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1]


    程頤死後隻有二十二年,朱熹(1130—12)就生於今福建省。這二十年中,政局變化是巨大的。宋代在文化上有卓越成就,可是在軍事上始終不及漢、唐強大,經常受到北方、西北方外部部落的威脅。宋朝最大的災難終於到來,首都(今開封市)陷於來自東北的通古斯部落的女真之手,被迫南渡,1127年在江南重建朝廷。在此以前為北宋(960—1126),在此以後為南宋(1127—1279)。


    朱熹在中國曆史上的地位


    朱熹,或稱朱子,是一位精思、明辨、博學、多產的哲學家。光是他的語錄就有一百四十卷。到了朱熹,程朱學派或理學的哲學係統才達到頂峰。這個學派的統治,雖然有幾個時期遭到非議,特別是遭到陸王學派和清代某些學者的非議,但是它仍然是最有影響的獨一的哲學係統,直到近幾十年西方哲學傳入之前仍然如此。


    我在第十七章已經說過,中國皇朝的政府,通過考試製度來保證官方意識形態的統治。參加國家考試的人,寫文章都必須根據儒家經典的官版章句和注釋。我在第二十三章又說過,唐太宗有一個重大行動,就是欽定經典的官版章句和“正義”。在宋朝,大政治家和改革家王安石(1021—1086)寫了幾部經典的“新義”,宋神宗於1075年以命令來頒行,作為官方解釋。不久,王安石的政敵控製了政府,這道命令就作廢了。


    這裏再提一下,新儒家認為《論語》、《孟子》、《大學》、《中庸》是最重要的課本,將它們編在一起,合稱“四書”。朱熹為它們作注,他認為這是他最重要的著作。據說,甚至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還在修改他作的注。他還作了《周易本義》、《詩集傳》。元仁宗於1313年發布命令,以《四書》為國家考試的主課,以朱注為官方解釋。朱熹對其他經典的解釋,也受到政府同樣的認可,凡是希望博得一第的人,都必須遵照朱注來解釋這些經典。明、清兩朝繼續采取這種做法,直到1905年廢科舉、興學校為止。


    正如第十八章指出的,儒家在漢朝獲得統治地位,主要原因之一是儒家成功地將精深的思想與淵博的學識結合起來。朱熹就是儒家這兩個方麵的傑出代表。他淵博的學識,使其成為著名學者;他精深的思想,使其成為第一流哲學家。爾後數百年中,他在中國思想界占統治地位,絕不是偶然的。


    理


    前一章已經考察了程頤關於“理”的學說,朱熹把這個學說講得更為清楚明白。他說:“形而上者,無形無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狀是此器。”(《朱子語類》卷九十五)某物是其理的具體實例。若沒有如此之理,便不可能有如此之物。朱熹說,作出那事,便是這裏有那理。


    一切事物,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為的,都是其理。朱子有一段語錄:“問: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曰:是他合下有此理。故曰:天下無性外之物。因行階雲:階磚便有磚之理。因坐雲:竹椅便有竹椅之理。”(《朱子語類》卷四)又有一段說:“問:理是人、物同得於天者,如物之無情者亦有理否?曰:固是有理。如舟隻可行之於水,車隻可行之於陸。”又有一段說:“問:枯槁有理否?曰:才有物,便有理。天不曾生個筆,人把兔毫來做筆,才有筆,便有理。”筆之理即此筆之性。宇宙中其他種類事物都是如此:各類事物各有其自己的理,隻要有此類事物的成員,此類之理便在此類成員之中,便是此類成員之性。正是此理,使此類事物成為此類事物。所以照程朱學派的說法,不是一切種類的物都有心,即有情;但是一切物都有其自己特殊的性,即有理。


    由於這個緣故,在具體的物存在之前,已經有理。朱熹在《答劉叔文》的信中寫道:“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嚐實有是物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六)例如,在人發明舟、車之前,已有舟、車之理。因此,所謂發明舟、車,不過是人類發現舟、車之理,並依照此理造成舟、車而已。甚至在形成物質的宇宙之前,一切的理都存在著。朱子有一段語錄說:“徐問:天地未判時,下麵許多都已有否?曰:隻是都有此理。”(《朱子語類》卷一)又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隻是理。”理總是都在那裏,就是說,理都是永恒的。


    太極


    每類事物都有理,理使這類事物成為它應該成為的事物。理為此物之極,就是說,理是其終極的標準。(“極”字本義是屋梁,在屋之正中最高處。新儒家用“極”字表示事物最高的理想的原型。)至於宇宙的全體,一定也有一個終極的標準,它是最高的,包括一切的。它包括萬物之理的總和,又是萬物之理的最高概括。因此它叫做“太極”。如朱熹所說:“事事物物,皆有個極,是道理極致。……總天地萬物之理,便是太極。”(《朱子語類》卷九十四)他又說:“無極,隻是極致,更無去處了,至高至妙,至精至神,是沒去處。濂溪(周敦頤。——引者注)恐人道太極有形,故曰無極而太極。是無之中有個至極之理。”由此可見,太極在朱熹係統中的地位,相當於柏拉圖係統中“善”的理念、亞裏士多德係統中的“上帝”。


    可是,朱熹係統中還有一點,使他的太極比柏拉圖的“善”的理念,比亞裏士多德的“上帝”,更為神秘。這一點就是,照朱熹的說法,太極不僅是宇宙全體的理的概括,而且同時內在於萬物的每個種類的每個個體之中。每個特殊事物之中,都有事物的特殊種類之理;但是同時整個太極也在每個特殊事物之中。朱熹說:“在天地言,則天地中有太極;在萬物言,則萬物中各有太極。”(《朱子語類》卷一)


    但是,如果萬物各有一太極,那不是太極分裂了嗎?朱熹說:“本隻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隻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朱子語類》卷九十四)


    我們知道,在柏拉圖哲學中,要解釋可思世界與可感世界的關係,解釋“一”與“多”的關係,就發生困難。朱熹也有這個困難,他用“月印萬川”的譬喻來解決,這個譬喻是佛家常用的。至於事物的某個種類之理,與這個種類內各個事物關係如何;這種關係是否也可能涉及理的分裂;這個問題當時沒有提出來。假使提出來了,我想朱熹還是會用“月印萬川”的譬喻來解決。


    氣


    如果隻是有“理”,那就隻能有“形而上”的世界。要造成我們這個具體的物質世界,必須有“氣”,並在氣上麵加上“理”的模式才有可能。朱熹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答黃道夫書》,見《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他又說:“疑此氣是依傍這理行。及此氣之聚,則理亦在焉。蓋氣則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若理則隻是個淨潔空闊的世界,無形跡,他卻不會造作。氣則能醞釀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氣,則理便在其中。”(《朱子語類》卷一)我們在這裏可以看出,朱熹是說出了張載可能要說而沒有說的話。任何個體事物都是氣之凝聚,但是它不僅是一個個體事物,它同時還是某類事物的一個個體事物。既然如此,它就不隻是氣之凝聚,而且是依照整個此類事物之理而進行的凝聚。為什麽隻要有氣的凝聚,理也必然便在其中,就是這個緣故。


    關於理相對地先於氣的問題,是朱熹和他的弟子們討論得很多的問題。有一次他說:“未有這事,先有這理。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朱子語類》卷九十五)一個理,先於它的實例,朱熹這段話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一般的理,是不是也先於一般的氣呢?朱熹說:“理未嚐離乎氣。然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豈無先後?”(《朱子語類》卷一)


    另一個地方有這樣一段:“問:有是理便有是氣,似不可分先後。曰:要之也先有理。隻不可說今日有是理,明日卻有是氣。也需有先後。”(《朱子語類》卷一)從這幾段話可以看出,朱熹心中要說的,就是“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沒有無氣的時候。由於理是永恒的,所以把理說成是有始的,就是謬誤的。因此,若問先有理還是先有氣,這個問題實際上沒有意義。然而,說氣有始,不過是事實的謬誤;說理有始,則是邏輯的謬誤。在這個意義上,說理與氣之間有先有後,並不是不正確的。


    另一個問題是:理與氣之中,哪一個是柏拉圖與亞裏士多德所說的“第一推動者”?理不可能是第一推動者,因為“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但是理雖不動,在它的“淨潔空闊的世界”中,卻有動之理,靜之理。動之理並不動,靜之理並不靜,但是氣一“稟受”了動之理,它便動;氣一“稟受”了靜之理,它便靜。氣之動者謂之陽,氣之靜者謂之陰。這樣,照朱熹的說法,中國的宇宙發生論所講的宇宙的兩種根本成分,就產生出來了。他說:“陽動陰靜。非太極動靜,隻是理有動靜。理不可見,因陰陽而後知。理搭在陰陽上,如人跨馬相似。”(《朱子語類》卷九十四)這樣,太極就像亞裏士多德哲學中的上帝,是不動的,卻同時是一切的推動者。


    陰陽相交而生五行,由五行產生我們所知道的物質宇宙。朱熹在他的宇宙發生論學說中,極為讚同周敦頤、邵雍的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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