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很喜歡初夏,因為她就是在一個初夏認識的陸一舟。而蔣眠最後一次見她,也是在初夏。


    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們一起去天台曬被單。風吹起,白色的布飛揚在兩人眼前,猶如能看到風一般。


    後來陪著編輯看電影《肖申克的救贖》看到安迪為大家爭取啤酒的時候,蔣眠和聽故事的朋友說:“李好第一次問我恨不恨陳蔚,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天台上。”


    靠在天台的鐵絲網上,仰頭看著白雲的蔣眠道:“我也不知道,我本以為我恨他,但是你一問,我又不知道那到底是恨還是愛了,其實我入獄走到這一步,說是陳蔚害的也好,說是我咎由自取也罷,我總覺得,這是我人生要麵對的一道坎。我走過去是生,我走不過去就是死。你呢,李好,你恨陸一舟嗎?”


    “我也不知道,蔣眠。其實,如果可以,哪怕有一點點的可能,我覺得陸一舟也不會讓我進來,他是無路可走,才犧牲了我。你知道我入獄之後,跟著我和陸一舟一起奮鬥多年的一個朋友來見我的時候,跟我說什麽嗎?他說,陸一舟說過隻要我出去,他會把能給的都給我。”


    時間久了,對著李好也大膽了起來,蔣眠道:“他能給你什麽?婚姻還是愛情?李好,你守了他那麽多年,他都不愛你,你覺得這幾年的犧牲就能換來他的愛嗎?”


    扭頭抬手,李好捏了捏蔣眠漸漸胖起來的臉道:“所以蔣眠,你這樣的女孩不可愛,女人在男人跟前,最先要學會的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想沒想過如果沒有戳破陳蔚對關靈均的喜歡,你們也許不會走到這一步。”


    回想到那時候陳蔚的錯愕,蔣眠若有所思。


    那天管教要兩人離開的時候,天已經漸漸黑了,暮色與天的盡頭是火燒一樣的雲朵,李好看著遠方,被關了太久,已經快習慣在這方寸大的地方生活,她道:“蔣眠,如果不能離開這裏,陳蔚來見你,你會對他說什麽?”


    想都沒想,蔣眠脫口而出:“我會跟他說,陳蔚,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哈哈,這個真好,我也要這麽告訴陸一舟,老娘不玩了,你丫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說完,兩個姑娘站在天台上哈哈大笑,她們笑得前仰後合,酣暢淋漓。而那麽快樂的笑容,無論是蔣眠之後收獲幸福,還是人生逆襲,都從未有過。


    那也成了李好和蔣眠說的最後一句話。老輩人都說禍從口出,話不能亂說,可她們沒想到,屬於她們的禍事來得那麽快。


    李好出事是熄燈前,管教點名的時候,她監室裏一個下午才見過家人的姑娘,突然瘋了一般衝到管教跟前,用大家之前講故事時提到的牙刷斷麵當凶器,威脅管教讓她出去見她要結婚的男友。這女孩雖然是剛進來的,但是李好知道她的故事,在整個監舍中也是她們的關係最好。所以她試著和女孩交談,讓女孩放下一切,就在女孩因為她的話崩潰大哭的時候,李好突然上前。管教在李好的幫助下從女孩的懷裏掙脫出來,可因為事發突然,女孩下意識地反抗,鋒利的牙刷斷麵就這麽戳進了李好的脖子。


    李好的命並不好,她幼年喪父,十幾歲認識陸一舟,因為他和母親決裂。奮鬥到二十五歲正是人生最風光的時候,卻身陷囹圄。眼看馬上就要出去,卻被誤傷,而牙刷的斷麵正好戳在她的大動脈上。


    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血還是止不住地從她的指尖湧出來,跌在地上的那一刻,已經感覺到自己結局的李好笑了,她笑得無畏又解脫。


    那個晚上,李好沒等到急救,也沒有留下一句話,就靜靜地閉上了眼睛,那年,她三十三歲。距離出獄、距離陸一舟還她一切,隻剩三個月零六天。可就像《霸王別姬》裏,不風魔不成活的程蝶衣和段小樓說的那樣,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而對李好來說,她這麽倉促地離開,最後悔的是對不起她媽媽,其次是後悔這些年都沒有見陸一舟一麵。他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可曾還像少年時一樣清冷,可還藏著自己心口的傷,不給任何人看?可還記得追了他這麽多年,那個叫李好的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命運捉弄,李好死的那一刻,正在香港家中陪著陸家老太太喝甜湯的陸一舟,剛從吳媽手裏接過湯碗,碗就突然在他指尖裂開。陪著老太太的吳媽十分迷信,見碗無緣無故地裂掉,一直念著歲歲平安。那一刻,感覺到心頭一空的陸一舟,以為那隻是個意外,他怎麽也沒想到李好會離開。


    四年前江城出意外之後,陸一舟就把公司的重心挪到了香港和廣安。這些年,他解除了婚約,再沒回過江城。他變得比李好能想到的強得多,也一直都是一個人,認識他和李好的人都覺得他是在等李好,但是隻有糾結在兩人之中的吳修明白陸一舟的心思。


    李好入獄的第一年,吳修想盡辦法才與她見了一麵,那次見麵吳修向李好轉達的話,就是李好告訴蔣眠的。


    陸一舟會補償她,無論她想要什麽。


    那時候玻璃板那邊的李好笑了,剪短頭發的她咧著一口白牙和吳修開玩笑:“他什麽時候這麽大方了,不然我多坐幾年牢,讓他把陸氏給我算了。”


    其實那時候兩人都明白,對陸一舟的話,吳修是有所隱瞞的,但是李好以為,吳修隱瞞的隻是她的犧牲對陸一舟來說並沒那麽重要,其實吳修隱瞞的比李好想的要殘酷得多。


    讓吳修轉達那句話的時候,香港下著大雨,跑馬地的禮頓山陸宅裏,站在書房窗前的陸一舟說:“告訴李好,除了愛,我什麽都能給她。”


    可李好求了這些年,求的不就是一份愛情?所以吳修隱瞞了那句除了愛情。所以李好死的時候,她還以為,這麽多的犧牲是會換來陸一舟的愛的,哪怕一點點。


    蔣眠出獄是在李好去世五個月後。她真正刑滿應該是隔年初春,因為表現良好,她被提前釋放。四年前進去的時候,她什麽都沒帶,本想出來,也要幹幹淨淨地離開,可是走的時候她從監獄帶走了一個小匣子,那裏麵裝著李好。


    李好的死,雖然在蔣眠的意料之外,但知道事情的經過後,她卻沒像想象中的那麽激動,很平靜地接受了。那一刻,從不信命的她,隻覺得這是老天不忍李好再去麵對她求不到的愛情,才把那姑娘早早地召喚到身邊,為她安排一段良緣。


    因為唯一的母親已經沒有行為能力,在養老院生活,而處理這一切的吳修也聯係不上,所以李好死後的一切都是被她所救的管教幫忙辦的。原本她的骨灰管教是要葬在監獄集體的公墓裏麵,蔣眠卻說不行,李好不屬於這裏,她得帶李好走。知道她們之間的關係,管教也沒強求,便把李好的骨灰交給蔣眠。接過那個輕飄飄的小木盒時,蔣眠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的關靈均,她也是為了所謂的愛情,從一個大活人,變成一捧輕飄飄的灰的。而那時候,讓她們猶如飛蛾撲火一樣犧牲自己的人又在哪裏;此時此刻又是否像他們想的那樣,因為擺脫了如癡如狂的她們,所以過得更幸福更快樂?


    陪著蔣眠等公交車的時候,送她出來的獄警道:“出去以後重新開始,這幾年不算什麽的。”


    微微一愣,覺得眼前的綠色比監獄裏的灰耀眼許多的蔣眠,一邊抬手擋著刺目的陽光,一邊道:“可這卻是我最好的時光。不過,我不會不珍惜我自己了,因為除了我自己,已經沒人會珍惜我了。”


    蔣眠手裏的骨灰盒上貼著李好的黑白照,因為死得突然,管教翻找了她所有的私人物品,才找到了一張她少年時的照片。似乎隻有十六七歲,照片上的李好瞪著眼睛看著鏡頭,目光執著又可愛,蔣眠堅信,那還是她沒有遇到陸一舟的時候。


    監獄通往市區的公交車,一天隻有兩趟,上午的車來已經是十點多。開車的司機是一位老先生,見上來的是個清瘦的女孩子,車上又沒了座位,他將扔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外套拽到身邊,空出一個座位給蔣眠。


    車從山上開下去的時候,一輛銀灰色的高級轎車和公車交錯而過,因為對方車速快,公車司機嚇了一跳,開過路口還在罵:“趕死去呢。”


    趕死?如果開著那輛車的陳蔚知道蔣眠在這輛公交車上,這四年過得生不如死的他,不僅會更快,還會不惜代價地讓那輛車停下。可這世上什麽都有,唯獨沒有如果。


    這四年,雖然被家人送出國,但陳蔚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蔣眠的動向,蔣眠提前出獄是當年辦案的律師告訴他的。為了回國接到蔣眠,讓她好好活下去,陳蔚買了最快的機票,但是西雅圖大雨,所有航班滯留,他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到別的城市,又從波利維爾轉機回到國內。那五天,他隻喝了兩杯咖啡,下飛機的時候,他整個眼前都是黑的,可他還是搶了司機的車鑰匙,固執地自己開車上山。但這麽匆匆地歸來,他還是和蔣眠錯過了。送蔣眠離開的獄警告訴陳蔚蔣眠剛走的時候,江城的山上下起那年夏天的最後一場雨,站在雨中,已不如年少時輕狂的陳蔚笑了。


    陳蔚追著那輛公交車到市區,找到開車司機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問到從監獄出來的女孩在哪裏下車,司機道:“她說要在九江老街下車,但是老街去年就拆了,她又要找什麽巨人書店,我也不知道在哪兒,就給她放在最後一站新建的天街上了。”


    原本蔣眠以為,這四年多,這世界不會變太多,可當她看到已經沒了的老街、完全不同的街巷,以及怎麽都找不到的巨人書店時,她才明白,這四年,她到底錯過了多少。


    為了方便裝李好的骨灰,蔣眠進了天街找了幾家店,才買了一個行李袋。這些年沒什麽人看她,雖然陳蔚一直寄錢來,但是出獄的時候蔣眠隻拿了她爸當年留給她那一千元,買了行李袋、衣服和回江城的車票,她手裏還剩下幾十塊錢。


    要按照以前的性格,蔣眠一定會多留下一些,可那天,她卻找了一家最火的牛肉麵店,花光所有的錢要了一碗麵。等麵的時候,看著牆上告示的蔣眠才發現這家就是以前他們上學的時候常去的那家,隻是老板已經換成了當年阿婆的兒子。


    就在蔣眠等著自己的麵上來時,一對似乎是情侶的人一邊排隊,一邊吵了起來。


    “這裏這麽多店,你非吃它,去那邊那家店不行嗎?”


    “不行,這家店多少年了,那家店還沒有咱倆在一起的時間長呢,要麽在這兒一起吃,要麽各吃各的。”


    “周司南,你說的是人話嗎?”


    周司南……


    周司南……


    當年室友的名字再度在耳邊響起,蔣眠抬起頭,而心心念念地等著一碗牛肉麵的周司南,因為男友的不爽,怒視對方,卻沒想到會看到坐在男友身後的蔣眠。


    與蔣眠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周司南整個人一僵,她下意識地推開男朋友,走到蔣眠的跟前道:“蔣眠?是你?你出來了?”


    沒想到這麽巧,雖然有些尷尬,但是蔣眠還是點了點頭。


    因為蔣眠的出現,周司南趕走了男朋友。男孩不爽地離開之後,也沒打電話求和,直接回了學校。男孩比周司南大,是江城那所開滿櫻花的大學的研究生。那天,他本來有事情,是因為周司南一定要見麵,他才偷著跑出來。


    回學校之後,男孩直接進了研究大樓,進門的時候,屋裏隻有他同學,就是那位醫學係四年快把研究生課程都念完的超級學霸在。


    一邊在黑板上畫著人體圖,學霸一邊開玩笑:“不是說女朋友說不見麵就分手嗎,你這是去見麵,還是直接分手了?”


    “別提了,為了陪著周司南,我冒著被教授抓到掛全科的危險,去她學校找她吃飯,結果她一定要去天街吃牛肉麵。等了一個小時,她突然見了個朋友,轉臉就把我趕走了。這哪兒是女朋友啊,比我奶奶還難伺候。”


    學霸切了一聲道:“你就秀恩愛吧,俗話說得好,秀恩愛,死得快。”


    周司南湊到學霸的身邊道:“你不戀愛,所以不懂,這年頭為了喜歡的姑娘,就得有點她虐我千遍,我還要待她猶如初戀的感覺。我們家周司南身邊好看姑娘一大把,今兒見的那個就不錯,不然給你介紹介紹?”


    “算了吧,你們家周司南那些朋友,哪個是省油的燈,上次幫你送回花兒,差點把我吃了。”


    “誰讓你長這麽帥。不過這個真不一樣,帶著行李袋,好像是剛從外地回來。長得特清秀,名兒還好聽,叫什麽蔣眠。”


    學霸手裏唰唰而動的粉筆,突然啪地折斷在黑板上,他背脊一僵,許久才回頭問男孩:“你說什麽?”


    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也被嚇了一跳的男孩道:“蔣眠啊,反正周司南是那麽叫她的,怎麽了,你認識?”


    學霸扔下粉筆,拿起桌上的鑰匙,還踩著拖鞋就直接跑出了研究室。


    男孩見狀追他到門口:“傅思睿,你又抽什麽瘋?大褂。”


    一邊往樓下跑,傅思睿一遍脫下他身上的白大褂,夏末的風將大褂吹過,搖搖晃晃之後大褂落在地上,猶如一片墜落的白雲一般。


    蔣眠,蔣眠,竟然是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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