹曾鞏的德行,暗示了作者關於曾鞏的文章段縫是讀到了的。第三件事,段縫給作者寫信,將自己所聽到的關於曾鞏德行的壞話轉告作者,而且進行了詆毀。其中特別說到曾鞏在家居的時候,親友害怕他的情況,責備作者沒有用書信規勸曾鞏,指責他們變成了同夥,存在偏愛,不公正。


    第二段進一步申說曾鞏的為文和為人,重點是為人。這是本文的重點。在為文方麵,作者認為在他接觸的人中,曾鞏最善於屬文,周圍“不見可敵”,這評價是很高的。在為人方麵,作者首先強調“其心勇於適道”,不為刑禍利祿所動,是一位捍衛儒道的勇士。作者引用曾鞏父親的話,說明曾鞏是一個孝子,足以駁斥段“親友惴畏”的讕言。作者盡管為曾鞏辯護,但是言辭委婉,承認“未嚐以此規之”,做得不夠,態度是實事求是的。段末作者歸結說曾鞏還是“賢者”,也就是君子。


    第三段有鑒於社會上賢者稀愚者眾的現實,總結這種誹謗產生的原因:一是妒忌;二是賢者自守,沒有及時與愚者交流;三是怨恨。因此越傳越離譜,越傳越邪乎,尤其是下層被傳言圍困的人更加如此,無法改變“流俗”的偏見,不能正麵樹立賢者的形象。結尾,作者勸告段縫,重溫孔孟之言,要善於自守,不要惑於流俗道聽途說之言,姑且自重,不要輕議賢者曾鞏。


    這篇文章論證有力,結構謹慎。文中自我辯駁很少,多證之聖人言論,以強化自己的觀點,增加了權威性和不可辯駁性。尤其最後一段最為突出。其中如孔子的話:“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顯示了作者熟識和精通先秦儒學著作,對於賢者與愚者有明確的標準,行文說理辯駁駕輕就熟,引證似乎全不費力。


    此外,文中處處體現了作者實事求是的人生態度和行文風格。如當說到曾鞏在京師“避兄而居”,認為“鞏為人弟,於此不能無過”,而且覺得自己回江南時沒有當麵規勸曾鞏也是不對的,這真是一派光明磊落、至誠君子的風範,令人不由得不肅然起敬。可見世人對作者性格和為人的描述是有失公允的。這種實事求是的作風和謙虛的態度在古代應屬難能可貴。


    這篇答書充滿著仗義執言的陽剛之氣,表麵上顯得客氣,禮貌周到,但骨子裏卻是一篇有理有節、飽含激情的辯護狀,口氣堅定,不容置疑,體現了一位極有主見的政治家的風範。


    後人評論


    《宋史?王安石傳》雲:“安石性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意不回。”


    王深父1墓誌銘


    吾友深父,書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誌。誌欲以聖人之道為己任,蓋非至於命弗止2也。故不為小廉曲謹3以投眾人耳目,而取舍、進退、去就,必度4於仁義。世皆稱其學問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見謂迂闊5,不足趣時合變。嗟乎!是乃所以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則必無以同乎此矣。


    嚐獨以謂天之生夫人也,殆6將以壽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後顯,以施澤於天下。或者誘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覺7後世之民。嗚呼!孰以為道不任於天,德不酬於人,而今死矣。甚哉,聖人君子之難知也!以孟軻之聖,而弟子所願,止於管仲、晏嬰,況餘人乎!至於揚雄,尤當世之所賤簡8,其為門人者,一侯芭9而已。芭稱雄書以為勝《周易》。《易》不可勝也,芭尚不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無所遇合,至其沒久而後世莫不知。若軻、雄者,其沒皆過千歲,讀其書,知其意者甚少。則後世所謂知者,未必真也。夫此兩人以老而終,幸能著書,書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雖能知軻;其於為雄,是幾可以無悔;然其誌未就,其書未具,而既早死,豈特10無所遇於今,又將無所傳於後!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蓋非餘所能知也。


    深父諱回,本河南王氏。其後自光州之固始{11}遷福州之侯官,為侯官人者三世。曾祖諱某,某官。祖諱某,某官。考諱某,尚書兵部員外郎。兵部葬潁州之汝陰,故今為汝陰人。深父嚐以進士補毫州衛真縣{12}縣主簿,歲餘自免去。有勸之仕者,輒辭以養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於是朝廷用薦者以為某軍節度推官{13},知陳州南頓縣事,書下而深父死矣。夫人曾氏,先若幹日卒。子男一人,某,女二人,皆尚幼。諸弟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深父某縣某鄉某裏,以曾氏祔{14}。銘曰:嗚呼深父!維德之仔肩{15},以迪祖武{16}。厥艱荒遐{17},力必踐取。莫吾知庸,亦莫吾侮{18}。神則尚反,歸形於土{19}。


    【注】


    1王深父:即王回,字深甫,與王安石有很深的友誼,王安石曾稱讚他為“有道君子”。2非至於命弗止:即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意思。3小廉曲謹:細小隱曲處的廉潔謹慎。4度:保持於一定的界限範圍之內。5迂闊:即迂腐。6殆:大概。7覺:啟發,使覺悟。8賤簡:看輕怠慢。9侯芭:西漢钜鹿(今河北平鄉)人。師從揚雄,揚雄死後,侯芭“為主起墳,喪之三年”。10特:僅僅,單單。{11}光州之固始:今河南固始縣。福州之侯官:今福建福州。考:古代稱已故去的父親為考。潁州之汝陰:今安徽阜陽。{12}亳州衛真縣:今河南鹿邑。{13}推官:節度使的屬官。{14}祔(fu付):合葬。{15}維德之仔肩:輔助(我)擔當重任,示我顯明的德行。語出《詩經?周頌?敬之》:“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16}以迪祖武:繼承祖先的業績。迪,繼承。武,足跡。{17}厥艱荒遐:道路艱難僻遠。{18}亦莫吾侮:亦沒人敢侮慢我。侮,侮慢,輕侮。{19}神則尚反,歸形此土:古時銘文常用的結語,意思是,神魂將返回人間,形體歸宿於此土之中。


    王深父是王安石的好友,去世於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本文正是撰於這一年。王安石和王深父交誼深厚,書信來往甚多,對其道德學問讚譽有加。友人的英年早逝,使王安石深感悲痛,撰寫了祭文和墓誌銘,突顯王深父的誌向、品行與學問,寄寓作者對其不幸遭遇的深刻同情。


    文章第一部分主要敘述王深父的誌向與品行。王安石首先以“聖人之道為己任”,達到了“非至於命弗止”的地步,來高度稱讚他誌向高遠。然後以他不願為“小廉曲謹”以迎合眾人耳目,一切行事都遵循“義”的標準,來稱讚他稟性剛直,深受世人的讚譽。接下來,文筆一轉,說“真知其人者不多”,感慨真正了解他的人很少,它揭示出在王深父盛名之下掩藏的是不為眾人理解的落寞,為全篇定下了痛惜、歎惋的基調。“嗟乎!是乃所以為深父也”的感歎,不僅揭示了王深父的性格悲劇,也寄寓了作者的深切同情。


    文章第二部分以議論起筆,感慨王深父的不幸遭遇。“而今死矣”,此一句,語短情深,既有對王深父英年早逝,平生德業學問未及撰述,不能傳之後世的惋惜,也有對天命不公平的拷問。接下來,作者宕開一筆,舉了孟子和揚雄兩個的例子,以惋惜聖人君子難以被後人理解由來已久來惋惜王深父。孟子為一代碩儒,其弟子不能真正理解他,反而盲目崇拜管仲與晏嬰;揚雄為一代文豪,其唯一弟子侯芭也沒有真正理解他。


    這些議論和例子看似與本文無涉,卻是為下文埋伏筆。隨後作者才轉入正題,拿王深父與古人作比較:在不被人理解這一點上,王與古人相似;但孟子、揚雄以老而終,尚有著述流傳給後人,以便解讀,王卻英年早逝,生前不被人理解,死後又沒有留下著述,則王的命運,比古人更悲慘。這一部分文筆縱橫,表意曲折含蓄,在反複比較中,彰顯王深父遭遇的不幸,烘托出濃重的悲劇氣氛。


    第三部分簡要概述王深父的身世生平、卒葬以及子女情況。先講訴他曾任縣主簿,但不久就辭歸;再述他屢以養母為辭不願仕進;再述朝廷曾委之以縣令,但“書下而深父死矣”;最後敘述他夫人早逝,遺孤尚幼。這一切都在圍繞他的不幸遭遇展開敘述,與前文相互呼應。其不幸的人生遭際,進一步突顯他高尚品行和耿直稟性。


    這篇墓誌銘,感情真摯,行文曲折反複,有動人的藝術魅力。結尾以肅穆古樸的四言體式,對堅守道義始終如一的亡友致以崇高的敬意,抒發了對死者的緬懷悼念之情。


    後人評論


    孫琮在《山曉閣選宋大家王臨川全集》卷一雲:“世人知深甫,而非真知,朝廷用深甫,而不盡用,此是前後大關鍵處。中間反複悼惜,隻是將孟揚來低徊感慨,不勝憑吊之思,而於深甫已自淒涼欲絕。高情逸致,可與子長《伯夷列傳》並讀。”


    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誌銘


    君諱1平,字秉之,姓許氏。餘嚐譜其世家2,所謂今泰州海陵縣3主簿4者也。君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而自少卓犖不羈5,善辯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


    寶元時,朝廷開方略之選6,以招天下異能之士。而陝西大帥範文正公、鄭文肅公7,爭以君所為書以薦。於是得召試為太廟齋郎8,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君亦嚐慨然自許,欲有所為。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有所待於後世者也。其齟齬9固宜。若夫智謀功名之士,窺時俯仰10,以赴勢物之會,而輒不遇者,乃亦不可勝數。辯足以移萬物,而窮於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而辱於右武{11}之國,此又何說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12},葬真州之楊子縣甘露鄉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戶參軍;琦,太廟齋郎;琳,進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進士周奉先、泰州泰興令陶舜元。銘曰:有拔而起之{13},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於斯!誰或使之?


    【注】


    1諱:名諱。舊時稱人名字,生曰“名”,死曰“諱”。君親之名,生時也諱。通用於生者及死者,含有尊敬的意思。2譜其世家:王安石著有《許氏世譜》。譜中記載許平兄弟五人,都在朝為官,許平行五,官職最低。3泰州海陵縣:宋淮南東路泰州治海陵縣,今江蘇境內。4主簿:官名。負責掌管文書,辦理事務等。5卓犖(1uo洛)不羈:優秀特出,不受拘束。6方略之選:選拔長於計謀、策劃的人才。7範文正公:指範仲淹。鄭文肅公:指鄭戩。8太廟齋郎:掌管帝王祖廟事務小官。9齟齬(juyu舉語):本指上下齒不相配合,比喻意見不合,不融洽。此指與世不合。10窺時俯仰:窺伺時機,隨宜應付,所謂左右周旋,從俗浮沉,與時俯仰。{11}右武:崇尚武力。{12}某甲子:即某天。古代以幹支記年、月、日,此處幹支甲子記日。{13}有拔而起之:指範仲淹、鄭戩等貴人的推薦。


    許君,即許平。曾擔任泰州海陵縣主簿,有一定的才華和學識,並與當時的顯貴有交往,但是一生未能得誌,最多在縣令之下屈居佐僚,鬱鬱寡歡而終。對於這樣一個小官吏,王安石對他的一生進行了翔實的概括,並發表自己的看法。一方麵同情許平懷才不遇的遭遇,可悲可歎;一方麵又指出士人應該正確對待自己的困頓處境,發人深思。


    文章起手敘述許平生平基本情況,本是平平常常的經曆,卻寫得一波三折,意味深長。“君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而自少卓犖不羈,善辯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寥寥數筆,描摹出一位少年得誌意氣風發的許君:少年超群獨特的個性,具有敏銳的辯才,且兄弟均以出眾的才智謀略為當世大人物所器重。這樣年輕有為的少年,未來一定大有可為,前途無量。又遇上“朝廷開方略之選,以招天下異能之士”的好時機,加之範仲淹、鄭戩力薦,得以召試,可以試想,朝廷一定會委以重任,使其得以施展自己的抱負。


    然而,結果如何呢?許君隻得到太廟齋郎的小官,不久選派到泰州海陵縣任主簿,也隻是個虛職,才華由此被埋沒,令人為之惋歎!緊接著,文章又寫出一線轉機。“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客觀上有權貴人士薦舉,可見許君確有才略;主觀上“君亦常慨然自許,欲有所為”,許君自己並未放棄上進之心,對自己仍有信心,有期望。然而呢?“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許君始終未被朝廷重用,抱憾一生!也難怪作者悲歎說:“噫!其可哀也已。”


    王安石的碑誌文,布局謀篇,變化多端,跳出一般碑誌文的體例,成為後世學習古文的範文。比如文章第二部分敘述許君遭遇,文情若疑若信,若近若遠,令人莫測。士人懷才不遇,仕途坎坷,其中有多種因素,情況十分複雜。作者概括出兩大類人。一種“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有所待於後世者也”。這是出世之人,所謂超出塵俗之外,脫離世間束縛,獨來獨往,我行我素,清高不凡。而當時,也有很多趨時附勢之人,並且這類人還不在少數。“不可勝數”四字,見出作者似說許平,又似不隻說許平,而是概括社會現象而已。


    文章至此,猶未為快,作者乃又提筆感慨:“辯足以移萬物,而窮於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而辱於右武之國”。俯仰古今,多少文才武略之士,生在用人之世,卻不被重用。所以作者慨歎說:“此又何說哉?”一句詰問收住,含義無窮,耐人深思。


    這篇文章不長,但頗受曆代文人欣賞。正因此文敘事簡潔,議論縱橫開闔,用筆有龍騰虎臥之勢,而感慨又深摯,所以被傳誦至今。


    後人評論


    吳汝綸:“張廉卿初見曾公,公為引聲讀此文,抑揚抗墜,聲之斂侈,無不中節,使文字精神意態盡出。廉卿言下頓悟,不待講說而明。自此研討王文,筆端日益精進。此固見廉卿識解過人,亦見文字高能助學人神智,全在乎精讀也。”(《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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