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一手攬住我腰身,待我氣息漸漸平定才鬆開了手:“前兩日從我這兒拿去的書,可都讀完了?”


    我倚著雕欄想了想,回答:“讀了一多半兒。”


    “怪道這兩天都沒見著你,原來是躲在屋裏用功哩。”他替我整了整衣裳,讚嘆一聲,唇邊帶笑,“那我考考你。”


    我笑著合起眼睛,點了點頭,心想,隨你怎麽考我也不含糊。


    他輕輕捏了捏我的腮,豎起右手食指點點我鼻尖:“你先別得意,我問的要是答不上來,可不會輕饒你!”


    我把臉一揚,笑著翻眼望著天上。


    景昀悠然望著一湖碧水,在亭中款款踱了幾步,忽而開口,聲音朗朗:“‘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這段文章,莊子以為水中之魚是悠遊快樂的,惠子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眨眨眼,笑說:“惠子對他說,你又不是魚,怎麽知道魚是快樂的呢?”


    景昀接著問:“莊子又是如何反駁的?”


    我想也不想,脫口就答:“莊子說,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不懂魚的快樂?”


    景昀笑著點了點頭,饒有興趣地瞅著我:“你在這兒學聖人看了老半天魚,可瞧出什麽名堂來了?”


    我一怔,低頭瞅了瞅水裏的遊魚,復抬頭挑起一側眉毛看著他。


    景昀嗬嗬一笑:“你那是什麽表情?答不上來,可是要挨罰的喔。”


    “誰說我答不出?”我不服氣地撅了撅嘴,“我看出——莊子隻知魚是樂嘻嘻的,卻不知它也是髒兮兮的。”


    “哦?”景昀瞬間呆住,皺了皺眉,“此話怎麽講?”


    我嘻嘻一笑,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拿狗尾草指著亭下的魚群:“它們在水裏遊來遊去的,好像是挺快樂。可是它們吃喝拉撒都在水裏,你說它們髒是不髒?”


    景昀不由失笑,用手輕輕敲了敲我的頭,滿麵思索之狀:“你這小腦袋裏天天都在想些什麽呢?”


    “難道我說的不對?”我嘟著嘴瞪著他。


    景昀深深吸了一口氣,靜靜沉思片刻,輕嘆:“你說的極是,我竟從未想過這一點。”


    我得意地用手指噠噠叩著欄杆,垂頭笑看水中,口裏喃喃:“小髒魚!”


    忽聽景昀嘆了口氣:“人其實和魚一樣,身處汙濁之中而不自知,又有什麽資格去嘲笑它們?”


    “啊?”我不解其意,驚訝地轉頭盯著他。


    景昀眉頭深鎖,麵色沉沉,由不得開言解釋:“人腳下踏著骯髒的泥土,呼吸著布滿灰塵的空氣,食用的是從糞土中生長出來的蔬菜和糧食,身上還有長年累月都洗不淨的汙垢。你說人和魚是不是很相似?我們低頭觀魚,一如造物主開眼垂視人世間的我們,我們覺得魚類愚蠢可笑,豈不知人活得也很荒謬!”


    景昀垂下眼睛,靜靜注視水麵,若有深思,忽而幽幽感慨:“魚生於水,長於水,受製於水,這就是它們難以更改的宿命,也許,正因為不自知,所以才會快樂吧。”


    他的話我似懂非懂,我瞅著他隻管出神。他轉過身,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臉上遮起一片陰雲,連眼神也變得暗昧不明,言語中隱著幽深的悲憫:“我真希望你永遠也長不大……”


    可惜,我當時年幼天真,心地單純,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中很有點不平,扭轉頭沒好氣兒地反駁:“螢火蟲才長不大呢!”


    盈盈綠水映著我們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搖搖晃晃,我恍惚記起八歲那年,在清明皎白的月亮地兒,他也曾對我說過一樣的話。那時我們的影子,也像這樣,一高一矮,清清楚楚地映在月光照亮的地麵上。


    ☆、受罰(上)


    我和景昀一麵說著話,一麵走出湖心亭,恰巧遇上一個婢女迎麵匆匆走來。


    那個婢女一見景昀,神色立即拘謹起來。她先向我們端端正正地行了禮,然後恭聲對我稟道:“太後傳十一公主過去。”


    我一愣,太後怎麽突然想起我來了?心裏覺得很是古怪,不由惴惴不安。


    “所為何事?”景昀瞧了我一眼,少不得代我問了婢女一句,卻連正眼也沒睬她。


    “奴婢不知。太後正在慶寧宮等著呢,請十一公主快些過去吧。”婢女低眉順眼,仿佛一架傳聲機械,小心翼翼地動著嘴唇。


    我垂頭喪氣地立著,腳下隻是不肯走。要知道,素日我一貫不怎麽入太後她老人家的富貴眼,心裏琢磨著,她忽然找我去,十有八九不是什麽好事。


    “你怕什麽?”景昀細細觀瞧著我的表情,微笑打趣,“難不成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虧心事?我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方才被我摔壞的那個鳥籠,頓覺晴空中響起了滾滾焦雷。


    太後愛鳥成癖,慶寧宮裏裏外外不知懸掛了多少鳥籠、養著多少種不同名目的鳥雀,那裏簡直就是個鳥的樂園——不,應該說是鳥雀的囚牢。因為太後的緣故,宮裏人見了鳥籠子,都得小心翼翼,敬著三分。我當時怎麽就連這個都忘了?真是糟糕。


    我邊走邊把事情的原委跟六哥講了一遍,景昀聽後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瞪著我連連搖頭嘆息:“你這下可闖了大禍!你有所不知,那對鳥叫做綬帶鳥,是父皇特地派了人費了許多工夫才弄到的,太後一直巴望著呢。今天才送進宮,想不到還沒到她老人家手上,倒先遭了你這麽一劫。”


    我如遭電擊,心裏涼了半截兒,腳底不由生了根,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景昀輕輕拍了拍我肩頭,臉上的笑容舒展開來,柔聲寬慰我:“其實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再說,你又不是誠心的,我陪你過去,你給太後好好磕個頭認個錯,想來也不至於怎樣。別怕,就算天塌下來,還有六哥給你撐著呢!”


    他的目光溫馨而堅定,讓我驚慌的心慢慢平定下來。他的手溫暖而柔軟,將我冰涼的手握住,我的手在他手中顯得那麽小,我也反握著他的,緊緊的。


    他低頭,對我微笑,眼神幽亮,如同夏夜的月光。


    太後歪在紫檀雕漆祥雲紋寶座上,意態慵懶,麵色陰沉。婢女正跪在她麵前的腳踏子上為她捶腿,門邊兩個小太監哆哆嗦嗦,垂首跪著,正是之前偷偷譏笑我的那兩個奴才。


    慕容煊和悅瑤分坐在太後兩旁,見我們走進來,忙忙站起了身。


    悅瑤無比同情地瞅著我,輕輕嘆了口氣。


    慕容煊皺著眉頭,擔憂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裏咯噔一下,頓覺凶多吉少,自忖那兩個小太監為了脫罪免罰,不定在太後麵前怎麽添油加醋地告我狀呢。


    景昀麵帶微笑,一掀袍擺,很是優雅地跪下,朝著太後請了個安。


    太後望著他,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微微點頭:“起來吧。”


    景昀起身,我也呆呆愣愣隨之而起。


    忽聽太後一聲冷喝:“要你起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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