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羊肝兒胡同外的更夫敲著三更的梆子走過去了,整條街道一片寂靜。


    柳家宅子中,東行忽然睜開了雙眼,轉頭看了看熟睡中的文怡,呼吸綿長細密,顯然睡得真香。他微微一笑,躡手躡腳地迅速翻身下了床,將床邊圓凳上疊好的衣物抓在了手裏,迅速穿好,束緊了腰帶,再回頭看一眼文怡,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一下,方才帶著微笑轉身離開。


    文怡似乎察覺到什麽動靜,微微皺了眉頭,眼睫毛一顫,睜開了眼,眨了幾下,發現東行不見了,伸手一摸被褥,卻還是熱的,不由得露出幾分疑惑之色。


    屋外還刮著風,此時已經是九月中,天氣越發冷了,一早一晚,那寒意透過衣服滲入皮膚內,叫人忍不住打冷戰。柳東行緊了緊身上的袍子,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來到二門處,往婆子上夜的屋裏望了一眼,見那婆子頭一點一點地,正打瞌睡,便小心翼翼地撥開了門上的栓子,悄無聲息地打開門,閃身出去,又再將門掩上了。


    出了二門,東行直奔客院。此時客院是空的,連個上夜的粗使仆役都沒有。但他到了客院後,並沒有進屋,反而是借著客院南牆底下修宅子時剩下的石塊,一跳上了牆頭,再跨步跳過四尺來寬的夾道,輕輕落在了右鄰家的院子裏。


    羊肝兒胡同通共隻有三戶人家,柳家左鄰是朱家,右鄰這一戶,自打幾個月前搬走之後,便一直沒人搬進來,不過可以確定已經有人買下了,還派人來略加打掃整理過,甚至留下了一個看門的老仆。但除此之外,便再沒人來過了。然而,就是這麽一座幾乎可以稱為空宅的房子,內院的一間廂房內卻忽然點起了燈燭,那昏黃的長芒在黑暗的夜中格外顯眼。


    柳東行進了那間廂房,看到燈下那熟悉的友人身影。神色放緩了下來:“好久不見了,還好麽?”


    羅明敏回過頭來笑笑:“我好著呢。倒是你,瞧著黑了瘦了又老了,要是大白天咱哥倆一塊兒出去,說你是我叔叔都有人信呢!”


    柳東行白了他一眼,隨手抓了張椅子坐下:“你本來就沒比我大多少,又養尊處優的,自然養得白白胖胖了,我如今的模樣雖比先前老成了,但也英武了許多。誰見了不誇是一員猛將呀?你少酸了。”


    羅明敏咬咬牙:“我酸?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我幹的是什麽活,你在北疆除了偶爾到蠻族跟前耀武揚威一把,順便砍幾個人頭回來,平日也就是在軍營裏無所事事罷了,能費什麽勁兒?以你那身手,蠻族有幾人能奈!何得了你?我們卻不同。天天都要跟心眼多多的人打交道,說句話走步路都要小心謹慎,生怕露了一絲半點兒破綻,壞了大局,把背後的一幹兄弟姐妹的性命全都葬送了,上頭還要天天催個不停,別提有多憋屈了!這麽幹上兩年。命都短了一半。你還要笑話我養尊處優?!”


    聽到這話,柳東行不樂意了:“羅大哥,說話要憑良心,打仗這種事哪有你說的那麽簡單?我這點身手到了戰場上也不夠看的,本事比你我強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如今蠻族的人越發刁鑽狡猾,不比從前隻是一味蠻攻,我們對付他們也要勾心鬥角的好不好?你那邊固然是不容易,但好歹明麵上都是彬彬有禮的,少有撕破臉兵刃相見的時候,再說了,跟人鬥心計確實累人,但又有幾個玩心眼的玩得過你呀?”


    羅明敏有些哭笑不得:“你這算是在誇我還是損我呢?我是那種人麽?”


    柳東行煞有介事地點頭:“隻要你願意,想怎麽算計就怎麽算計,就算你露餡兒了,還有無數的人替你補漏洞呢!相比之下,我在北邊可是沒根沒基,隻靠自個兒打拚的,當然比不得你自在!”


    兩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僵持了一會兒,忽然齊齊笑了。


    羅明敏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咱兄弟倆有半年沒見了,一見麵居然就相互奚落起對方來,有你這樣歡迎朋友的麽?”


    柳東行全身都放鬆了,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道:“分明是你先損我的,反倒將責任賴到我頭上來。”


    羅明敏低頭暗笑,起身走到他跟前,伸出手,神色真摯:“好兄弟,看到你平安回來,真好。”


    柳東行也直起身體,起身握住了他的手,麵上一改先前的打趣:“羅大哥,我也很高興,我們倆都平安無事。”


    羅明敏握了握他的手,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拉他重新坐下,自己也拉過一把椅子坐了,正色道:“我這趟回來,隻是在京中稍作逗留,但外人是不知道的,他們隻當我是去東平府處理家中的生意了,因此我才沒送信給你。”


    柳東行點點頭:“我也就是隨口問一句,想知道你幾時回來,沒想到偶然得了你回來的信息。這麽說,那邊的事還沒完了?”


    “恐怕不是一年半載能結束的。”羅明敏歎了口氣,“鄭王府這些年一直在蜇伏,從表麵上看,似乎一直不死心,總在暗裏弄些小動作,卻又無傷大雅,但實際上,他們做的準備比我們能看到的多得多,以往通政司隻把鄭王當成是小麻煩,委實太小瞧他了,皇家養出的兒子,怎麽可能是容易對付的貨色?”


    柳東行挑挑眉:“方便說嗎?我現在已經不是通政司的人了吧?”


    羅明敏笑道:“你這回出征,也沒少給司裏送消息回來,雖然上頭不可能將你的名字列入司員名冊,但也不會將你視作外人。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麽,你知道規矩,不會隨便外傳的。”頓了一頓,“說起來鄭王府跟東平王府還真的勾搭上了,你與東平王府有些關係,知道些內情,避開也好。”


    柳東行點點頭:“這個倒不怕,我已經接到聖旨了。馬上就要調任康南駐將,離那邊遠著呢,不管東平王府和我二叔他們要鬧什麽妖蛾子,都不與我相幹。”


    羅明敏愣了愣:“我這兩日忙,隻有趁半夜才有時間來見你,倒沒聽說你調任的事。怎的是康南駐將?那地方還用得著你麽?我還當隻有老將才會被調到那種地方去養老呢。是不是……有什麽問題?!”他皺起眉頭:“又是東宮搞的鬼?”


    柳東行笑道:“應該不至於吧?其實以我的年紀,又隻經曆過一場大戰。能混到這個份上,已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至於以後的前程如何,都在其次。從四品的官職,無論二叔一家與族裏如何顛倒黑白,也不可能再無視我們這一支的存在了。我正要回老家去給祖母與父母掙臉呢,將來能不能闖出頭來,又有什麽關係?”


    羅明敏笑了:“說得也是,當初你要出人頭地,本就不是衝著權勢去的。而且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康王府雖沒了,卻還有些舊人在,而且去年的平陽民亂離康城也不算遠,若什麽時候再鬧一出,你又有機會立功了。”但他很快又收斂了笑容:“不過你也不能大意,你二叔那邊。能勸還是勸一勸的好。他自個兒的死活不要緊,若真的牽連到謀逆大案裏頭,那可是要連親族一起倒黴的。你拿性命掙來的體麵,憑什麽叫他連累了?”


    柳東行歎了口氣,知道這是正理,隻得壓低了聲音:“好吧,你知道些什麽。是我能知道的,都告訴我吧,一點細節都不要漏下。”


    當柳東行回到家裏時,天邊已經泛白了。他好不容易才避過守二門的婆子,回到內院,隻聽動靜,便知道家中有的仆人已經開始起身,連忙快步走回屋裏,想要回床上再眯一會兒。


    文怡靜靜地坐在床邊,聽到聲音抬頭望來,眼中露出幾分擔憂:“你上哪兒去了?”


    柳東行腳下一頓,笑道:“半夜睡不著,到外頭書房看書去了,沒想到看著看著就睡了過去,這會子才醒,身上怪酸的,讓我再眯一會兒。”


    文怡沒說什麽,默默地服侍他脫了衣裳睡下,低頭輕聲道:“大半夜的,外頭風涼,便是要出去,也該多穿件衣裳。”


    柳東行“唔”了一聲,便拉了她一把:“好娘子,陪我一道睡嘛!”伸手便要摟過來。文怡稍稍推開他一點,卻沒掙紮,真的與他並排睡下,輕手輕腳地替他掖著被角。看著他緊閉的雙眼,聽著他長短不一的呼吸,文怡心裏生出一分小委屈,扁了扁嘴,閉上了雙眼。


    早上起床後,兩人如同平日般,仿若無事。文怡照常張羅著早飯、家務,因為定好了要在家中宴客,賓客、請帖、菜色、酒水、用具什麽的,都要開始準備了,而柳東行因接了聖旨,也要回兵部銷假。夫妻倆各忙各的,倒看不出有什麽異狀,盧老夫人沒起疑心,還特地叫了文怡過去,商量什麽時候到李家去,送帖子,順便看望李太太一家。盧老夫人在京裏的親戚,如今也就隻剩下這一家人了。


    文怡也掛念著李太太一家,次日便陪著祖母往李家去了。李太太早已得到了消息,知道柳東行要調任回南,如今聽說盧老夫人也要走了,心裏很是不舍,拉著他們祖孫念叨個不停。


    李春熙悄悄給文怡使了個眼色,陪著長輩們說了一會兒話後,便告退出來。文怡會意地跟上去了。


    回到自己的閨房,李春熙立馬就板起臉來:“你這可惡的東西,明明知道那種事,居然不事先告訴我!”


    這沒頭沒尾的,文怡聽得一頭霧水:“姐姐在說什麽呢?”


    李春熙更生氣了:“還有什麽?你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文怡疑惑地看著她,“你究竟在氣什麽呀?就算惱我,好歹也得給我一個明白。”


    李春熙抿了抿嘴,瞥了她一眼,擠出三個字:“姓傅的!”


    文怡眨眨眼,明白了,笑道:“原來是他呀,我也是前兒才聽相公無意中提起的,不是說……是表姑父的意思麽?”


    “放屁!”李春煕哼哼,“是他先向我爹提親的,不然我爹認得他是誰?!”


    文怡笑了:“這話可就說得過了,滿京城誰不認得鼎鼎大名的小傅將軍?便是姐姐,也是仰慕已久了。他向你提親,不是好事麽?你常說,將來必要找一個英雄好漢才肯嫁人,難道這一個不好?”


    李春熙紅了紅臉,瞪眼道:“誰仰慕他了?你休要胡說!我隻是聽人講起他殺敵挺英勇的,才跟著別人一道誇他幾句罷了,哪裏就仰慕他了?再說,這回北疆大戰,出了那麽多英雄好漢,連你男人都是英雄了,他又算哪根蔥?”


    文怡忍住笑意,一本正經地點頭:“是是是,他算哪根蔥?咱們李大小姐見慣英雄,才瞧不上他呢!既如此,不如就推了吧?”


    李春熙臉上閃過一絲猶豫:“這個麽……他如今風頭正盛呢,若我直接回絕,會不會太過打臉了?傳出去對我爹的名聲好象也不大好……”


    文怡歪頭看她:“那麽……就不回絕了?幹脆答應下來好了,那就既不必擔心會不會打了他的臉,也不必擔心會壞了表姑父的名聲?”


    李春熙惱羞成怒地瞪著她。文怡隻是一臉無辜地回視。兩人對望了一會兒,李春熙終於收回視線,一摔袖子:“也罷,瞧他的模樣倒還端正,性情也不惱人,身手也還過得去,勉勉強強也算是個英雄好漢吧。我就不故意為難他了,不過,要想叫我嫁給他,沒那麽容易,總要先考一考他的本事才行!”


    文怡睜著大眼問:“你打算怎麽考?”


    李春熙正要回答,卻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弟弟李冬瑞的聲音:“姐!姐!我已經送信過去了!東西也都準備好了!”她頓時眼中一亮,跑了出去:“都備好了?全都照我說的辦?”


    “備好了!”李冬瑞擦著額頭上的汗,“不過姐,你要那麽多兵器做什麽?還有那個石鼎,重死了,我可是問人借了專門用來拉湖石的馬車才把東西拉回來的,剛才進門時,差點就把咱家門前的上馬石給砸了呢!”忽一瞥見文怡出來,忙笑著打招呼:“九姐姐好!”


    文怡笑著向他點頭,又有些遲疑地看向李春熙:“你不會……是打算拿那些東西來考人吧?”


    李春熙揚眉一笑:“真正的英雄好漢,自然是精通十八般武藝,又力大如牛的,怎會讓這點小考驗難倒?我要考的東西多著呢!”又招手叫了李冬瑞近前,小聲囑咐:“明兒等爹出門上差,你就……”


    文怡看著他們姐弟小聲嘀咕的模樣,忽然間對那位小傅將軍生出幾分同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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