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十四年,太宗皇帝禪位於八子多西琿,是為順治帝。順治三年,太上皇薨於清寧宮東暖閣,舉國哀。


    順治三年,佛堂。


    “姐姐整日整夜地跪於佛堂,讓我這個做妹妹的真真寢食難安啊。”殊蘭帶著烏爾頓,緩步走進佛堂,輕輕扯起嘴角看著敬跪於地的哲哲,眼中卻沒有半點笑意。


    “人說‘心無虧心事,不怕夜敲門’。何況,妹妹貴為聖母皇太後又有什麽可以擔心的?”哲哲眉眼不動,靜靜看著金塑的佛像,答得平靜無波。眉眼低垂,仿佛早已心如死水。


    殊蘭一笑,邁步上前,走到哲哲的右邊,慢慢跪在蒲墊上,雙手合十:“妹妹人小膽大的,自然是不怕什麽魑魅魍魎。可再膽大也禁不住整日介地被人念叨不是?再說了,皇上歲數還小,也禁不起人念。”


    哲哲閉眼道了聲佛法,輕聲道:“當皇上,心懷萬民,可不能膽小如鼠。若是連這點子虛影幻象都怕,那日後還怎麽統治大清遼闊的疆土?”


    “可不是這個理?”殊蘭笑了,“所以妹妹就來佛堂看看,想著能求得菩薩庇佑一二,使他不至嚇破了膽便是好的。”


    哲哲瞥了殊蘭一眼,冷哼:“你倒是有心了。”


    “姐姐過獎了。其實,這宮裏對皇上最上心的不是妹妹我,而應該是姐姐你。”殊蘭也不在意哲哲對自己的態度,衝佛像拜了三拜後,緩緩起身,看著還跪在原地的哲哲,“看姐姐為了皇上沒日沒夜地跪在菩薩麵前禱告就知道姐姐的慈悲心了,更不用說前些日子姐姐送給皇上的那兩個可人兒。”說著,殊蘭撐不住又笑了:“也是我這個做額娘的不知事兒。自己兒子到了這年紀我還不知道替他掌看房裏人,反而累著了姐姐。真真是妹妹的不是。”


    哲哲撚著佛珠的手微微一頓:“左右我是聖母皇太後,他還要喊我一聲皇額娘,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不看著點誰看著?”


    殊蘭也不反駁,隻笑著連連稱是。等哲哲說完,又笑道:“我看草原上的來的幾個格格性格模樣都不錯,我很是喜歡呢。”


    哲哲眸光一閃,珠串被她不自覺地攥緊:“你覺得誰好?”


    殊蘭抿嘴一笑:“不說別的,單是同姐姐沾親帶故的孟古青我瞧著便是好的,貌美秀慧,看著就讓人心裏高興。”


    “就沒有別的了?”


    “我在邊上瞧著啊,皇上對顎碩的女兒也是照顧有加。”殊蘭笑著繼續道,“姐姐您也是知道的。”不為別的,就衝著顎碩擔任內大臣,多西琿也不會刻意為難董顎氏。


    “可我怎麽聽說前些日子孟古青和那個董顎氏在花園裏頭吵得很凶?”哲哲麵容平和地朝菩薩拜下最後一拜,隨即起身看著殊蘭,“我一個深居簡出的婦道人家也不懂什麽大道理。我那個侄女我沒養在身邊,但就看她進京後這段時間的表現,便知道被吳克善寵得都不知大小尊卑了。要是有什麽地方做得過了,妹妹也不用給科爾沁留什麽麵子,狠狠地教訓一頓也是應該的。”


    殊蘭沒有反駁,隻笑著稱是。


    “娘娘,明明皇上對孟古青格格和董顎氏都不怎麽感興趣,怎麽您在聖母皇太後麵前不停地說她們的好?萬一聖母皇太後真的就下旨讓那兩位進宮怎麽辦?”烏爾頓攙扶著殊蘭慢慢在禦花園裏晃悠。


    “那也要她會下這個旨啊。”殊蘭笑得從容,“就憑著孟古青是吳克善的女兒,科爾沁是大清最有力的助手,這樣一個最好的聯姻對象,你說,哲哲願意留給多西琿嗎?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是許了多西琿後偏幫了我們,她們到哪兒哭去?”


    “您的意思……她們是想著把孟古青許給襄親王?”皇太極禪位於多西琿,多西琿繼位後大肆分封,劃到娜木鍾名下,更名博穆博果爾的福臨更是被封為襄親王。一時之間,風頭無二。


    “不然呢?”哲哲姑侄想要壯大博果兒的實力,又想取信於娜木鍾,讓她加入謀劃的行列,將襄親王府同科爾沁維係在一起——這是最好也是最有效的做法。


    “您就看著她們這樣嗎?”烏爾頓皺眉,“老人家都說富貴迷人眼。奴婢擔心,貴太妃會不會……”


    “哲哲她們忠於自己的科爾沁,難道姑姑就不會了嗎?”殊蘭白了烏爾頓一眼,“再說了,一個留著自己血脈的孩子和一個半路出家的能比麽?如果博果爾聽話,看在姑姑的麵上沒人會難為他。可要是他不識眼色……你看著吧,姑姑聰明過人,自然會算這筆賬的。至於董顎氏……不過是個內大臣的女兒,舍了這麽一個嬌滴滴的淚包,換一場內宅好戲看……值!”


    殊蘭說著,便開始幻想,自己倒撐不住先笑出了聲。烏爾頓也笑了:“前些日子的好戲連奴婢看了也樂得很。”


    “那孟古青是吳克善的嫡女也罷了,這董顎氏就算是漢軍旗的,可我也沒見過哪個漢軍旗的格格能像她這樣嬌滴滴的。”提起董顎氏,殊蘭就有些膈應。漢人就漢人了罷。這些年投了大清的漢人數都數不過來,何況皇上已經入關,一統天下。都說滿漢一家,自己自然無所謂見些有功之臣的漢家女兒。可見了這麽多漢女,還沒有一個能像董顎氏一樣給自己這麽大的反感。那模樣,倒更像是秦淮河邊的揚州瘦馬了。想到這裏,殊蘭又皺了皺眉。


    “說起來……倒是佟圖賴的那個女兒更得我心意。”殊蘭說著,忽然想起那日靜靜站在自己身邊,一聲不吭卻小心伺候。在家裏也是嬌貴萬分的嫡女,可在宮裏伺候人的時候沒有喊過半點苦,也從不去爭做出頭的櫞子。姿色出眾卻不爭豔,內有才華而不誇眼,宜動宜靜,胸中自有丘壑。


    “佟佳氏是不錯。”烏爾頓附和,“可再好也隻是漢軍旗出身,定天了封個妃,就算是封個庶妃也是平常事。”


    “不過是我們兩個在自己煩自己。”殊蘭笑了,“到底怎麽樣還是要看皇上自己不是?”選人入宮,她這個做額娘的也不過是提些建議,具體的還是要看自己兒子的決定。作為一國之君,他應該要為自己做打算,不可能時刻依賴自己。


    “皇額娘是這麽說的?”多西琿端坐在書房,眉眼不抬地審批著桌上的折子。皇阿瑪走得倉促,朝中也因此人心躁動。即使他繼位已久,對於這樣的突發事件也有些措手不及。麵對外患,他最擔心的卻是後宮之事——正所謂內憂外患,腹背受敵。到時候萬一一齊發難,才是最為可怕的。而內憂之中,他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皇額娘的態度與立場。世人都說兄弟齊心,其力斷金。而在這裏,隻有他和皇額娘同心,方能渡過艱難險境。


    “佟佳氏……”多西琿小聲低喃,開始細細回憶。前些日子,哲哲特地將一些同齡的女孩召進了宮,說是要讓她們陪自己聊天解悶。明眼人都看出來哲哲做的是什麽打算。多西琿見殊蘭沒有開口反駁,也就默許了哲哲這件事。結果,後宮就成了一群小女孩爭奪注意力的地方。一會兒孟古青要比賽馬,一會兒董顎氏又不動聲色地展示茶藝。一時之間,禦花園裏熱鬧極了。也隻有博果兒這家夥會整天樂顛顛地跟在後麵玩,多西琿隻是站在一邊看著就覺得腦袋瓜子隱隱作痛。


    “皇上,佟佳格格就是之前一直跟在孟古青格格和董顎格格後頭的那位。”吳良輔站在邊上,見自家主子苦苦思索,忙悄悄上前輕聲提醒。


    多西琿斜斜撇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吳良輔一頓,忙噤聲低頭,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等回到原位才發現,後背已經濕透。吳良輔這才清楚意識到,自家的主子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剛剛上位的新皇了。


    “讓蘇正清進來伺候。”多西琿揮手示意吳良輔下去。


    “是。”吳良輔臉色慘白,卻不敢反駁地退到門邊,出了殿,輕聲讓自家徒弟進去,自己躬身站在門口,不敢有二話。被皇上重用以來,自己一直順風順水,一路平步青雲當了內侍總管,便有些得意忘形了。吳良輔知道,多西琿明著不說,可今兒這麽一出正是在警告自己。要是自己再不識相,隻怕下場堪憂。


    蘇正清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麵,頭不抬,眼不晃,多西琿一有需要用到他的時候卻是立刻出現並將事情辦得妥妥的。多西琿原隻是暫時冷落一下吳良輔,借此對他加以警告。隻要他自己識相,多西琿倒也不會對他如何。畢竟,在吳良輔還是小蘇拉的時候救了他一命,他自然不想到時候被人說成是翻臉無情,刻薄寡恩之人。


    “你倒是個識眼色的。”多西琿上下打量了蘇正清一番,“想不到你師傅能教出你這樣一個徒弟。”吳良輔的為人他清楚得很。貪婪吝嗇,攀權附勢……幾乎所有市井小人物會有的醜陋惡俗他或多或少都擁有,可沒想到的是,到頭了吳良輔還能培養出這樣一個進退有度的蘇正清來。


    “皇上過譽了。”蘇正清微微躬身,容色不改可麵上仍帶著內侍監特有的諂媚,“師傅跟隨皇上多年,對皇上了解甚深。奴才不過是拾取牙後慧而已。”多西琿能說吳良輔的不是,他一個小徒弟就算對師傅有天大的不滿也不能在這種時候爆發出來。更何況,師傅的所作所為皇上都知道。但看皇上的舉動便知道他對師傅還是網開一麵的。希望師傅日後能好自為之,及早收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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