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氏家族此次出遊,少年少女足有近三十人,除去已經出嫁的女兒,以及年歲在十歲以下的男女,或是目前不在顧莊的,幾乎都齊全了,再加上侍候的丫頭、婆子、媳婦,以及沿途護送以及擔有執事的家丁小廝,浩浩蕩蕩,足有一百餘人。顧莊外的碼頭本已早早清過場,又另有顧柳兩家派來負責清場的家丁,在碼頭外圍用藍色布帷圍成一道屏障,免得叫外頭人看見顧家小姐丫環們的芳容。這兩廂加起來,碼頭上少說也有二三百人,所幸顧家二太太段氏早就命管家吩咐過了,因此場上隻聞見少爺小姐們的竊竊私語,外圍的男仆卻連一聲咳嗽也無。


    這一百多人擠在一起等候上船,也不是件易事。因是柳家的東道,又在顧家地頭上進行,因此柳家在顧家的幫助下,借了五艘船來,四大一小,都是遊玩用的彩舫,大的幾條都有二三十尺長,每艘都能容下三十人,當然,船工水手也要算在內的。


    幾艘彩舫有新有舊,船艙裏的桌椅帳幔擺設,等級也都不同,甚至連船工身上的衣裳,都有明顯的差別。其中最華麗、最氣派的一艘,自然是東道主柳東寧坐的,他同時還邀請了顧家長房的表姐妹們,另有二房的文良等人,以及他們各自隨侍的丫頭婆子小廝等,都坐了上去。可這樣一來,船就擠不下了。偏偏顧家其他幾房的小姐對此十分有意見,認為丫頭婆子都能上這艘好船,她們卻要另擠一艘次等的船,柳家未免太小看人了吧?!做東道就得有東道的模樣!


    文慧穩穩坐在船艙裏,眼角瞥著與“表姐妹們”賠笑的柳東寧,嘴邊浮現出一抹嘲諷的笑意。文嫻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想要站起來,卻被她一把按住:“五姐姐休要理會她們!不過是沾光出來玩的。見人家和氣就蹬鼻子上臉了,還挑三揀四,她們倒也好意思!”


    她說這話聲量雖不大,卻也不小,立時便有人聽見了,忿忿地轉頭瞪過來。她卻大大方方地回視,反倒是與她對視的人經不住。不由自主地往後縮。


    倒是幾位顧家少爺麵上帶了羞愧之色,主動往其他彩舫上走,連顧文良也麵帶訕訕之色,要換到另一條船上。柳東寧到顧莊後,跟其他人都隻是平平,唯有這位二表兄還算進得了他的眼,忙拉住他,好說歹說,要他留下。文良隻是不肯。還笑道:“我到了別的船上,還能跟兄弟們一處說說話,倒比這裏熱鬧些。”便頭也不回地下船去了。柳東寧無奈地回頭看了文慧一眼,文慧猶自傲然昂首,還不鹹不淡地道:“你也去呀?別的船上多的是佳人在等你!個個嬌滴滴地,又會奉承。又會說笑,你還在這裏做什麽?!”邊說邊從麵前桌上的攢盒裏掂起一顆瓜子,不緊不慢地嗑著。


    哪怕柳東寧脾氣再好,聽到這樣的話,也有些不高興了,眉頭一皺,壓低聲音道:“你這話有什麽意思?今兒是我做東。主意又是你出的,難道要我公然怠慢客人不成?!”


    文慧臉色一沉,手裏的瓜子殼兒便扔了過去,正中柳東寧前襟:“我幾時出過這種臭主意,要把所有人都請去玩了?!你自個兒想要享受群芳環繞的豔福,就別拉上我!你當我是什麽人?!”這話一出,文嫻與文娟都有些僵了。文慧最初隻是提議柳東寧帶上她們姐妹三個去遊玩,請族裏兄弟姐妹們同行,是柳顧氏與段氏的提議,文慧這話,卻有些對這兩位長輩不敬的意思。


    柳東寧也惱了:“你這是做什麽?!不願意就早說!偏在家裏掛著一張笑臉,出了門卻跟我鬧!”


    “誰跟你鬧了?!”文慧扭過身去,“你不高興,就快點離了我!我自個兒坐船還自在些呢!”


    柳東寧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扭頭下船去了,卻轉身上了文良所在的那艘船。跟隨他的丫頭婆子小廝們也都離開了,可惜他們最終還是沒能擠上主人所在的船,因為柳東寧才在船上站定,便立時有七八位小姐跟了上去。文慧見了,越發生氣,立時便喝令船工開船。文嫻文娟嚇了一跳,忙勸她:“還有好些人沒上船呢!”文慧隻是不理:“誰管她們?!咱們玩咱們的!”


    船工們沒了主意,便上岸去問,轉了一圈回來,便開船了。


    文怡站在小車邊上,沒跟其他人一起擠,隻是遠遠看著正與船老大們說話的柳東行,總覺得他臉上那抹笑有些古怪。


    其他船出發時,已經是一刻鍾以後了。柳東寧與文良坐的那艘船,除了船工,就幾乎都是少爺小姐們,剩下沒能擠上去的,隻好跟著柳家的嬤嬤和大丫頭擠了第三條船,然後才是其他的丫頭婆子小廝家丁。到了最後,一直在碼頭邊上等候的文怡反倒落了單。


    紫蘇急得不行,不停地跺腳:“小姐!早就您快點兒過去的,如今可不就被落下了麽?!這可怎麽辦哪?!”


    文怡將視線轉向最後一艘彩舫,不過是十來尺長,也沒有雕欄畫棟,簡簡單單的,隻掛著幾掛湘妃竹簾,原是夏天遊湖的小船。今天天氣晴朗,太陽也足,江麵風平浪靜,坐這樣的船也很穩當,更何況這船頭船尾上站著的船工,雖然穿的隻是粗布衣裳,但一看就知道是老把式了。最要緊的是,她從這裏遠遠望去,隱約能看見船艙裏放著一件黑色鬥篷,卻是柳東行的。


    她回頭朝紫蘇微微一笑:“那裏不是船?你怕什麽?總有人能送咱們過去的,便是一艘船都沒了,平日的渡船總會有吧?”紫蘇這才安下心來。冬葵白了她一眼,視線投向那艘小船,眼珠子一轉,沒吭聲。


    柳東行送走了四艘大船,忙得滿頭大汗,卻還衝著顧家的管家傻笑:“總算安排妥當了,沒想到今兒來的人會這麽多!”


    那管家有些無語地看著他:“行少爺,您還沒上船呢!”心中卻在腹誹:眾人說這柳大少有些缺心眼兒。果然不假!今兒可是為了給他相親才驚動了這麽多人的,他倒好,忙前忙後,卻把他兄弟當正主兒了!


    柳東行“恍然大悟”,臉上便帶了焦急之色:“那可怎麽辦呢?!我把自個兒忘了!”又忙吩咐小廝們:“快把船叫回來呀?!”可那船哪有這麽容易叫回來?小姐們是恨不得盡可能離柳家表少爺近些,少爺們一下船就立等丫頭婆子們侍候。哪一艘船是能回頭的?


    管家隻好道:“那還有一艘船呢,不過九小姐已經帶人上去了。行少爺,您不如去求她一聲,看她願不願意給您勻個座兒?”


    柳東行唉聲歎氣地,便跑到小船前的岸上,真個求文怡:“顧九小姐,您這兒還有座兒麽?我忘了自己還沒上船了!”


    文怡強忍住笑意,不緊不慢地坐下,撇開頭,一臉不樂意的表情:“柳少爺這話糊塗。您是東道主,我是客人,難道我還能攔著主人上船不成?!”


    柳東行嘴角一彎,便要往船上走,紫蘇飛快地往前走了兩步,一副要擋著他靠近女主人的駕勢。冬葵恨鐵不成鋼地握了握拳。差點兒就要打上去了。


    就在這時,碼頭上傳來一陣叫喚:“等一下,還有我呢!”柳東行與文怡齊齊一愣,轉頭看去,卻是文安。


    文怡上回去長房做客,就沒見著文安,還以為他有事不在呢。今日沒見,也沒起疑心,卻沒料到他會在這時候出現。柳東行也有些愕然,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笑著大聲問:“安弟,你怎麽這會兒才到?!”


    顧文安大踏步走了過來,身後半個人都沒有,急得顧家管家忙忙湊上前問:“七少爺,您也要去麽?老太太和二太太那裏……”文安冷笑地看著他:“你們有好玩的,也不叫上我,是不是眼裏沒人了?!”那管家呐呐地不敢再說什麽,文安便一腳踩上了船。


    他是文怡族兄,倒也沒什麽忌諱,徑自往文怡對麵坐了,便喝令丫頭倒茶。紫蘇冬葵看向文怡,文怡略一點頭,紫蘇便嘟起了嘴,冬葵不動聲色地上前倒茶,又將瓜子點心放到他麵前,然後退回文怡身邊。


    柳東行麵無表情地吩咐船工開船,然後坐在文安對麵,與文怡隻隔了四尺遠。文怡眼角瞥見他將鬥篷收了起來,默默地低頭喝了口茶,再暗暗望過去,正好與他對視一眼,連忙將視線移開,隻盯著前方的江麵,心中有些扼腕。


    柳東行同樣覺得扼腕,卻又沒法將文安撇開,隻好勉強笑著與他搭話:“昨兒他們都說你病了,就沒請你,我還擔心你不知病得怎樣呢,卻又找不到人打聽。如今見你氣色還好,倒也放心了。”


    文安冷笑一聲:“你倒有心!你那兄弟可沒把我放在眼裏呢!我本沒什麽大病,不過是臉上長了東西不好見人罷了。但我不想見人是一回事,別人特地瞞著我,就不應該了!”接著又有些委屈:“連六姐也被他哄了去!待我這般無情!”


    他這麽一說,文怡與東行雙雙朝他臉上細看,果然發現,一層白粉之下,隱隱透著紅色的小疙瘩,尤其是右邊臉頰,密密麻麻地,一直蔓延到鼻翼處。


    文怡吃驚地問:“上個月七哥哥不是得了一瓶好宮粉麽?我分明聽見五姐和十妹說,七哥哥已經好了的!”


    文安悶悶地道:“別提了!當時是好了,等宮粉用完了,反倒比先前還要厲害些!如今正托人再去弄那宮粉呢!”


    文怡心裏本就有些厭惡他,倒沒什麽心情說好話哄人,隻是隨意安慰兩句:“我們女兒家偶爾也會長這個,隻是沒這麽厲害……聽說吃藥可以調理。七哥哥找大夫問問吧?”


    文安撇撇嘴:“早就問過了!在京裏還請過太醫呢!都是花架子,沒一個中用!”


    文怡閉嘴再不說話了,柳東行卻道:“我倒是聽人說過一個方子,原是我一個朋友給他姐妹配的,還挺管用。雖說這方子是因人而異,但想來不過是調養身體用的,便是治不好,也吃不壞人,不如我說出來,安弟叫人配了試試?”


    文怡不解地看了東行一眼,他卻隻是對著文安微笑,文安臉色緩和了些,也有了些笑意:“當真能管用麽?那就回去吃了試試,若真的有效,我必重重謝你!”


    柳東行“傻笑”幾聲,湊上前去,往文安旁邊一坐,將他麵前的點心攢盒往文怡那邊一推,便道:“這些炒的東西,還有油炸的東西,都對你不好,還有花生,也是發物!別吃這些,咱們喝茶!”


    文安笑笑,也不在意那點心盒子,真個與他喝起茶來,又閑聊幾句,得知他曾經在外遊曆過幾年,便來了興致,跟他聊起哪裏的山勢奇美,哪裏的水勢磅礴,哪裏的景致怡人,哪裏的詩人最多,末了還道:“我若能出得門,也象柳大哥你這般到處去遊玩,多少詩做不出來?!那時候,我也是個才子呢!”


    文怡低頭喝茶,掩住嘴角的笑意,倒是柳東行樂嗬嗬地點頭說“對、對”,引得文安十分歡喜,覺得這傻乎乎的便宜表哥倒比那自命不凡的正牌表哥可親多了。


    等船到了對岸,文安已經把柳東行當成是個可以說幾句話的朋友了,見柳東行看到柳東寧在前方相候,臉色有些不好,便問他怎麽了。柳東行小聲道:“寧弟待我倒是和氣,可他不知道,他每次待我略和氣些,他身後的人便將我當賊防,盯得死緊,略有些動作,回家嬸娘就要罵我,如今我都怕了……”


    文安早就聽說過“流言”,自以為明白,便拍拍他的肩膀,道:“這有什麽?象他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多了,我卻是看不慣的,你且一邊兒玩去,我去會會他!”便大搖大擺地迎了上去。


    文怡下得船來,便有長房的婆子招呼她去與姐妹們會合,才走出幾步,就聽見柳東行在文安身後大喊:“我去騎馬!騎累了再去草亭那邊歇息!”她腳下一頓,才再繼續往前走。


    顧家早在昨日便派人前來,將太平江這邊岸上的一大塊草地都清了場,還搭起數個草亭,以五彩紗幔綢緞為飾,亭中有桌椅長榻,一應玩耍、休憩的用具都準備齊全。還有人在附近人家借了廚房,預備酒食。在中間的草亭邊上,設了兩張竹案,一張上頭擺著杯箸碗筷,一張上頭放著幾籃子點心,當中就有六房備的那兩籃。竹案邊上,還有人燒起風爐子,烹茶溫酒。


    文怡遠遠看到那正中的亭子裏坐著文慧文嫻,就知道柳東行不可能過去,稍一猶豫,便轉到最邊上的一間,進去坐下,淡淡地吩咐冬葵紫蘇去張羅茶水等物,然後獨自在那裏張望遠處嬌聲向柳東寧請教騎術的七堂姐文靜,以及可柔等一眾圍在柳東寧周圍的姐妹們,還有騎馬圍著他們兜圈,偶爾笑話幾句的文安。


    看了一會兒,她便收回視線,再暗暗朝周圍掃視一圈,卻沒發現柳東行的身影,不由得暗下忐忑:他會不會過來呢?(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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