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女傳目錄序


    劉向所敘《列女傳》,凡八篇,事具1《漢書》向列傳2。而《隋書》3及《崇文總目》4皆稱向《列女傳》十五篇,曹大家5注。以《頌義》考之,蓋大家所注,離其七篇為十四,與《頌義》凡十五篇,而益以陳嬰母及東漢以來凡十六事,非向書本然也。蓋向舊書之亡久矣。嘉祐6中,集賢校理蘇頌始以《頌義》為篇次7,複定其書為八篇,與十五篇者並藏於館閣。而《隋書》以《頌義》為劉歆8作,與向列傳不合。今驗《頌義》之文,蓋向之自敘。又《藝文誌》有向《列女傳頌圖》,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亂,古書之在者少矣,而《唐誌》錄《列女傳》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無錄,然其書今在。則古書之或有錄而亡,或無錄而在者,亦眾矣,非可惜哉!今校讎9其八篇及其十五篇者已定,可繕寫。


    初,漢承秦之敝,風俗已大壞矣,而成帝後宮趙、衛之屬10尤自放。向以謂王政必自內始,故列古女善惡所以致興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大任{11}之娠文王也,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又以謂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視聽言動者,皆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顧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聞,蓋為之師傅保姆{12}之助,《詩》《書》圖史之戒,珩璜琚踽{13}之節,威儀動作之度。其教之者雖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嚐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義歸於反身{14},《二南》之業本於文王,夫豈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興,能得內助,而不知所以然者,蓋本於文王之躬化,故內則後妃有《關雎》之行,外則群臣有《二南》之美,與之相成。其推而及遠,則商辛之昏俗,江漢之小國,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謂身修故國家天下治者也。後世自學問之士,多徇於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家室既不見可法,故競於邪侈,豈獨無相成之道哉!士之苟於自恕,顧利冒恥{15}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信哉!如此人者,非素處顯也,然去《二南》之風亦已遠矣,況於南向{16}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勸戒之意可謂篤矣。


    然向號博極群書,而此傳稱《詩?芣苢》{17}《柏舟》《大車》之類,與今序《詩》者之說尤乖異,蓋不可考。至於《式微》{18}之一篇,又以謂二人之作。豈其所取者博,故不能無失歟?其言象計謀殺舜及舜所以自脫者,頗合於《孟子》。然此《傳》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19}者,蓋亦不足道也。凡後世諸儒之言經傳者,固多如此,覽者采其有補,而擇其是非可也。故為之敘論以發其端雲。


    【注】


    1具:陳述。2《漢書》向列傳:《漢書》的《劉向列傳》。《漢書》,二十四史之一,東漢班固撰,有紀、表、誌、傳共百篇。3《隋書》:二十四史之一,唐魏徵等撰,八十五卷。4《崇文總目》:書名,宋王堯臣等編撰,六十六卷。5曹大家(gu姑):班固妹斑昭,字惠姬,嫁曹世叔。夫亡,漢和帝召入宮,令皇後貴人師事之,號“曹大家”。大家,古代對女子的尊稱。6嘉祐:宋仁宗年號。{7}集賢校理:官名。全稱集賢殿校理,為校勘書籍之職。蘇頌:字子容,晉江(今福建泉州市)人。8劉歆:劉向之子,字子駿,西漢文學家。9校讎(chou仇):校對。10趙、衛之屬:均為漢成帝妃嬪,恃驕專寵,禍亂朝綱。趙,趙飛燕及其妹妹。衛,衛婕妤。{11}大任:姓任,周文王之母。大,同“太”。{12}保姆:古代君主妻妾中專事撫養子女的人。{13}珩璜琚瑀(henghuángjuyu衡黃居禹):均指佩玉。古人常佩帶玉石,佩時分左右,上雙珩,下雙璜,中綴琚瑀下垂於兩璜之間。行走時相觸而成聲,以為趨走之節製。{14}反身:反觀自身,即嚴格要求自己。《易?家人》:“威如之吉,反身之謂也。”{15}顧利冒恥:見利忘義,不顧羞恥。{16}南向:古代以麵向南為尊位,帝王之位即坐北朝南。{17}《詩?芣苢(fuyi浮以)》:《周南》篇名。《詩序》以為此篇言後妃之美,其聲平和,表示婦人樂有其子。而《列女傳》則謂此篇言婦人嫁於蔡國而其夫有惡疾,其母逼其改嫁,不聽,故作《芣苢》之詩。{18}《式微》:《詩經?邶風》篇名。《詩序》雲此詩是黎侯寓於衛,其臣勸以歸而作。{19}不道:不記載,不說。


    《列女傳》,漢代劉向著,是我國古代第一部婦女人物傳記。書中收錄舊史遺文中105名婦女的故事,按她們的德行種類分為“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辨通”“孽嬖”七類,另有《頌義》一篇。其中前六類大致都屬於作者認為值得稱揚和取法的人物,後一類則將先秦史書曾記載過的淫邪以致亡國的婦女,如妲己、褒姒、衛宣薑、魯文薑、驪姬、夏姬等,一一列出,予以批判。


    《列女傳》流傳至北宋,已有些許錯訛,本文是曾鞏在史館整理古籍時,特意整理了此書,並寫下了這篇序文,大致作於嘉祐六年到治平四年(1061—1067)期間。主要是論述《列女傳》的版本源流,並沿著原作的主旨加以討論,借題發揮,以表現自己的政治理想。


    這篇目錄序,在介紹《列女傳》篇目次第的基礎上,進而以儒家自我修養中所奉行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信條為基礎,充分肯定了《列女傳》的思想價值。


    文章首段概括敘述了《列女傳》的流傳和整理情況,並明確指出作此書的目的是“王政必自內始,故列古女善惡所以致興亡者以戒天子”,並反複加以論述。特別敘述周文王的母親大任在妊娠期間的表現,和後世那些淫亂邪惡的後妃相對比,圍繞君主的修養與國家安危的關係充分展開議論,反複稱揚劉向撰述《列女傳》的意圖,將帝王母親、後妃對帝王品德,乃至國家社稷安危的影響,說得深刻透徹。曾鞏認為,後天的教育很重要,但是“內助”的影響更大,它往往會直接決定一個帝王的品格和修養。譬如文王之所以興盛,就是得益於母親的教化。“故內則後妃有《關雎》之行,外則群臣有《二南》之美,與之相成”,再推及遠處,乃至天下大治,都離不開一個“內助”。


    行文至此,曾鞏筆鋒一轉,發出感慨說:“如此人者,非素處顯也,然去《二南》之風亦已遠矣,況於南向天下之主哉!”得出自己的論述“向之所述,勸戒之意可謂篤矣”。收尾幹淨利索,同時總結前文,回歸於劉向著書的本意上。這是全篇議論的著力處,敘述和議論在此升華,緊扣文章的中心:闡述母親的德行與教育,對後來做帝王的子女的影響及作用。


    這篇文章是曾鞏散文風格已經成熟時期的作品,集中地體現出曾鞏散文的特點:儒雅博厚,曲折綿密。李塗在《文章精義》中說此文“平平說去,宜宴不斷,最淡而古”。文中所表現的思想和文章的寫法,最能體現出曾鞏散文結構的嚴密和其駕馭文字的能力,得到了後世學者的肯定。


    後人評論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曾文定公文鈔》卷四:“子固諸序,並各自為一大段議論,非諸家所能及。而此篇尤深入,近程、朱之旨矣。


    戰國策目錄序


    劉向所定1《戰國策》三十三篇,《崇文總目》2稱十一篇者闕3。臣訪之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正其誤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戰國策》三十三篇複完。敘曰:向敘此書,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4,所以大治﹔及其後,謀詐用5,而仁義之路塞,所以大亂。”其說既美矣,卒以謂“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則可謂惑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時,去周之初已數百歲,其舊法已亡,舊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獨明先王之道,以謂不可改者,豈將強天下之主後世之所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6之治,其變固殊,其法固異,而其為國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未嚐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蓋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豈好為異論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謂不惑於流俗而篤於自信者也。


    戰國之遊士則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7。其設心注意8,偷9為一切之計10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卒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諸侯及秦用之者,亦滅其國。其為世之大禍明矣!而俗猶莫之寤{11}也。惟先王之道,因時適變,為法不同,而考之無疵,用之無弊。故古之聖賢,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說之害正{12}也,宜放而絕之。則此書之不泯,其可乎?”對曰:“君子之禁邪說也,固將明其說於天下,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然後以禁則齊﹔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為,然後以戒則明。豈必滅其籍哉?放而絕之,莫善於是。是以孟子之書,有為神農之言者{13},有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14}。至此書之作,則上繼《春秋》,下至楚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間,載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廢也。”


    此書有高誘{15}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總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


    【注】


    1定:編定。2《崇文總目》:書名。宋王堯臣等編撰,六十六卷。3闕:同“缺”。4法度:法律製度。5用:施行。6二帝三王:二帝指堯、舜。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7易合:容易迎合各國國君。8設心注意:居心和用意。設,置。注,措。9偷:苟且,私下裏。10一切之計:一時權宜之計。{11}寤:通“悟”,醒悟。{12}正:政治。{13}有為神農之言者:《孟子?滕文公上》:“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許行,戰國時楚人,曾見滕文公,陳述神農的主張,力主君臣同耕、自食其力。孟子在書中記敘了許行的見解,並加以駁斥。神農,傳說中的“三皇”之一,又稱炎帝。{14}著而非之:記載下來並予以批評。著,記載。非,反對。{15}高誘:東漢學者,涿郡(今河北涿縣)人,曾注釋《戰國策》等書。


    劉向所整理的《戰國策》,流傳到宋代,已殘缺不全,並且出現了許多錯訛。曾鞏訪求殘缺,考訂謬誤,將其補充修繕,還寫了這篇序文。本文作於宋仁宗嘉祐後期曾鞏校書史館時,此期間正是曾鞏散文藝術風格成熟階段,本文堪稱是他博厚文風的一篇代表作。


    當時,朝廷上下正因為變法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進行激烈辯論,爭論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如何看待“祖宗法度”。保守派以為祖宗之法不可變更,而力主變法的王安石則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不法先王之政,而法先王之意的主張。曾鞏是讚同王安石的看法的,本文便是借評價劉向《戰國策》,闡述了自己在這一問題上的主張。


    本文在布局上非常嚴謹。無論是就全篇而論,還是從具體的段落來看,這種特點都十分明顯。文章首先敘述了《戰國策》一書的勘校情況,而後展開議論,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結尾又回歸於《戰國策》注本,首尾呼應,渾然一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中間的議論部分,指出戰國策士是“惑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


    曾鞏有著深厚的儒學修養,同時又是一位極為博學的作家,他在文中將所有的論述與儒家的基本理論及以往的曆史事實結合得非常緊密,從而將道理闡發得極為明白。為了說明自己的觀點,曾鞏采用了正反對比的手法。先舉出孔於和孟子為例,正麵說“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這也是一個衡量的標準。進而舉出戰國策士的行為作為對照,證明這些策士導致殺身亡國的原因是有悖於先王之意,這也與王安石當時的主張是一致的,可見他論述的是戰國策士,而所闡發的,卻是與現實政治密切相關的政治主張。


    後人評論


    王慎中:“此序與《新序目錄序》相類,而此篇為英爽軼宕。”(《唐宋八大家文鈔?曾文定公文鈔》)南齊書目錄序


    《南齊書》八紀,十一誌,四十列傳1,合五十九篇,梁蕭子顯2撰。始,江淹3已為《十誌》,沈約又為《齊紀》,而子顯自表4武帝,別為此書。臣等因校正其訛謬,而敘其篇目曰:將以是非得失、興壞理亂之故而為法戒,則必得其所托,而後能傳於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則或失其意,或亂其實,或析理之不通,或設辭之不善,故雖有殊功韙德5非常之跡,將暗而不章,鬱而不發,而檮杌嵬瑣奸回凶慝之形6,可幸而掩也。


    嚐試論之。古之所謂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難顯之情,然後其任可得而稱也。


    何以知其然也?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以為治天下之本。號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設,其言至約,其體至備,以為治天下之具,而為二典7者推而明之。所記者豈獨其跡也?並與其深微之意而傳之,小大精粗無不盡也,本末先後無不白也。使誦其說者如出乎其時,求其旨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謂明足以周萬事之理,道足以適天下之用,知足以通難知之意,文足以發難顯之情者乎?則方是之時,豈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蓋執簡操筆8而隨者,亦皆聖人之徒也。


    兩漢以來,為史者去之遠矣。司馬遷從五帝三王既沒數千載之後,秦火9之餘,因散絕殘脫之經,以及傳記百家之說,區區10掇拾,以集著其善惡之跡、興廢之端,又創己意,以為本紀、世家、八書、列傳之文,斯亦可謂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聖法,是非顛倒而采摭{11}謬亂者,亦豈少哉?是豈可不謂明不足以周萬事之理,道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難知之意,文不足以發難顯之情者乎?


    夫自三代以後,為史者如遷之文,亦不可不謂雋偉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然顧以謂明不足以周萬事之理,道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難知之意,文不足以發難顯之情者,何哉?蓋聖賢之高致,遷固有不能純達其情而見之於後者矣,故不得而與之也。遷之得失如此,況其他邪?至於宋、齊、梁、陳、後魏、後周之書,蓋無以議為也。


    子顯之於斯文,喜自馳騁,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繢{12}之變尤多,而其文益下,豈夫材固不可以強而有邪!數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跡曖昧,雖有隨世以就功名之君,相與合謀之臣,未有赫然得傾動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時偷奪傾危{13}、悖禮反義之人,亦幸而不暴著於世,豈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可不惜哉!


    蓋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後其任可得而稱也。豈可忽哉!豈可忽哉!


    【注】


    1紀:亦稱“本紀”,古代史書中的一種體裁,多用以記述帝王的主要事跡或一代的大事。誌:古代史書中的一種體裁,記敘典章製度及州縣建製、山川地理的變革情況。列傳:古代史書中的一種體裁,用以記載帝王之外各類曆史人物的事跡。2蕭子顯:字景陽,南蘭陵郡(今江蘇常州)人,官至吏部尚書。著有《南齊書》等。3江淹: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人。南朝齊、梁時期著名作家。4表:表彰,彰顯。5韙(wěi偉)德:美德。6檮杌(táowu桃誤):古代傳說中的怪獸名。此處比喻惡人。嵬瑣:卑劣猥瑣。奸回:奸詐。凶慝(tè忒):凶惡。形:麵目,劣跡。7二典:指《尚書》中記載堯、舜事跡的《堯典》和《舜典》。8執簡操筆:負責文書工作的人。簡,魏、晉以前用來書寫文書、史傳的一種人工削製而成的竹片。9秦火:指秦始皇焚書之舉。10區區:一點一點地。此處引申為辛勤的意思。{11}采摭(zhi直):采集摘取。{12}藻繢(hui會):文采。{13}偷奪傾危:指陰謀篡奪政權、顛覆國家的人。


    本文是曾鞏整理南北朝時梁代蕭子顯所編撰的《南齊書》時寫的一篇序文,作於他在館閣校勘古代典籍時期。《南齊書》是記敘南朝齊一代的史書。南齊是我國南北朝時期繼劉宋之後建立的一個王朝,立國僅短短的24年。蕭子顯是南齊開國皇帝齊高帝蕭道成的孫子,因而在書中處處為自己的祖父和家族回護甚至加了許多溢美之辭,因此後人對這部史書便頗多非議。


    曾鞏也表現出對這部史書的不滿,認為它有意篡改曆史,以致一些應該予以頌揚的曆史人物沒有得到很好的表現,而一些“偷奪傾危、悖禮反義之人”反而被美化,使其惡行未能暴露於天下;其語言又“刻雕藻績”,即刻意追求華麗。於是他在整理完蕭子顯的這部拙劣的史書之後,便寫了這篇目錄序,來闡述自己對史書與一個史官的看法。


    本文的重點也不在於介紹原書的體例、流傳及整理情況,而是借《南齊書》的得失引發議論,闡述自己的認識,充分表現自己的史學觀。作者明確指出,一部史書是否優秀,取決於它能否“以是非得失、興壞理亂之故而為法戒”。既然史書編寫的目的是使後代君臣能以史為鑒,去奸佞、遠小人,推行正確的治國方略,建立清明的政治,那麽史家的水平、素質和作史動機就顯得尤為重要。由此看來,蕭子顯根本就不具備一個優秀的曆史學家所應有的基本素質。


    曾鞏在綜論曆代史家、史書優劣得失的基礎上,義正辭嚴地說,一個優秀的史家應該具備四個基本的條件:“明”“道”“智”“文”,即識見、思想、才智和文采。“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難顯之情,然後其任可得而稱也”。但作者卻沒有由此而直接轉入對蕭子顯和《南齊書》的批判,而是進而舉出曆史上優秀的史書和優秀的史家為具體的事例。他舉出《尚書》中的《堯典》《舜典》作為例證,認為這些儒家經典的作者才具備這樣四個條件。


    而曆代以來,並非所有的“任政者”都是聖哲賢士,“執簡操筆”的史官也非都是“聖人之徒”,史書出現謬誤的最根本的原因在於“所托不得其人”,所以即使連《史記》也有許多“蔽害天下之聖法,是非顛倒而采摭謬亂”之處,這是因為司馬遷也不具備上述四個條件,才會有這樣的失誤。


    現在看來,雖然他對《史記》及其作者司馬遷的評價顯然有失偏頗,但曾鞏所提出“良史”的四個條件,應該說是非常有道理的,因而也得到後世學者的充分肯定。


    從文章結構上來說,本文承續了曾鞏一向的綿密周匝的文風,值得細細品讀。開頭借對蕭子顯的《南齊書》進行批評,來展開關於良史標準的討論,以極簡略的筆墨介紹《南齊書》的篇目,然後立即指出,南齊短短24年的曆史,“江淹已為《十誌》,沈約又為《齊紀》”,說明蕭子顯《南齊書》的編撰背景和意圖,目的是由事及議,引出全篇議論。而後展開議論,提出史書編撰的目的是為了以史為鑒,是有益於國家社稷的觀點,並分析史書失實的原因是“所托不得其人,則或失其意,或亂其實,或析理之不通,或設辭之不善,故雖殊功韙德非常之跡,將暗而不章,鬱而不發,而禱杌嵬瑣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作為“良史”的標準,同時也文章末尾對其作者進行批評的伏筆。可謂是入木三分,氣勢磅礴,環環相扣,一氣嗬成。


    後人評論


    張伯行:“南豐推本唐、虞二典,抉摘史家謬亂,而結之以明夫治天下之道,直為執簡操筆者痛下針砭。”(《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十四)贈黎安二生序


    趙郡1蘇軾,餘之同年友2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予,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予。讀其文,誠閎3壯雋偉,善反複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4,將行,請予言以為贈。餘曰:“餘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裏之人皆笑以為迂闊5。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裏人。”


    餘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誌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餘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裏之人。若餘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6止於笑乎?然則若餘之於生,將何言哉?謂餘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裏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7。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注】


    1趙郡:今河北省趙縣。北宋末年升為慶源府。蘇軾是四川眉山人,由於他的遠祖是趙州欒城人,所以蘇軾除署“眉山蘇軾”外,又稱“趙郡蘇軾”。2同年友:古時稱同榜考取功名者為同年。3閎:宏大。4司法參軍:官名,置於各州,掌議法斷刑。5迂闊:迂遠而不切實際。6庸詎:也作“庸遽”,豈、難道的意思。7擇而取之:指在古文與時文、道與世俗之間的選擇。


    這是一篇應黎生之求而寫的贈序,寫於治平四年(1067)。黎安二生是蘇軾寫信推薦給曾鞏的朋友。他們從四川拿著自己的文章來京師就正於曾鞏,也是“以文會友”之意。不久,黎生補任江陵府司法參軍。行前,應兩人的邀請,曾鞏寫了這篇十分著名的文章。


    宋初百餘年間,文風猶沿晚唐五代頹習,誇聲色、講偶對、空洞卑弱的“時文”泛濫一時。雖然以陽修為首的人篤行儒道,極大地扭轉了文壇風氣。但其後很長一段時間,古文與時文一直在反複激烈鬥爭。蜀士黎、安二生學習古文,被鄉人笑為迂闊。曾鞏便借贈序的機會,反擊世俗對古文運動的指責,向有誌於古文的黎、安二生表示讚賞,並自謂“迂闊”,且以“迂”為善,表現了作者對“道”的不渝的忠誠。


    首段介紹、黎、安二生,稱讚他們的文學才華。介紹黎、安二生,卻並不立即下筆,卻先寫蘇軾,再寫蘇軾來信讚二生,然後寫其人其文,旨在以文壇大師烘托黎安二生,突出二生文才。後才寫黎、安二生先後攜文拜訪自己,讚賞他們的文“閎壯雋偉,善反複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才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最後再以蘇軾“善知人”作結,表麵讚賞蘇軾,實是是迂徐曲折地誇讚黎、安二生。


    本文還運用了正話反說的手法,前文極力鋪陳藻飾黎安二生文才,正是為了說明後麵的“不迂”,“不迂”而以“迂”名之,正話反說,文曲意直。黎、安二生請曾鞏為之辯駁。曾鞏並沒有正麵為之辯駁,而是抓住“迂闊”二字生發出許多議論,從而揭露了世俗的謬誤。此段文字雖然簡短,卻顯示出內在的鋒芒。


    最後一段說理敘事更為曲折。作者先自顧而笑,再言自己的迂比二生更甚。進而分析自己和二生的迂,從而得出結論說,黎安二生的“小迂”是為“文”之迂,是文風問題;自己的“大迂”是為人之迂,是“道”的問題。作者以“迂”為善,表現決不附和頹傾的世風,對“道”的不渝的忠誠,及我行我素、無所畏懼、勇於躬行直道的可貴精神。


    文末以“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來回複黎生“將解惑於裏人”的請求。行文至此,似在回絕黎生解惑的請求。但這並不是作者的本意,接下來作者才轉入正題,分析迂的善與不善,把選擇的主動權交給黎、安二生,讓他們自己選擇,看似沒有回答黎、安二生的疑問,但文中滿含期待的語氣,實際是以一種含蓄和緩的方式勸勉二生堅守儒道,不要顧忌世俗的嘲笑。正話反說,欲揚先抑,用譏世之詞為二生和自己作了有力的辯護。


    後人評論


    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十一:“文之近俗者,必非文也。故裏人皆笑,則其文必佳。子固借迂闊二宇,曲曲引二生入道。”


    送王希序


    鞏慶曆三年遇潛之1於江西。始其色接吾目,已2其言接吾耳,久其行3接吾心,不見其非。吾愛也,從之遊。四年間,鞏於江西,三至焉。與之上滕王閣4,泛東湖,酌跑馬泉。最數遊而久乃去者,大梵寺秋屏閣,閣之下百步為龍沙,沙之涯為章水,水之西涯橫出為西山,皆江西之勝處也。江西之州中,凡遊觀之可望者,多西山之見。見西山最正且盡者,唯此閣而已。使覽登之美窮於此,樂乎?莫與為樂也。況龍沙、章水、水涯之陸陵、人家園林之屬5於山者,莫不見,可見者不特西山而已,其為樂可勝道邪?故吾與潛之遊其間,雖數且久不厭也。其計於心曰:奚獨吾遊之不厭也,將奉吾親,托吾家於是州,而遊於是,以歡吾親之心而自慰焉。未能自致也,獨其情旦而作,夜而息,無頃6焉忘也。病不遊者期月矣,而潛之又遽去7,其能不憮然8邪?


    潛之之將去,以書來曰:子能不言於吾行邪?使吾道潛之之美也,豈潛之相望意也!使以言相鐫切9邪?視吾言不足進也。視可進者,莫若道素與遊之樂而惜其去,亦情之所不克己10也,故雲爾。嗟乎!潛之之去而之京師,人知其將光顯也。光顯者之心,於山水或薄,其異日肯尚從吾遊於此乎?其豈使吾獨也乎?六年八月日序。


    【注】


    1潛之:指王希,字潛之。2已:已而,隨後。3行:品行,操守。4滕王閣:唐永徽四年(653)滕王李元嬰都督洪州(今江西南昌市)時建。與下文東湖、馬跑泉、大梵寺秋屏閣等,均為南昌名勝。5屬(zhu主):連接。6無頃:沒有一刻。7遽去:突然就離去。遽,驟然。8憮然:形容悵然失意的樣子。9鐫切:情意懇摯地勸誡。鐫,鑿、刻。切,責備。此處均為引申義。10情之所不克己:情不自禁。克己,約束、克製自己。


    本文作於宋仁宗慶曆六年(1046),當時曾鞏正在臨川求學,為了送朋友王希赴京而寫下這篇贈序。文章回憶了兩人從相識到結交的經過,描繪了一同遊覽的蹤跡和在遊覽中所獲得的樂趣,字裏行間顯示出兩人間深厚的友情,委婉地表達出希望王希在仕途“光顯”之後,不要淡漠了和自己之間的這份友誼。


    本文工筆描繪,刻畫細膩。先描繪臨川的美景,從滕王閣、東湖,到跑馬泉,都是江西的美景。“大梵寺秋屏閣,閣之下百步為龍沙,沙之涯為章水,水之西涯橫出為西山,皆江西之勝處也。”短短的幾句話,就概括性地敘述了他們的遊曆所見。


    但作者又恐怕這種泛泛的介紹不足以表現他們同遊之樂,更不足以體現兩人在遊覽中建立起來的深厚感情。因此在這番概述之後,又選擇這些遊覽中最令他們留連忘返的大梵寺秋屏閣進行描述,極寫登臨秋屏閣之所見所感,寫由這些所見所感中所體味到的無窮之樂。這部分分三層展開。先寫在洪州可遠眺的風景——西山,“江西之州中,凡遊觀之可望者,多西山之見。見西山最正且盡者,唯此閣而已。”正由於“最正且盡”,所以“覽登之美窮於此”,從中所獲得的遊覽之樂也就為別處所不能比擬。第二層寫秋屏閣上可以看到的他們陶醉的其他景物:“龍沙、章水、水涯之陸陵、人家園林之屬於山者,莫不見,可見者不特西山而已,其為樂可勝道邪?”以其如此,“故吾與潛之遊其間,雖數且久不厭也”。這句話承上啟下,緊接著順勢推進一層,寫自己甚至想舉家居此,一直想來飽覽這山水風光,但未能如願,今日好不容易能夠盡情,偏偏此時王希又突然要離去,自己自然覺得悵然若失。這一層通過寫對其美景的極度喜愛與眷戀,來反襯和烘托秋屏閣風光之美的令人不能忘懷。


    這分明是在寫景,而在實際上是借寫遊覽景物時的同遊之樂來寫與王希之間的深厚情誼。這種同遊之樂寫得越充分,則朋友之間的友情就顯得越深厚;友情越深厚,也就更值得自己珍惜。試想,風光如此之美,同遊如此之樂,但同遊者又要離去,從此天各一方,以後自己即便再來,即便美景依舊,也未必會有那種與誌同道合的朋友同遊之樂了。想到這些,能不為之“憮然”麽?


    行文至此,水到渠成,乘勢揭示出全文的主旨:“嗟乎!潛之之去而之京師,人知其將光顯也。光顯者之心,於山水或薄,其異日肯尚從吾遊於此乎?其豈使吾獨也乎?”意思是希望友人不要在“光顯”之後淡薄了山水之情,不再與自己遊,使自己顯得寂寞而孤獨。暗自寄托了希望王希不要淡漠了和自己的友情的希望,但卻始終不直說,而寄托在山水之情上,可謂是構思精巧,委婉含蓄,令人讀後久久難忘。


    後人評論


    《宋史?曾鞏傳》評其文:“立言於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


    先大夫集後序


    公所為書,號《仙鳧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紀》者十卷,《清邊前要》五十卷,《廣中台誌》八十卷,《為臣要紀》三卷,《四聲韻》五卷,總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於世。今類次1詩、賦、書、奏一百二十三篇,又自為十卷,藏於家。


    方五代之際,儒學既擯2焉,後生小子,治術業於閭巷,文多淺近。是時公雖少,所學已皆知治亂得失興壞之理。其為文閎深3雋美,而長於諷諭,今類次樂府以下是也。


    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當此之時,太祖、太宗已綱紀大法矣,公於是勇言當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4當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憂憐百姓、勞心萬事之意,而推5大臣從官執事6之人,觀望懷奸7,不稱天子屬8任之心,故治久未洽。至其難言9,則人有所不敢言者,雖屢不合而出10,其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禍福動其意也。


    始公尤見奇於太宗,自光祿寺丞{11}、越州監酒稅{12}召見,以為直史館,遂為兩浙轉運使{13}。未久而真宗即位,益以材見知,初試以知製誥{14},及西兵起{15},又以為自陝以西經略判官。而公嚐激切論大臣,當時皆不悅,故不果用。然真宗終感其言,故為泉州未盡一歲,拜蘇州,五日,又為揚州,將複召之也。而公於是時又上書,語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齟齬{16}終。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窮久矣,海內既集{17},天子方修法度,而用事者尚多煩碎,治財利之臣又益急。公獨以謂宜遵簡易、罷管榷{18},以與民休息,塞天下望。祥符{19}初,四方爭言符應{20},天子因之,遂用事泰山,祠汾陰,而道家之說亦滋甚,自京師至四方,皆大治宮觀。公益諍,以謂天命不可專任,宜絀{21}奸臣,修人事,反複至數百千言。嗚呼!公之盡忠,天子之受盡言,何必古人!此非傳之所謂主聖臣直{22}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


    公在兩浙,奏罷苛稅二百三十餘條。在京西,又與三司{23}爭論,免民租,釋逋負{24}之在民者。蓋公之所試如此,所試者大,其庶幾矣。


    公所嚐言甚眾,其在上前{25}及書亡者,蓋不得而集;其或從或否,而後常可思者,與曆官行事,廬陵歐陽公已銘公之碑特詳焉,此故不論,論其不盡載者。


    公卒以齟齬終,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記;藉令記之,當時好公者少,史其果可信歟?後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讀公之碑與其書,及餘小子之序其意者,具見其表裏{26},其於虛實之論可核矣。


    公卒,乃贈諫議大夫。姓曾氏,諱某,南豐人。序其書者,公之孫鞏也。至和元年十二月二日謹序。


    【注】


    1類次:按文體分類依次編排。2擯(bin鬢):拋棄。3閎(hong宏)深:博大,深厚。4疾:痛恨。5推:推究。6從官:指帝王身邊的侍從官員。執事:古時指侍從左右供使令的人。7觀望懷奸:見風使舵,心懷奸詐。8屬(zhu主)任:托付,委任。9難言:詰難責備的話。10出:古意指離開京城到地方去任職。{11}光祿寺丞:光祿寺屬官,職責是參與準備祭祀、朝會及酒宴諸事。{12}監酒稅:收取酒稅的官。{13}轉運使:宋初所設的州府以上的行政長官,負責一路或數路財賦,並督察地方官吏。{14}知製誥:負責為皇帝起草詔令的官。{15}西兵起:指宋真宗鹹平五年(1002)西夏兵圍攻靈武一事。{16}齟齬(juyu咀語):上下齒不相配合。此指意見不合,彼此相惡。{17}集:同“輯”。輯睦,安定。{18}管榷(què確):宋代一種製度,對茶、酒等實行國家專賣。{19}祥符:全稱“大中祥符”。宋真宗趙恒年號。{20}符應:也叫“瑞應”。古時以所謂天降“符瑞”,附會與人事相應,稱做“符應”。{21}絀(chu處):貶退,排斥。{22}主聖臣直:因君主聖明,故臣下敢於直言。{23}三司:指鹽鐵、度支、戶部三部門。為宋代主管國家財政的中央機構。{24}釋逋(bu補)負:取消(百姓)拖欠的賦稅。逋,拖欠。負,虧欠。{25}在上前:留在禦前。指被皇帝留下來不批發的奏章。{26}表裏:此指言行和思想。


    本文寫於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是曾鞏為已故祖父的文集所作的後序。曾致堯,字正臣,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進土,曆任秘書丞、轉運使、尚書戶部郎中等職,性格貌似迂闊而實則耿介,對曾鞏的影響很深。因死後追贈右諫議大夫,因此曾鞏稱之為“先大夫”。


    曾鞏一生,都非常崇敬祖父,又尤為讚賞祖父這種勇言當世得失的精神,不僅親自整理其文集,還求請當時文壇的大手筆歐陽修、王安石為作神道碑銘和墓誌銘。本文便是他在整理曾致堯的文集後,為文集作的一篇序文。


    關於曾致堯的生平事跡本文中筆墨不多,一是因為歐陽修所撰寫的曾致堯神道碑銘中,已作了詳細記敘,本文便專寫為碑銘所“不盡載者”。再就是曾致堯的“曆官行事”並不是本文的寫作重點,本文重在論述他的生平言行中所表現出來的崇高品德。


    本文雖然是一篇文集序,但其實是借評論祖父的文集來頌揚祖父的政績和人品。所以,實際上成了一篇別具一格的人物傳論。文章始終圍繞“勇言當世之得失”這一中心來陳述祖父的事跡,從他才入仕時勇言當世之得失,激烈地批評朝廷官員“觀望懷奸,不稱天子屬任之心”,到屢次受到打擊與排斥,被排擠出京城去任地方官,但“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禍福動其意”。清晰地為讀者刻畫出了一位忠君愛民、剛直好諫的官員形象,突出了曾致堯不為利害禍福所動的思想品德。


    為了進一步增強印象,曾鞏舉出幾個具體的事例來加以論證:一是在太宗、真宗兩朝,曾致堯本來受到皇帝賞識幾度官職升遷,卻又都因“常激切論大臣,當時皆不悅,故不果用”。後來真宗想重新召用他時,他又在這關鍵時刻上書,“語斥大臣尤切”,以致“卒以齟齬終”。二是真宗大中祥符年間,自天子至百官,崇尚道教之風極為濃烈,曾致堯卻極言力諫,“以謂天命不可專任,宜絀奸臣,修人事,反複至數百千言”。三是在任兩浙轉運使時,奏罷苛稅。四是在京西任職時,“又與三司爭論,免民租,釋逋負之在民者”。而這些都反映在他的文集中,他自己也因此而落了個“以齟齬終”的結局。


    縱觀全文,曾鞏融感情於敘事之中,顯得感慨低回。曾鞏對祖父的了解,主要是假之於曾致堯的遺著和親舊間的傳聞。文章取夾敘夾議的形式,將自己的議論與對祖父生平事跡的介紹結合得非常緊密,使得文章飽含感情。既為祖父的悲劇命運而感歎,感歎當時朝臣的非難及天子優容納諫的聖德;又不能直言批評造成這一命運的君主,隻好撫卷長歎:“嗚呼!公之盡忠,天子之受盡言,何必古人!此非傳之所謂主聖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這是感慨,但感歎之中又有諷刺,是諷刺與批評的一種含蓄的表達形式,也更加凸顯一種鮮明的對比和深刻的矛盾。


    不難猜想,曾致堯文集所輯集的,又正是這類批評尖銳、言辭激切的章表文字,人物本身的坎坷經曆與文集的內容,都決定著文章易於顯現出一種辭危言苦的特點和傾向。本篇序文卻采用夾敘夾議的方法,以敘述人物直言批評時政的事跡為主,不時雜以慨歎與評論,反複稱述其直言忠諫的品格,措辭也極有分寸,藏鋒不露,感人肺腑。


    後人評論


    方苞在《唐宋八家文百篇》中認為曾鞏的散文“能與歐、王並驅,而爭先於蘇氏”。


    寄歐陽舍人1書


    鞏頓首再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2墓碑銘,反複觀誦,感與慚並。


    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誌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3。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4銘以誇後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常觀其人。苟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裏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5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6?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可感,則往往衋然7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睎8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由,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9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10,敢不承教{11}而加詳焉。


    愧甚,不宣。鞏再拜。


    【注】


    1歐陽舍人:歐陽修。舍人,官名。歐陽修在慶曆八年轉起舍人,故稱。2先大父:去世的祖父。此處指曾致堯。3致:表達。嚴:尊敬。4勒:刻。5畜:同“蓄”,具備的意思。6徇:徇情,曲從於私情。7衋(xi細)然:悲痛傷心的樣子。8睎(xi希):仰慕。9屯蹶(zhunjue諄厥)否(pi匹)塞:處境艱難不順利。屯蹶,艱難受挫折。否塞,窮困不得誌。10世族之次:祖先的世代次序等情況。{11}承教:遵照你的指示。


    本文作於慶曆七年(1047),是一篇獨具特色的感謝信,它沒有平常的客套,也沒有空泛的溢美之辭。此前曾鞏請求歐陽修為其祖父曾致堯撰寫墓誌銘,在收到後便回複了這封感謝信,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和對歐陽修道德文章的盛讚。並通過對銘誌作用及流傳條件的分析,來述說“立言”的社會意義,闡發“文以載道”的主張,表達了對道德文章兼勝的讚許與追求。


    文章結構極其謹嚴,起承轉合非常自然。首先交待自己寫信的緣由,和觀誦墓碑後的總的感受。接著敘及撰寫墓誌銘的意義,提出論點“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然後比較銘、史之異同。先言其異,次言其同,借助銘、史對比展開文章,深刻地闡述了銘誌的警世作用。


    緊接著,曾鞏談今銘“二弊”,首先是不實,其次是“傳者蓋少”。第四段強調立言者的素質是糾除今弊的根本條件。作者提出:“立言者”必須是“畜道德而能文章者”。作者在本段總的提出這個論點,然後再分說,“畜道德”和“能文章”。最後總說: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三、四段為“轉合”過渡階段。


    此外,本文構思尤為奇妙,最明顯的體現就是,曾鞏把對歐陽修的讚譽與慶幸其能為自己的祖先寫墓誌銘有機結合在一起。文中一方麵讚譽歐陽修,宣示自己內心的感激之情:“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另一方麵慨歎自家的榮幸,並推衍歐陽修的美德。“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即申說歐公對自己的教誨。“先祖父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即感謝歐陽修的銘文彰揚了其具有困頓身世的祖父。


    文末,一個“愧甚”,從立言者之論,歸結至歐陽修身上,盛譽歐陽修“畜道德而能文章”之賢,深謝歐陽修賜銘之恩。文章感情抒發到了高潮,曾鞏利用多重遞進的感歎和設問句式,反複詠歎,把自己的感激之情抒發得淋漓盡致,同時也是對自己曾祖父極力的讚美之詞。這同時也與文章開頭相呼應,使得結構格外完整。前麵論述銘誌的“警勸之道”,後麵則讚美歐陽修此文的社會反響,又是一個前後照應,嚴整有序。


    在唐宋八大家當中,曾鞏是最重視章法的,在以上所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曾鞏文章的這一特點,結構十分謹嚴,內容環環相扣,起承轉合,如行雲流水。此文可稱得上曾鞏文章這一方麵的得意之作。


    後人評論


    過珙《古文評注》卷十二:“在南豐集中,應推為千古絕調。”


    禿禿記


    禿禿,高密1孫齊兒也。齊明法2,得嘉州司法3。先娶杜氏,留高密。更紿4娶周氏,與抵蜀。罷歸,周氏恚5齊給,告縣。齊貲謝6得釋。授歙州休寧縣尉7,與杜氏俱迎之官,再期8,得告歸。周氏複恚,求絕9,齊急曰:“為若出杜氏。”祝發10以誓。周氏可之。


    齊獨之休寧,得娼陳氏,又納之。代受撫州司法,歸間周氏,不複見,使人竊取其所產子,合杜氏、陳氏,載之撫州,明道二年正月至。是月,周氏亦與其弟來,欲入據其署,吏遮以告齊。齊在寶應佛寺受租米,趨歸,挽置廡下{11},出偽券曰:“若傭也,何敢爾!”辨於州,不直{12}。周氏訴於江西轉運使{13},不聽{14}。久之,以布衣書裏姓聯訴事,行道上乞食。


    蕭貫守饒州,馳告貫。饒州,江東也,不當受訴。貫受不拒,轉運使始遣吏祝應言為覆{15}。周氏引產子為據,齊懼子見事得,即送匿旁方政舍。又懼,則收以歸,扼其咽,不死。陳氏從旁引兒足,倒持之,抑其首甕{16}水中,乃死,禿禿也。召役者鄧旺,穿寢後垣下為坎,深四尺,瘞{17}其中,生五歲雲。獄上{18}更赦,猶停齊官,徙濠州,八月也。


    慶曆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司法張彥博改作寢廬,治地得坎中死兒,驗問知狀者,小吏熊簡對如此。又召鄧旺詰之,合獄辭{19},留州者皆是,惟殺禿禿狀蓋不見。與予言而悲之,遂以棺服斂之,設酒脯{20}奠焉。以錢與浮圖人升倫,買磚為壙{21},城南五裏張氏林下瘞之,治地後十日也。


    嗚呼!人固擇於禽獸夷狄也。禽獸夷狄於其配合孕養,知不相禍{22}也,相禍則其類絕也久矣。如齊何議焉?買石刻其事,納之壙中,以慰禿禿,且有警也。事始末,惟杜氏一無忌言。二十九日,南豐曾鞏作。


    【注】


    1高密:縣名。在今山東膠縣西北。2明法:熟悉法令。唐宋科舉有“明法”一科,考試關於法令的知識。3嘉州:州名。治所在今四川樂山。司法:即司法參軍,為州府中負責獄訟的官吏。4紿(dài怠):欺騙。5恚(hui會):憤怒,怨恨。6貲(zi資)謝:用錢財贖罪。7歙(shè涉)州:州名。治所在今安徽歙縣。休寧:縣名,在歙縣西。8再期(ji機):兩周年。期,古時指一周年。9絕:此處指解除婚姻關係。10祝發:斷發。{11}置廡下:放在堂下的走廊上。{12}不直:不能伸冤。{13}轉運使:宋初所設的府以上的行政長官,負責一路或數路財賦,並督察地方官吏。{14}不聽:沒有處理。{15}覆:審查,察看。{16}甕:一種陶製的盛器。此處指水缸。{17}瘞(yi意):埋葬的意思。{18}獄上:案情上報。{19}合獄辭:驗合案卷中的供詞。{20}脯(fu府):幹肉,此處泛指肉類。{21}壙(kuàng曠):墓穴。{22}不相禍:不自相殘殺。


    本文作於宋仁宗慶曆三年(1043)十月二十九日,而在此之前的十月二十二日,時任撫州司法參軍的張彥博,在改造其所住寢室時,在牆腳下掘得一小兒墓穴,引出來一樁13年前的謀殺案。張彥博審理了這一案件,並將小兒骸骨改葬於城外,請自己的友人曾鞏作了這篇“記”,刻之於石,納於墓穴之中。也可以說,此文名為“記”,其實是一篇別具一格的墓誌銘。


    本文所記述的是一樁令人發指的親子謀殺案,盡管時間倉促,但卻寫得有聲有色、曲折生動。前嘉州司法參軍孫齊,先娶杜氏,留置家鄉高密。然後又騙娶周氏,帶往任所,並生有一子禿禿。卸任之後,周氏發覺受騙,訟之於官。孫齊以錢財疏通官府,平息了這場風波。後來,周氏再度提出解除婚姻關係,孫齊立下誓言,許諾休棄結發妻子杜氏,得到了周氏的同意。未過多久,孫齊又結識了娼妓陳氏,並納為妾,於是產生了遺棄周氏的念頭。他調任撫州代司法參軍時,便使人私下偷走了禿禿,“合杜氏、陳氏,載之撫州”。不久,當周氏尋找至撫州,四處控告,曆經艱難,終得清正廉明、主持公道的官吏受理時,為逃避罪責,孫齊先是將禿禿藏匿,最後終於親扼其咽喉,又由陳氏提其足,倒置於甕水之中悶死。然後買通衙役,將屍骨埋於寢室牆下,毀滅罪證。直至13年之後才為人所發現,禿禿的沉冤始得大白於天下。


    文中因果關係頗為複雜,孫齊騙婚、遺妻、竊子、賴婚、殺人、藏屍一些列事件錯綜複雜,能否將這些關係介紹清楚,對本文的寫作來說至關重要。作者在行文時緊扣住禿禿被害這一中心,選取整個事件中的所有重要環節,以極精細的筆墨,先後有序地介紹孫齊棄妻殺子的過程。其中,又一直以他和周氏之間的恩恩怨怨為敘述的著重點,因孫齊複雜的婚姻關係,是這一悲劇產生的主要原因,從而將將禿禿被害的緣由交代得非常明白。


    今日,人們能讀到如此佳作,主要得力於曾鞏嚴格的剪裁和出色的敘事能力,方才將整個謀殺案發生的始末寫得條分縷析,極為清楚,而且生動簡練,清晰易懂。


    此外,在刻畫人物上,作者可謂是老練精辟。刻畫人物形象時不直接渲染,而是通過寫人物的具體行為來反應。在整篇文章中,孫齊的語言隻有兩句,一句是周氏大怒,要求離婚,齊急曰:“為若出杜氏。”一句是周氏追至撫州,欲進其住所時,他氣急敗壞地將周氏拖至堂下的走廊上,拿出一份假契約,將妻子誣為傭人:“若傭也,何敢爾!”短短十來個字,卻聲口畢肖,將一個薄情寡義、凶殘狡詐的流氓小人形象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後人評論


    劉壎《隱居通議》:“公之文,源流經術,議論正大。然《禿禿記》則《史》《漢》中來也。此記筆力高妙,文有法度,而世之知者益鮮,予獨喜不厭。”


    墨池記


    臨川1之城東,有地隱然而高,以臨於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窪然2而方以長,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3《臨川記》雲也。羲之嚐慕張芝4,臨池學書,池水盡黑,此為其故跡,豈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嚐極東方,出滄海5,以娛其意於山水之間,豈其徜徉肆恣6,而又嚐自休於此邪?


    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後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為州學舍7。教授8王君盛,恐其不章9也,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於楹間以揭之10。又告於鞏曰:“願有記!”推王君之心,豈愛人之善,雖一能不以廢{11},而因以及乎其跡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學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後人尚之如此,況仁人莊士之遺風餘思{12},被於來世者如何哉!


    慶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鞏記。


    【注】


    1臨川:地名,宋撫州臨川郡。即今江西撫州市。2窪然:低陷的樣子。3荀伯子:南朝宋人,曾任臨川內史,有《臨川記》。4張芝:字伯英,東漢著名書法家,善草書。5出滄海:泛舟東海。6徜徉(chángyáng常羊)肆恣:縱情遨遊。7州學舍:指撫州州府的學舍。8教授:官名,不同於今意,主管學政和教育所屬生員。9章:同“彰”,顯露的意思。10楹:廳堂前部的柱子。揭之:標明。{11}不以廢:不肯讓它埋沒。{12}仁人莊士:有道德修養、為人楷模的人。遺風餘思:留下來的風範和傳下來的美德。


    本文是曾鞏應撫州州學教授王盛之請而寫的一篇敘記。文章因小見大,語簡意深,由墨池的傳聞推出王羲之書法係由苦練造就的結論,然後引申到為學修身要靠後天勤奮深造的普遍道理。辭氣委婉,體現了作者獨特的文風。


    這篇短文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因小及大,小中見大,用小題目做大文章。題目是為墨池作記,據說這是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洗滌筆硯之池,但實際上,傳為王羲之墨池舊跡的,還有浙江會稽等多處。從曾鞏此文“此為其故跡,豈信然邪”的語氣來看,他對臨川墨池是否確為王羲之的真跡,也是抱著懷疑態度的。因此,他略記墨池的處所、形狀以後,把筆鋒轉向探討王羲之成功的原因:“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也就是說,並非“天成”,而是後天勤學苦練的結果。這是本文的第一層意思。這層意思緊緊扣住“墨池”題意。


    但文章並沒有簡單地就事論事,文章的主旨也並不就此完結,而是由此進一步引申、推論。首先,“欲深造道德者”也是如此,即要學習書法是如此。從學習書法推及道德修養,強調都不是先驗的,而是後天獲得的;其次,從“人之有一能”尚且為後人追思不已,推及“仁人莊士之遺風餘思”將永遠影響後世。從書法推及風節品德,從具體的書法家推及更廣泛的仁人誌士,這是從他們對後人的影響來立論的。這兩點推論都極為自然,承接轉合,毫無牽強之出,表現了曾鞏思路的開闊和極其深厚的藝術功力。


    這篇短文的另一特點是,多用設問句和感歎句。全文可分14句,其中設問句5句:“豈信然邪?”“而又嚐自休於此邪?”“況欲深造道德者邪?”“而因以及乎其跡邪?”“以勉其學者邪?”“也”字句兩句:“荀伯子《臨川記》雲也”和“非天成也”。最後又以一個感歎句作結:“況仁人莊士之遺風餘思,被於來世者何如哉!”這些句式的大量運用,使這篇說理短文平添了一唱三歎的情韻。特別是五個設問句,兼收停頓、舒展之功,避免一瀉無餘之弊,筆力矯健,玩索不盡。前人以“歐曾”並稱,在這點上,曾鞏是頗得歐陽修“六一風神”之妙的。


    後人評論


    沈德潛《八大家文讀本》卷二十八:“用意或在題中,或出題外,令人徘徊賞之。”


    宜黃縣縣學記


    古之人,自家至於天子之國,皆有學1,自幼至於長,未嚐去於學之中。學有《詩》《書》六藝2、弦歌洗爵3、俯仰之容4、升降5之節,以習其心體、耳目、手足之舉措;又有祭祀、鄉射、養老之禮6,以習恭讓;進材7、論獄8、出兵、授捷9之法,以習其從事10。師友以解其惑,勸懲以勉其進,戒其不率{11},其所為具如此。而其大要,則務使人人學其性,不獨防其邪僻放肆也。雖有剛柔緩急之異,皆可以進之中{12},而無過不及。使其識之明,氣之充於其心,則用之於進退語默之際,而無不得其宜;臨之以禍福死生之故,無足動其意者。為天下之士,為所以養其身之備如此,則又使知天地事物之變,古今治亂之理,至於損益廢置、先後始終之要,無所不知。其在堂戶之上{13},而四海九州之業、萬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則隨所施為,無不可者。何則?其素所學問然也。


    蓋凡人之起居、飲食、動作之小事,至於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體,皆自學出,而無斯須{14}去於教也。其動於視聽四支者,必使其洽於內;其謹於初者,必使其要於終{15}。馴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積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則刑罰措;其材之成,則三公{16}百官得其士;其為法之永,則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則雖更衰世而不亂。為教之極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從之,豈用力也哉!


    及三代{17}衰,聖人之製作盡壞,千餘年之間,學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體性之舉動,唯其所自肆,而臨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講。士有聰明樸茂之質,而無教養之漸,則其材之不成固然。蓋以不學未成之材,而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後,而治不教之民。嗚呼!仁政之所以不行,賊盜刑罰之所以積,其不以此也歟!


    宋興幾百年矣。慶曆三年,天子圖當世之務,而以學為先,於是天下之學乃得立。而方此之時,撫州之宜黃猶不能有學。士之學者皆相率而寓於州,以群聚講習。其明年,天下之學複廢,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釋奠之事{18}以著於令,則常以廟祀孔氏,廟不複理。皇祐元年,會令李君詳至,始議立學。而縣之士某某與其徒皆自以謂得發憤於此,莫不相勵而趨為之。故其材不賦而羨{19},匠不發而多{20}。其成也,積屋之區若幹,而門序{21}正位,講藝之堂、棲士之舍皆足。積器之數若幹,而祀飲寢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從祭之士{22}皆備。其書經史百氏、翰林子墨{23}之文章無外求者。其相基會作{24}之本末,總為日若幹而已,何其周且速也!當四方學廢之初,有司之議,固以謂學者人情之所不樂。及觀此學之作,在其廢學數年之後,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內響應而圖之,如恐不及。則夫言人之情不樂於學者,其果然也與?


    宜黃之學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為令,威行愛立{25},訟清事舉,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時,而順其慕學發憤之俗,作為宮室教肄之所,以至圖書器用之須,莫不皆有,以養其良材之士。雖古之去今遠矣,然聖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與學而明之,禮樂節文之詳,固有所不得為者。若夫正心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務,則在其進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於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於鄉鄰族黨,則一縣之風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歸,非遠人也,可不勉與!縣之士來請曰:“願有記。”其記之。十二月某日也。


    【注】


    1國:國都。學:此處指學校。2六藝:禮、樂、射、禦、書、數。3弦歌:猶言“弦誦”。音樂。洗爵:古人招待客人時,先洗淨酒器再斟酒敬客。爵,一種酒器。4俯仰:低頭與抬頭。容,與下文的“節”同,指法度。5升降:登上與降下。此處引申為進退。6祭祀、鄉射、養老之禮:古時學校中舉行的三種禮儀。祭祀,指祭神和祭祖。鄉射,古代一種射禮。養老,尊敬老人,給他們奉以酒食的禮儀。7進材:推薦有才能之士。8論獄:判決獄訟之事。9授捷:出征而歸,將在戰場上所割敵人的左耳祭告於先廟。{10}從事:這裏是辦事的能力。{11}不率:不遵從命令。{12}中:不偏不倚,無過與不及。{13}堂戶之上:意為足不出戶。{14}斯須:須臾,片刻。{15}要(yāo腰)於終:約束到最後。要,約束。{16}三公:古代朝廷中級別最高的官員,其具體官員各代不同,周為太師、太傅、太保,西漢為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東漢為太尉、司徒、司空。{17}三代:夏、商、周。近,差不多。{18}釋奠之事:古代學校的一種典禮,春天,應陳設酒食以祭奠先師先聖,秋冬亦如此。{19}不賦而羨:不征斂而有餘。{20}發而多:不征召而來了許多人。{21}序:堂的東西牆。{22}從祭之士:隨同孔子享受祭祀的人。宋時學校立孔子及亞聖十哲塑像,又繪七十二賢人及先儒二十一人像於東西廊的板壁上,同時祭祀。{23}翰林子墨:代指文人。{24}會作:聚集工匠建造。{25}威行愛立:威嚴的法令得到貫徹,仁愛的風氣得以樹立。


    宜黃在今江西撫州地區,宋時屬江南西路撫州府管轄。《宜黃縣縣學記》是曾鞏於皇祐元年(1049)應家鄉撫州宜黃縣官員之請,為宜黃縣縣學建成所作的記文。在這篇千字文中,作者以“紆徐簡奧”的筆墨闡述了儒家的教育思想及其意義,同時又以簡練的史筆記敘了家鄉宜黃縣縣學的建立始末,表達了作者崇學重教的思想。


    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中,興辦學校曆來是推行文治教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此,古代的聖人們不斷摸索、總結,乃至確立了一套較為完備的製度,來保證學校教學的進行。這些製度與方法,都記載在儒家的六經中。如本文第一句所說的“古之人,自家至於天子之國,皆有學”,記載於《禮記?學記》:“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


    文中的“祭祀、鄉射、養老之禮”,曾鞏對此非常熟悉,所以在論及興學的重要性和古代學製時,能有源有委,條暢而詳備,將古代從下到上學校的設製、教學的內容、教學的目的及具體措施,都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使文章顯示出一種曆史的厚重感。


    開篇不提宜家黃縣學校的籌建、選址以及規模和外觀。而是別處落筆,先寫學習的重要性,說得十分懇切。抓注學習“使人人學其性”和“皆可盡於中”這個論點,逐步開始闡述教學內容和方法的安排,並注意指出每一個方麵的學習都有明確的意義。比如學習《詩經》和《尚書》,可以明白待人接物的禮節和進退上下的種種規矩。接著闡述立學的最終目的,使社會上的人都“學其性”,而不單是防止他們出現邪惡放縱的行為。再者,從培養可以擔當天下大事的人才來說,是為了“養其身”,使人們能夠懂得天地間事物的變化,懂得古往今來國家治理得好壞的原因,懂得在施政的過程中,對具體的措施應如何增減損益、廢置或施行,以及如何善始善終。於是,立學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蓋凡人之起居、飲食、動作之小事,至於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體,皆自學出,而無斯須去於教也。”這是作者對此最好、最準確的總結。


    這篇學記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論述的層次極為清楚,文章結構非常嚴密。全文分五大段。第一、二兩段寫古人立學,培養人才,人才出而天下治。第三段寫三代以後千餘年來廢學所造成的惡果。第四段寫宜黃縣立學的始末及其積極性。第五段則讚美縣令李詳興學和為政的功績,並對宜黃縣學寄予希望。文章議論恣肆,層次分明,有極強的說服力。本文夾敘夾議,典重博厚,敘述有原有委,議論深刻透辟,堪稱是曾鞏文章的代表作。


    後人評論


    沈德潛:“先敘古人之建學,次序後代之廢學,後敘宜黃之立學,末敘勉勵士子之進學,雖未推闡天命人心之奧,五常百行之原,然漢代以來,能見及此者罕矣。行文不用間架,每段收住處,含蘊無窮,後惟朱子之文,肖其神味。”(《評注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二十七)學舍記


    予幼則從先生受書,然是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時,窺六經之言與古今文章,有過人者,知好之,則於是銳意欲與之並。而是時,家事亦滋出1。自斯以來,西北則行陳、蔡、譙、苦、睢、汴、淮、泗2,出於京師;東方則絕江3舟漕河之渠,逾五湖,並4封、禺、會稽之山5,出於東海上;南方則載大江,臨夏口6而望洞庭,轉彭蠡,上庾嶺7,繇湞陽之瀧8,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魚洶湧湍石之川,巔崖莽林虺9之聚,與夫雨暘寒燠10風波霧毒不測之危,此予之所單遊遠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藥物,廬舍器用,箕筥{11}碎細之間,此予之所經營以養也。天傾地壞,殊州獨哭,數千裏之遠,抱喪而南,積時之勞,乃畢大事,此予之所遘禍{12}而憂艱也。太夫人{13}所誌,與夫弟婚妹嫁,四時之祠,屬人外親之問,王事之輸{14},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於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蓋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閑時,挾書以學,於夫為身治人,世用之損益,考觀講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專力盡思,琢雕文章,以載私心難見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為並,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視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擾多事故益甚,予之力無以為,乃休於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學。或疾其卑,或議其隘者,予顧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勞心困形,以役於事者,有以為之矣。予之卑巷窮廬,冗衣礱飯{15},芑莧{16}之羹,隱約{17}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誌而有待也。予之疾則有之,可以進於道者,學之有不至。至於文章,平生所好慕,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堅木好高大之觀,固世之聰明豪雋挾長{18}而有恃者所得為,若予之拙,豈能易而誌彼哉?”遂曆道其少長出處,與夫好慕之心,以為《學舍記》。


    【注】


    1滋出:層出不窮。滋,增益,加多。2蔡:州名,為春秋時蔡國故地,治所在今河南省汝南縣。譙:縣名,治所在今安徽省亳縣。苦(gu古):古縣名,宋代為衛真縣,治所在河南省鹿邑縣東。睢:水名,故道自今河南省杞縣東流至江蘇省,入泅水。汴:水名,在河南省境內,南流入淮。淮:水名,由河南經安徽、江蘇入海。泗:水名,由山東經江蘇入淮。3絕江:橫渡長江。絕,穿過,越過。4並(bàng謗):通“傍”。挨著。5封、禺、會稽之山:山名,均在今浙江省紹興縣東南。6夏口:古地名,在今湖北省武漢市西。7庾嶺:大庾嶺,亦稱梅嶺,在江西、廣東交界處。8繇:經由。瀧(shuāng雙):古縣名,故城在今廣東羅定。9虺(chuhui出毀):猛獸毒蛇。10燠(yu域):熱。{11}箕:揚米的器具。筥(ju舉):一種竹製的盛物器具。{12}遘(gou夠)禍:遭禍。{13}太夫人:指母親。古時父沒之後稱呼母親當加一“太”字。{14}王事之輸:指向官府繳納稅賦一類的事務。輸,繳納。{15}冗衣:粗劣的衣服。礱飯:粗糙的飯食。{16}芑莧:這裏泛指野菜。{17}隱約:古意指窮愁憂困。隱,憂患。約,受屈。{18}挾長:倚仗自己的長處。


    《學舍記》作於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當時曾鞏正家道坎凜,他率領弟輩們躬耕壟畝,以求簞瓢之食,來維持全家的生計。但在這種艱難的處境下,他卻安貧樂道,“挾書以學”,依舊念念不忘努力增強自己的道德與文學修養,不忘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本文便凸顯了他這18年以來艱難困苦的經曆,和樂觀向上、不甘沉淪的抗爭精神。


    文中所寫的“學舍”,又叫“南軒”,其實就是他住房旁邊一間又矮又小的茅屋,是曾鞏率領他的弟輩們在鄰居一塊茅草叢生的荒地上搭建的一間草舍。《學舍記》則分為兩大部分,前一部分敘事,很是詳細,後一部分述誌,比較簡略。前一部分寫盡了自己人生的艱辛和求學的勤奮,後一部分則酣暢淋漓地抒發了自己高遠的誌向。因此,這既是一篇求學記,又是曾鞏前半生的一篇自傳,是他在人生逆境中貧賤不移、奮發向上精神的最好明證。


    本文先敘述了自己幼年時的學習情況:“予幼則從先生受書,然是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上下,未知好也。”直到成長到十六七歲時,看到儒家經典中講的道理和古往今來優秀的文學作品,才開始懂得喜愛它們,也便“銳意欲與之並”。


    這部分語言樸素,雖是平平說起,但卻為後一部分的述誌奠定了基礎。“六經之言”,是作者畢生刻苦研習的“道”;“古今文章”,則是作者傾心模仿的“文”。二者的融合,則正是作者堅持的一個優秀的作家所應具備的基本素質——“畜道德而能文章”,也是他在歐陽修的影響下,畢生都孜孜以求地為之奮鬥的目標。


    然而“遂其誌”的過程卻異常艱辛,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家中發生的諸多變故。從樹立遠大求學誌向開始,“家事亦滋出”,使他的求學道路顯得困難重重。於是接下來的文章中,曾鞏便分五個層次,以五個排比句,一氣而下地敘寫自己人生的艱辛。一是父親的被誣罷官,當時曾鞏才19歲;二是自己開始“單遊遠寓,而冒犯以勤”的種種危險經曆,這是青年時候曾鞏為生計而奔忙的印證;三是敘述自己操持家政,“經營以養”,即處理家中的種種瑣碎事物,期間外祖母去世,父親剛要複職卻暴病身亡;四是父親的去世,使得家道更加衰敗,自己肩負的擔子更重,哥哥又赴京應試,不第而歸,卻病死途中;最後一個層次便是“太夫人所誌,與夫弟婚妹嫁,四時之祠,屬人外親之問,王事之輸,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五個層次按照時間順序,循序漸進,將自己的跌宕起伏的一生在不動聲色中描繪到極致,令讀者為之而潸然淚下。


    最後一部分是述誌,表達自己求學的目的,是為了提高修養和學識,以期望成為於國於民有用的人才。表現出曾鞏在逆境中永不屈服的精神,以及孜孜追求自己夢想的寶貴品質。


    後人評論


    茅坤:“子固記學,所論之製,與其所以成就人才處,非深於經術者不能,韓、歐、三蘇所不及處。”(《唐宋八大家文鈔?曾文定公文鈔》卷七)道山亭記


    閩,故隸周者也。至秦,開其地,列於中國1,始並為閩中郡。自粵之太末2,與吳之豫章3,為其通路。其路在閩者,陸出則阸4於兩山之間,山相屬5無間斷,累數驛乃一得平地,小為縣,大為州,然其四顧亦山也。其途或逆阪如緣6,或垂崖如一發,或側徑鉤出於不測之溪上,皆石芒7峭發,擇然後可投步。負戴者雖其土人,猶側足然後能進。非其土人,罕不躓8也。其溪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裏下上,不見首尾。水行其隙間,或衡縮蟉糅9,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若蟲鏤,其旋若輪,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10,失毫分輒破溺{11}。雖其土長川居{12}之人,非生而習水事者,不敢以舟揖自任也。其水陸之險如此。漢嚐處其眾江淮之間而虛其地,蓋以其狹多阻,豈虛也哉?


    福州治侯官,於閩為土中,所謂閩中也。其地於閩為最平以廣,四出之山皆遠,而長江{13}在其南,大海在其東,其城之內外皆塗,旁有溝,溝通潮汐{14},舟載者晝夜屬於門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佛、老子之徒{15},其宮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閩山,東曰九仙山,北曰粵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蓋佛、老子之宮以數十百,其瑰詭殊絕{16}之狀,蓋已盡人力。


    光祿卿、直昭文館程公為是州{17},得閩山嶔崟{18}之際,為亭於其處,其山川之勝,城邑之大,宮室之榮,不下簟席{19}而盡於四矚。程公以謂在江海之上,為登覽之觀,可比於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閩以險且遠,故仕者常憚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樂,非獨忘其遠且險,又將抗其思於埃壒{20}之外,其誌壯哉!


    程公於是州以治行聞,既新其城,又新其學,而其餘功又及於此。蓋其歲滿就更廣州,拜諫議大夫,又拜給事中、集賢殿修撰,今為越州,字公辟,名師孟雲。


    【注】


    1中國:華夏民族上古時建都於黃河流域,以為居天下之中心,自稱中國。2太末:古縣名,秦漢時屬會稽郡,舊治在今浙江省龍遊縣。3豫章: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4阸(ài厄),阻隔,阻塞。5相屬(zhu主):相連接。6逆阪:迎著斜坡而上。緣(gēng耕):緣著粗繩往上爬。7石芒:石頭的尖端。芒,通“锘”。8躓(zhi至):跌倒。9衡縮蟉(liu流)糅,水勢曲折奔流。衡縮,縱橫。蟉糅,屈曲混雜。10投便利:貪圖方便。有投機取巧之意。{11}破溺:船破溺水。{12}川居:長年生活在水上。{13}長江:此處指閩江。{14}通潮汐:即與海相通。{15}佛、老子之徒:指僧人與道土。{16}瑰詭殊絕:奇偉怪異,超塵脫俗。{17}光祿卿:光祿寺長官,負責朝令、祭祀諸事。昭文館:朝廷藏經藉圖書之所,與集賢院、史館並稱“三館”。程公:程師孟,字公辟,江蘇吳縣人。{18}嶔崟(qinyin欽銀):山勢高聳的樣子。{19}簟(diàn店)席:供人坐臥用的竹席。{20}埃壒(ài愛):塵埃、塵世。


    《道山亭記》作於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是曾鞏在明州(今浙江寧波)知州任上,應福州前任知州程師孟之請而作的。程師孟曾於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前後任福州知州,“道山之亭”是他知福州時,將城西烏石山上的觀景亭改名為此的。程師孟在福州任滿之後,請曾鞏寫的這篇亭台記。曾鞏對他這樣一種在偏遠的地方猶能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的曠達情懷十分佩服,所以接受了他的請求,欣然命筆,寫了這篇《道山亭記》,來稱揚程師孟的曠世豪情。


    本文題名“道山亭記”,但對亭的描寫卻隻有寥寥幾筆,而是花了大量的筆墨,去寫福州的偏僻和道路險阻,寫福州的城市的建築,這其實都是為下文寫道山亭作鋪墊。福州的“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又為其城市建築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福州人因而喜好“以屋室巨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在這些豪華巨麗的建築中,又以佛、道兩教的寺廟為最突出:“附山蓋佛、老子之宮以數十百”,足見其占地規模之大;由“瑰詭殊絕”“已盡人力”,可見其耗費的資金之多。


    在極盡筆墨寫完“耳目之樂”以後,作者在前文兩段鋪墊的基礎上,正式轉到對道山和道山亭的描寫上來,並逐步在描寫中揭示全文的主旨。一寫築亭的經過,是程師孟為福州知州時,發現閩山山勢高聳,便“為亭於其處”,使福州“山川之勝,城邑之大,宮室之榮,不下簟席而盡於四矚”。再寫道山亭命名的緣由:“程公以謂在江海之上,為登覽之觀,可比於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最後才揭示全文題旨,表示對程師孟曠達情懷的讚揚。


    正由於有前文的鋪墊,第三段揭示主旨也就水到渠成。至此,讀者才明白,文章題名“道山亭記”,開頭兩大段卻不寫亭,而去寫閩地的遠且險,寫福州風物之美,寫那些粗看上去與題無關的內容,其實這正是作者故意設置的鋪墊。


    在構文方麵,層層漸進,環環相扣,可見作者的良苦用心。譬如讚揚程師豁達胸懷時,不是平鋪直敘,而是逐次展開的,同時也逐次地回應前文。“閩以險且遠,故仕者常憚往”,回應第一大段;“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樂”,回應第二段;“非獨忘其遠且險,又將抗其思於埃壒之外,其誌壯哉”,則收總全文,深入揭示程師孟不畏艱險,隨遇而安,且自得其樂的曠達情懷。如此一來,使文章的收束顯得紆徐從容,餘波綺麗。


    後人評論


    沈德潛稱讚曾鞏的這篇文章“何減韓、柳”。(《評注唐宋八大家古文》卷二十八)越州趙公救災記


    熙寧八年1夏,吳越大旱。九月,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越州趙公2,前民之未饑,為書問屬縣:災所被者幾鄉?民能自食者有幾?當廩於官者3幾人?溝防構築可僦4民使治之者幾所?庫錢倉粟可發者幾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幾家?僧、道士食之羨粟5書於籍者,其幾具存?使各書以對,而謹其備6。


    州縣史錄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萬一千九百餘人以告。故事,歲廩窮人7,當給粟三千石8而止。公斂富人所輸及僧、道士食之羨者,得粟四萬八千餘石,佐其費9。使自十月朔10,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憂其眾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異日,而人受二日之食。憂其流亡也,於城市郊野為給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給。計官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職而寓於境者,給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11}也。能自食者,為之告富人無得閉糶。又為之官粟,得五萬二千餘石,平其價予民。為糶{12}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糴{13}者自便如受粟{14}。又僦民完成四千一百丈,為工三萬八千,計其傭與錢,又與粟,再倍之。民取息錢者,告富人縱予之{15}而待熟,官為責其償。棄男女者,使人得收養之。


    明年春,大疫。為病坊{16},處{17}疾病之無歸者。募僧二人,屬以視醫藥飲食,令無失所恃。募僧二人,屬以視醫藥飲食,令無失所恃。凡死者,使在處隨收瘞{18}之。


    法,廩窮人盡三月當止。是歲盡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屬。有上請者,或便宜,多輒行{19}。公於此時,蚤夜憊心,力不少懈,事細巨必躬親。給病者藥食,多出私錢。民不幸罹{20}旱疫,得免於轉死;雖死,得無失斂埋,皆公力也。


    是時旱疫被吳越,民饑饉疾癘,死者殆半,災未有巨於此也。天子東向憂勞,州縣推布上恩,人人盡其力。公所拊循{21},民尤以為得其依歸。所以經營綏輯{22}先後終始之際,委曲纖悉{23},無不備者。其施雖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雖行於一時,其法足以傳後。蓋災沴{24}之行,治世不能使之無,而能為之備。民病而後圖之,與夫先事而為計者,則有間{25}矣;不習而有為,與夫素得之者,則有間矣。予故采於越,得公所推行,樂為之識其詳。豈獨以慰越人之思,將使吏之有誌於民者,不幸而遇歲之災,推公之所已試,其科條{26}可不待頃而具,則公之澤豈小且近乎!


    公元豐二年以大學士加太子少保致仕{27},家於衢。其直道正行在朝廷、豈弟{28}之實在於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師者,以為《越州趙公救災記》雲。


    【注】


    1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熙寧是宋神宗年號。2趙公:趙抃,字閱道,宋衢州人。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俱是趙抃在朝廷的官銜。3當廩於官者:應當從官府的倉庫裏發給他們糧食的人。廩,官家的糧倉,這裏作動詞用,由倉庫發給。4僦(jiu就):雇用。5食之羨粟:吃不完的多餘糧食。羨,多餘。6謹其備:作好周密的防災準備。7歲廩窮人:每年開倉救濟窮苦百姓。8石(dàn但):容量單位。舊時以十合為升,十升為鬥,十鬥為石。9佐其費:補助救災的費用。佐,幫補。10朔:初一日。{11}是具:這樣的辦法措施(指以上所敘述的救災措施)。{12}糶(tiào跳):出賣糧食。{13}糴(di笛):買進糧食。{14}自便如受粟:使(買糧食)和領救濟糧食一樣方便。{15}縱予之:放開貸給他們。{16}病坊:收養病人的處所。{17}處(chu楚):安置。{18}瘞(yi義):埋葬。{19}或便宜,多輒行:對(救災)有較大好處的,多打破陳規立即執行。{20}罹(li離):遭遇。{21}拊(fu撫)循:撫慰。{22}綏輯:安頓。{23}纖悉:無微不至。{24}災沴(li厲):災害。{25}有間(jiàn見):有距離,有差別。{26}科條:救災的具體辦法。{27}致仕:舊時官僚退休稱“致仕”。{28}豈弟:即“愷悌”,寬厚溫良。


    越州,州治在今浙江紹興縣。趙公即趙抃,宋衢州西安人,字閱道。趙抃居官正直無私,彈劾不避權貴。由於他曾任殿中侍禦史,所以京師中對他有“鐵麵禦史”之譽。熙寧八年(1075),越州發生大旱災,時任越州知州的趙忭采取一係列的救荒措施,取得了明顯的成效,頗為朝野所稱道。


    本篇文章寫於元豐二年(1079),是作者在越州考察之後寫成的,對趙公的救災工作從災前調查和準備、救災措施、為政精神到救災成效都做了詳細的記述,不但讚頌了趙公的吏治才能和卓越政績,以為後人之鑒,也表現出作者一貫的關心民生疾苦,注重具體政務實踐和善於總結救災經驗的作風。


    文章的中心事件是“救災”,但作者卻是從救災之前開始寫起,先介紹了“防患於未然”的調查準備工作。作者具體介紹了趙抃的調查提綱,寫了趙抃對“屬縣”的七問“災所被者幾鄉”,是問受災的範圍;“自食者”“當廩於官者”,是問災害程度;“溝防”“庫錢”“富人”“僧道士”,是問官私救災的應對能力。突出了趙抃臨事從容,嚴謹精細,具有遠見卓識;也使救災的記敘更加完整,以為後來的官吏救災提供借鑒。


    緊隨氣候寫救災措施。救災工作頭緒紛繁,文章主要從兩個方麵來介紹。第二段寫“救饑”,此間,趙公多方麵的考慮:憂慮領救濟糧時,秩序不好,造成混亂,於是讓男女分開在不同的日子領糧;考慮到百姓會流亡,於是廣設救濟站點;算計到官吏不夠用了,於是聘用不在職的官吏;對不用官府救濟、能自食其力者,則責令富人不可囤積糧食不賣;對需舉債度日者,則責令富人放債,待有收成時,官府為其討債。這一切寫出了救災籌劃的嚴謹周密。第三段寫“救疫”,寫得相對比較簡單,隻概括介紹了設置病坊,招募二僧作為醫護人員,安排掩葬死者等工作。


    最後,論說趙公救災工作中表現出的精神和品德,說他可以作為天下官吏的榜樣;他救災的做法和經驗,是值得後人借鑒的寶貴經驗。然而文章並未停留於寫越州救災其事和趙公其人,而是針對其事其人進行議論,闡明主旨“其施雖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雖行於一時,其法足以傳後”,是這一段的關鍵語句。於是得出“是歲盡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屬”,表現趙抃為了災民不怕承擔責任,不惜自己的功名利祿;“蚤夜憊心,力不少懈,事細巨必躬親”,表現他為救災盡心竭力;“多出私錢”,“皆公力也”,表現其為救災公而忘私的寶貴精神。


    文末寫趙公年老退休後,住在衢州。並補充交代,由於作者寫的是“救災記”,故趙扡的正直、愷悌都沒有寫在文章之內。這就既概括地介紹了趙公其他方麵的品格、修養,又給讀者以思考的餘地,具有無盡的餘味,是一種很巧妙的寫作手法。


    後人評論


    茅坤:“趙公之救災,絲理發櫛,無一遺漏;而曾公之記其事,亦絲理發櫛,而無一不入機杼,及其髻總。”(《唐宋八大家文鈔?曾文定公文鈔》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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