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叫得響亮,實際上也不過如此。”李元芳活動了下肩膀,“狄大人,麻煩已經解決啦!”


    掌櫃一時間臉上血色全無。


    這矮個子……好厲害!


    “我實在很好奇。”狄仁傑抓住掌櫃的衣領,“長安每年引入的藍烴引擎數量本就不多,基本都為虞衡司和機關師協會研究所用。餘下的那點貨真能流到你們這兒來,還能供給特殊營地使用?”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元芳,檢查下編號。”狄仁傑頭也不回的說道,“任何進入長安城的機關物,都會由虞衡司登記造冊,印刻編號,這也是合規物品的最有效證明。


    “好嘞。”李元芳拿出一個藍烴引擎,放在麵前仔細打量了一番,“狄大人……上麵沒有找到編號。”


    換而言之,這是一件不合規的走私物。


    “你還有什麽話好說嗎?”


    “這……地下商會售賣非正常渠道進入長安的貨物不很正常嗎?”掌櫃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他原以為對方是四柱商行派來找茬的人,不料他們的關注點跟自己想象得大相徑庭,“隻要能用就行,二位為何要管它從何而來?”


    狄仁傑直截了當的亮出腰牌,“大理寺辦案,你隻需老實回答問題就好。倘若不想下輩子都在監獄度過的話,就老實將所有走私的藍烴引擎都拿出來,同時把客戶名單交給我,一個也不許漏下!我要知道最近都有哪些人購買過這類違禁品。”


    “大、大理寺?”掌櫃目瞪口呆,“大人……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誤會?”


    “誤會?走私的證據確鑿,你覺得我誤會你什麽了?”狄仁傑將對方領口猛地一提,冷冷說道,“不打算交代也無妨,待我查封了這家店鋪,再慢慢來清算也一樣。不過你的下場就沒那麽樂觀了。”


    “狄大人,這樣做可不好。”忽然一個陌生的聲音插入進來。


    狄仁傑和李元芳陡然向門口望去。


    隻見人影一閃,那名剛還站在大門口的不速之客已經越過李元芳,直朝狄仁傑衝來。


    兩人瞬間交手數下,一時間屋子裏響起了沉悶的砰砰聲,不過對方的攻擊多是以擾襲為主,還未等狄仁傑下重手擒拿,他已經主動拉開距離,順手帶走了掌櫃。


    “老、老板——”掌櫃驚喜萬分道,“您終於來了!”


    “不錯。”狄仁傑的語氣降到了冰點,兩張通紅的令牌已捏在手中,“知道我的身份還敢對我動手,看來這百器堂也沒必要再開下去了。元芳,捉凶!”


    “是!”李元芳右手一揚,一把飛輪刃已握在手中——武器在手,則意味著接下來的戰鬥要動真格的了。


    “等一下……我沒有和大理寺作對的意思!”不料被稱為老板的男子當即舉起雙手道,“狄大人別衝動,我投降,我投降還不行嗎?”


    這個反應不止是狄仁傑和李元芳感到意外,連掌櫃都愣住了,“呃……老板,他們可是要查封百器堂啊!”


    “我當然知道,不過在那之前,還請二位先聽我解釋。”


    這時狄仁傑才有工夫審視對方。此人明顯具有海都的特征,年紀約在二十歲左右,一頭金色短發十分醒目;他的打扮也與長安城格格不入,猩紅色的馬甲配上金腰帶顯得花裏胡哨,頭上還頂著一頂古怪的禮帽——也不知道帽子上扣著的防風鏡究竟是裝飾,還是他真有用到這玩意的時候。


    另外他的語調也帶有濃濃的海都特征,雖然說的是長安話,但措辭頗為生硬,顯然沒將本地語言掌握到融會貫通的地步。


    “狄大人,”李元芳壓低聲音,小聲提醒道,“鴻臚寺探員在茶樓看到的逃脫者,好像就是個海都人。”


    狄仁傑點點頭,表示自己心中有數。盡管沒有立刻動手,但他也未收回手中的令牌,“我認為你去牢裏能說得更清楚。”


    “那樣恐怕就會有人因此而死了。我是說……一些無辜者。”


    “什麽意思?”狄仁傑皺起眉頭。


    “其實不難說清。我剛才聽聞,狄大人想要購買者名單……不過實際上,本店裏並沒有這樣的東西。”年輕男子苦笑一聲,“百器堂的主要客人既不是上麵那幫機關師,也不是地下長安裏的幫派頭領。那些光顧者……基本都沒有名字。”


    “這兩者又有何關係?”


    “大有關係!我知道狄大人不願意輕易相信一個外來者,不過我很少說——咳咳,從不說謊。長安有句話叫眼見為實,雖然無法提供名單,但我可以帶二位去看看我的客戶。”對方攤開手道,“對於大多數地下商行而言,顧客信息那都是商業機密,絕不可輕易泄露。我願意帶二位前去,既是對剛才冒犯大理寺的賠罪,也算是百器堂的誠意,不知狄大人覺得怎麽樣?”


    “說得好聽。不過理由選得再好,也改變不了你參與走私的事實。”狄仁傑將一個鐵銬拋向他,“想為自己辯解,可以啊。但嫌疑犯就得有嫌疑犯的樣子——戴上它,再跟我談之後的事。”


    李元芳也在此刻做好了動手的準備,沒有哪個罪犯會甘願就擒,不管他想耍什麽詭計,一旦被扣上,這些謀劃就都將成為泡影。


    這種時候罪犯最常做的舉動就是垂死掙紮,孤注一擲。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十分坦然,他麻利的將手伸進銬環中,自己固定住雙腕,“這樣二位就放心了吧。”


    狄仁傑略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他沉思片刻才開口道,“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麥克。”男子學著長安禮節拱手致意,隻是因為手腕被扣住,姿勢怎麽看怎麽別扭,“還請狄大人多加關照。”


    ……


    一個時辰後,麥克將狄仁傑和李元芳帶到了九柱外圈的一片荒蕪地中。


    這裏已基本見不著層層相疊的廢坊和一盞盞燈火,就連周邊的溫度似乎也低了許多。好在這片區域到處長著一種能發出淡淡冷光的苔蘚,依靠這些自然采光,倒也能看清腳下的道路。兩人發現,他們呼出的熱氣竟已在不知不覺中凝聚成了白霧。


    李元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咦——好冷。這邊的溫度為什麽比店鋪周遭低那麽多?”


    “你們從來沒有到過地下世界的邊緣嗎?”海都男子略有些意外的看了他們一眼,“其實整個地下的溫度都要明顯低於地上,這也算是在此生活的代價吧。”


    “哼,誰信啊!你當我是什麽都不懂的三歲毛孩麽!”李元芳瞪眼道,“地下因為空氣流通不暢的緣故,反而更適合保溫,說是冬暖夏涼也不為過。何況四柱那邊不是好好的嗎?怎麽就不見溫度異常啊!”


    “這其中當然有原因。”麥克豎起一根手指道,“你知道為什麽地下坊市都是上下堆疊,且圍繞石柱呈環狀排列麽?”


    “這個嘛……我當然知道。”李元芳輕哼一聲,“因為地下空間有限,沒辦法隨意向周圍擴張。”


    “你說的確實算一個理由,畢竟地底之下還有深淵,陷坑占去了不少地方。”麥克點頭,“但最關鍵的還是九柱——這些經脈會周期性的散發出熱量,就好比太陽一樣。圍繞太陽自然不用擔心寒冷侵襲,隻是靠得太近的話會有灼傷的危險。於是大家發現排成一圈是最合適的選擇,不管是住在廢坊下層還是頂層,都能享受到同樣的溫暖。”


    說到這裏,他的步伐逐漸變慢下來,“可惜的是,廢坊能堆砌的高度終歸有限,不冷不熱的區域也就那麽一圈。之後無論是向內還是向外擴張,都避不開溫度這一問題。所以你們隻要在這裏多待一陣就會發現,任何一根石柱周圍,聚集起來的居民最多隻有六圈,因為超過這個範圍的地方,已經惡劣到不適合人長期居住。這六圈也被大家稱之為六道輪盤,而我們現在,正處於第九柱六道外的邊緣區域。”


    “你確定柱子周圍有六個居住圈?”李元芳對此深表懷疑,“我們一路走過來,壓根就沒有看見幾座坊樓。”


    “沒有才正常。因為在地下,廢坊本身也是稀缺資源。”麥克朝不遠處努努嘴,“看那兒,我們到了。”


    映入狄仁傑和李元芳眼中的,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


    它的占地差不多跟四五個坊群相當,裏麵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廢棄物,其中主要以廢坊為主。它們相互壘成一堆,高度竟一眼望不到頂,其殘破程度也遠比在地麵上看到的細碎。


    狄仁傑不禁聯想到了山。


    事實上它就是一座由廢墟組成的山峰。


    上百年裏,長安城不斷代謝著自己的組織,將陳舊的坊市丟棄地底——它們有部分落入深淵,再不見蹤跡;而有部分則日積月累,形成了眼前的山。


    就像任何一座高山都有獵戶、藥農和礦工去開采一樣,這座廢墟之山亦有人在做著類似的事情。狄仁傑看到在垃圾場底部,幾百人正埋頭忙碌著——他們如螞蟻般穿行於廢墟之中,並時不時俯身下來,在腳下的殘渣裏翻找挖掘一番。幾乎每個人背後都背著一個碩大的皮囊,當它裝得滿滿當當時,幾乎壓得人難以直起腰來,狄仁傑甚至懷疑隻要一次撇腳,這份重量就足以讓背負者付出慘痛的代價。


    如此辛勤勞作的景象,他還是第一次在地下見到。


    幫派會做這種事情嗎?


    不,不對,他心裏忽然浮出一個念頭……這些人恐怕並非幫派份子。


    隨著離廢墟山越來越近,有不少人注意到了狄仁傑一行人的到來,一些地底居民還主動向麥克打起了招呼,後者也一一點頭回應。狄仁傑見狀拿出一條布攤,蓋在了百器堂老板的手上。


    “唷!這不是麥老板嗎?”


    “您怎麽會有空來這兒?”


    “都說過好多次,我不姓麥,你們可以叫我商人先生,或者直接稱麥克也行。”


    “知道啦,麥老板。”


    “這兩位是誰,您的朋友嗎?”


    “呃……不是,他們是從地上來的。”麥克咳嗽兩聲後說道。


    此話一出,眾人的眼中頓時多了些警惕與排斥。


    “他們不太喜歡跟陌生人打交道,特別是地上來客。”麥克無奈的攤開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吧——就算是廢墟堆場,也不是一直風平浪靜的。”他稍作停頓,換成正式的語氣說道,“另外請容我介紹一下,這片區域歸九柱六道營地所有,他們也是百器堂的主要客戶。”


    “誒,你說的客戶就是這些人?”李元芳驚訝道。


    狄仁傑則保持著沉默,他已經看出來了,在此處忙碌的地下居民大部分都有殘缺。


    比如之前跟麥克打招呼的中年男子,步調就有些奇怪,走起來總是一邊高一邊低。現在想來,應該是有一條腿被換成了機關假肢。


    缺手缺腳在這兒仿佛成了一種常態。


    他甚至看到一名年輕女子失去了雙足,隻能坐在輪椅上行動——即便如此,她也沒有選擇袖手旁觀,而是佝僂著腰在一旁清點大家翻找出來的機關零件和材料。


    更讓大理寺卿感到心頭有些沉甸的是,這些人之中有不少孩子的身影,最小的恐怕連十歲都不到。


    “不錯,可以說整個地下沒人比他們更需要機關物的幫助了。老實說,第一次見到地底如此複雜多變的環境時,我也感到難以相信。”麥克坦然道,“一到夜晚,六道營地的溫度便會降至冰點以下,沒有地脈爐供暖的話足以把人凍僵。這裏也沒有任何水源,必須將地上暗渠裏的水抽到此處,再經由蓄水塔過濾後方可飲用,而這些設施都無法靠人力來驅動。”


    “他們僅有兩種選擇,機關核與藍烴引擎。受長安機關律和虞衡司限製,機關核很難流入地下。同時走關署入城的藍烴引擎,價格是地下商會的三倍,機關坊出品的正規義肢或機關工具隻會更貴。按照這些人的營生,估計要幹足十年才能買到一件堪用的機關物。但挖掘廢墟同樣是一件危險的工作,每年都會有十幾人因為塌方或其他意外而死,若隻是損壞了假肢那已然是天大的幸運——可即便如此,若無法及時修複或購買新的機關物,他們跟死其實也沒太大區別。”


    “狄大人,現在你能理解,為什麽百器堂不會有他們的交易名單了吧?”


    這些人隨時都處於生死邊緣。


    “說得你好像是救世主一樣。”李元芳同情的看著那些攀爬在廢墟山上的身影,語氣略帶不滿道,“既然你想幫助他們,為什麽不降低價格或幹脆免費贈予?哪怕價格降低至三成,他們也得兩三年才能攢出一件機關裝置的錢來吧?”


    “我從來沒說過百器堂是什麽慈善機構,任何商會的目的都是為了盈利,百器堂當然也不例外。”麥克毫不避諱道,“這些機關物價格雖低,但好歹還是有利可圖的。另外此舉已經觸犯了地下商會的規矩,如果真要全部免費的話,四柱的那些大老板怕不是把我扔進海裏喂魚的心都有,所以還是算了吧。”


    說到四柱商會時,他露出了一絲明顯的不屑。


    “之前看到的坊樓……就是用這些人拆解回收來的材料建成的嗎?”狄仁傑問道。


    “正確。”麥克從地上撿起一根灰白色的管子,豎在兩人麵前,“廢坊在拋棄前雖然會取走機關核,可它本身仍是一個巨大的機關造物,內部有價值的東西可不少。例如這根管子,不僅可以用來製造機關義肢的骨架,還能當做坊樓的支撐。若沒有六道的這些拾荒人,自然也不會有三、四道環形城的輝煌。對了……在這兒他們有一個專門的稱謂,叫「移山者」。”


    狄仁傑一時感到心裏五味雜陳,“這些移山者,占地下居民總數的多少?”


    “誰知道呢?活在地底的人大多數沒有固定的身份和名字,也不會有機構去統計他們的歸屬。不過以我個人的感覺,至少在六成以上吧。”


    六成人,靠自己雙手過活……


    這意味著什麽?


    狄仁傑以前到訪地下皆是為了查案,基本隻在坊樓周邊活動,那裏給他的印象完全吻合城市最陰暗角落的模樣。幫派林立、罪惡橫行,搶奪和廝殺時常在坊間上演,幾乎每個豪強手中都不幹淨,區別僅在於他們有沒有將手伸向地上長安。


    大理寺也好、鴻臚寺也罷,皆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那就是不主動幹涉地下勢力的紛爭,隻嚴防他們禍害地上居民。


    黑吃黑這種事情,無論哪邊獲勝都無關緊要——為惡者被更惡之人所殺,不過是應了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那句老話而已。


    狄仁傑也一直是這麽認為的。


    但現在他卻發現,地下世界並非完全像他所想的那樣混亂無序。


    更關鍵的是,有不少人不是靠強取豪奪與個人武力來維持生活——拾荒盡管聽起來不體麵,可本質上他們是在靠勞動養活自己;這意味著他們的收獲不是來自於剝削他人,而是源於自身的勤勞。


    合理合法的權益理應得到保護。


    然而大理寺和鴻臚寺一直忽略了這片領地。


    相反,一個海都人開設的百器堂卻在幫助移山者,連藍烴引擎都優先賣給外圈營地之人,哪怕麵對同行威脅對方也堅持了這一原則,這讓狄仁傑對眼前的走私商人有了不少改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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