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我們說,所有人都是動物。這時候我們就認識到:人都是人,所以所有人都相同;他們都是動物,所以所有人也都相同。但是,他們作為人的相同,大於他們作為動物的相同。因為是人意味著是動物,而是動物不一定意味著是人,還有其他各種動物,它們都與人相異。所以惠施所謂的“小同異”,正是這種同和異。但是,我們若以“萬有”為一個普遍的類,就由此認識到萬物都相同,因為它們都是“萬有”。但是,我們若把每物當做一個個體,我們又由此認識到每個個體都有其自己的個性,因而與他物相異。這種同和異,正是惠施所謂的“大同異”。這樣,由於我們既可以說萬物彼此相同,又可以說萬物彼此相異,就表明它們的同和異都是相對的。名家的這個辯論在中國古代很著名,被稱為“合同異之辯”。


    “南方無窮而有窮。”“南方無窮”是當時的人常說的話。在當時,南方幾乎無人了解,很像兩百年前美國的西部。當時的中國人覺得,南方不像東方以海為限,也不像北方、西方以荒漠流沙為限。惠施這句話,很可能僅隻是表現他過人的地理知識,就是說,南方最終也是以海為限。但是更可能是意味著,有窮與無窮也都是相對的。


    “今日話越而昔來。”這句是說,“今”與“昔”是相對的名詞。今日的昨日,是昨日的今日;今日的今日,是明日的昨日。今昔的相對性就在這裏。


    “連環可解也。”連環是不可解的,但是當它毀壞的時候,自然就解了。從另一個觀點看,毀壞也可以是建設。例如做一張木桌,從木料的觀點看是毀壞,從桌子的觀點看是建設。由於毀壞與建設是相對的,所以用不著人毀壞連環,而“連環可解也”。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當時的各國,燕在最北,越在最南。當時的中國人以為中國就是天下,即世界。所以常識的說法應當是,天下之中央在燕之南、越之北。惠施的這種相反的說法,公元3世紀的司馬彪注釋得很好,他說:“天下無方,故所在為中;循環無端,故所在為始也。”


    “汜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以上各命題,都是說萬物是相對的,不斷變化的。萬物之間沒有絕對的不同,絕對的界線。每個事物總是正在變成別的事物。所以得出邏輯的結論:萬物一體,因而應當泛愛萬物,不加區別。《莊子》中也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德充符》)


    公孫龍的共相論


    名家另一個主要領袖是公孫龍(鼎盛期公元前284年至前259年),當日以詭辯而廣泛聞名。據說,他有一次騎馬過關,關吏說:“馬不準過。”公孫龍回答說:“我騎的是白馬,白馬非馬。”說著就連馬一起過去了。


    公孫龍不像惠施那樣強調“實”是相對的、變化的,而強調“名”是絕對的、不變的。他由此得到與柏拉圖的理念或共相相同的概念,柏拉圖的理念或共相在西方哲學是極著名的。


    他的著作《公孫龍子》,有一篇《白馬論》。其主要命題是“白馬非馬”。公孫龍通過三點論證,力求證明這個命題。第一點是:“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若用西方邏輯學術語,我們可以說,這一點是強調,“馬”、“白”、“白馬”內涵的不同。“馬”的內涵是一種動物,“白”的內涵是一種顏色,“白馬”的內涵是一種動物加一種顏色。三者內涵各不相同,所以“白馬非馬”。


    第二點是:“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故黃黑馬一也,而可以應有馬,而不可以應有白馬,是白馬之非馬審矣。”“馬者,無去取於色,故黃黑皆所以應。白馬者有去取於色,黃黑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馬獨可以應耳。無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馬非馬。”若用西方邏輯學術語,我們可以說,這一點是強調,“馬”、“白馬”外延的不同。“馬”的外延包括一切馬,不管其顏色的區別。“白馬”的外延隻包括白馬,有相應的顏色區別。由於“馬”與“白馬”外延不同,所以“白馬非馬”。


    第三點是:“馬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有馬如己耳。安取白馬?故白者,非馬也。白馬者,馬與白也,白與馬也。故曰:白馬非馬也。”這一點似乎是強調,“馬”這個共相與“白馬”這個共相的不同。馬的共相,是一切馬的本質屬性。它不包含顏色,僅隻是“馬作為馬”。這樣的“馬”的共性與“白馬”的共性不同。也就是說,馬作為馬與白馬作為白馬不同。所以“白馬非馬”。


    除了馬作為馬,又還有白作為白,即白的共相。《白馬論》中說:“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定所白,就是具體的白色,見於各種實際的白色物體。見於各種實際白色物體的白色,是這些物體所定的。但是“白”的共相,則不是任何實際的白色物體所定。它是未定的白的共性。


    《公孫龍子》另有一篇《堅白論》。其主要命題是“離堅白”。公孫龍的證明有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假設有堅而白的石,他設問說:“堅、白、石:三,可乎?曰:不可。曰:二,可乎?曰:可。曰:何哉?曰: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得其堅也,無白也。”這段對話是從知識論方麵證明堅、白是彼此分離的。有一堅白石,用眼看,則隻“得其所白”,隻得一白石;用手摸,則隻“得其所堅”,隻得一堅石。感覺白時不能感覺堅,感覺堅時不能感覺白。所以,從知識論方麵說,隻有“白石”或“堅石”,沒有“堅白石”。這就是“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的意思。


    公孫龍的第二部分辯論是形上學的辯論。其基本思想是,堅、白二者作為共相,是不定所堅的“堅”,不定所白的“白”。堅、白作為共相表現在一切堅物、一切白物之中。當然,即使實際世界中完全沒有堅物、白物,而堅還是堅,白還是白。這樣的堅、白,作為共性,完全獨立於堅白石以及一切堅白物的存在。堅、白是獨立的共相,這是有事實表明的,這個事實是實際世界中有些物堅而不白,另有些物白而不堅。所以堅、白顯然是彼此分離的。


    公孫龍以這些知識論的、形上學的辯論,確立了他的命題:堅、白分離。在中國古代這是個著名命題,以“離堅白之辯”聞名於世。


    《公孫龍子》還有一篇《指物論》。公孫龍以“物”表示具體的個別的物,以“指”表示抽象的共相。“指”字的意義,有名詞的意義,就是“手指頭”;有動詞的意義,就是“指明”。公孫龍為什麽以“指”表示共相,正是兼用這兩種意義。一個普通名詞,用名家術語說就是“名”,以某類具體事物為外延,以此類事物共有的屬性為內涵。一個抽象名詞則不然,隻表示屬性或共相。由於漢語不是屈折語,所以一個普通名詞和一個抽象名詞在形式上沒有區別。這樣一來。在漢語裏,西方人叫做普通名詞的,也可以表示共相。還有,漢語也沒有冠詞。所以一個“馬”字,既表示一般的馬,又表示個別的馬;既表示某匹馬,又表示這匹馬。但是仔細看來,“馬”字基本上是指一般概念,即共相,而某匹馬、這匹馬則不過是這個一般概念的個別化應用。由此可以說,在漢語裏,一個共相就是一個名所“指”的東西。公孫龍把共相叫做“指”,就是這個緣故。


    公孫龍以“指”表示共相,另有一個緣故,就是“指”字與“旨”字相通,“旨”字有相當於“觀念”、“概念”的意思。由於這個緣故,公孫龍講到“指”的時候,它的意義實際上是“觀念”或“概念”。不過從以上他的辯論看來,他所說的“觀念”不是巴克萊、休謨哲學所說的主觀的觀念,而是柏拉圖哲學中所說的客觀的觀念。它是共相。


    《莊子》的《天下》還載有“天下之辯者”的辯論二十一事,而沒有確指各係何人。但是很明顯,一些是根據惠施的思想,另一些是根據公孫龍的思想,都可以相應地加以解釋。習慣上說它們都是悖論,隻要我們理解了惠施、公孫龍的基本思想,它們也就不成其為悖論了。


    惠施學說、公孫龍學說的意義


    名家的哲學家通過分析名,分析名與實的關係或區別,發現了中國哲學中稱為“超乎形象”的世界。在中國哲學中,有“在形象之內”與“在形象之外”的區別。在形象之內者,是“實”。譬如大小方圓,長短黑白,都是一種形象。凡可為某種經驗的對象,或某種經驗的可能的對象者,都是有形象的,也可以說是,都是在形象之內的,都存在於實際世界之內。也可以反過來說,凡是有形象的,在形象之內的,存在於實際世界之內的,都是某種經驗的對象,或其可能的對象。


    在惠施宣講他的“十事”中第一事和第十事的時候,他是在講超乎形象的世界。他說:“至大無外,謂之大一。”這是照至大本來的樣子來說它是個什麽樣子。“汜愛萬物,天地一體也。”這是說至大是什麽構成的。這句話含有“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的意思。“一切”即“一”,所以“一切”無外。“一切”本身就是至大的“一”,而由於“一切”無外,所以“一切”不能夠是經驗的對象。這是因為,經驗的對象總是站在經驗者的對麵。如果說,“一切”能夠是經驗的對象,那就一定也要說,還有個經驗者站在“一切”的對麵。換句話說,一定要說“一切”無外而同時有外,這是個明顯的矛盾。


    公孫龍也發現了超乎形象的世界,因為他所討論的共相同樣不能夠是經驗的對象。人能夠看見某個白物,而不能夠看見白的共相。一切有名可指的共相都在超乎形象的世界裏,但是並不是在超乎形象的世界裏的一切共相都有名可指。在超乎形象的世界裏,堅的共性是堅的共性,白的共性是白的共性,這也就是公孫龍所說的“獨而正”。(《公孫龍子·堅白論》)


    惠施說“汜愛萬物”,公孫龍也“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公孫龍子·跡府》)。可見這二人顯然認為他們的哲學含有“內聖外王之道”。但是充分運用名家對於超乎形象的世界的發現,這件事情卻留給了道家。道家是名家的反對者,又是名家真正的繼承者。惠施是莊子的真正好朋友,這個事實就是這一點的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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