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章我說過,哲學是對於人生的有係統的反思的思想。在思想的時候,人們常常受到生活環境的限製。在特定的環境,他就以特定的方式感受生活,因而他的哲學也就有特定的強調之處和省略之處,這些就構成這個哲學的特色。


    就個人說是如此,就民族說也是如此。這一章將要講一講中華民族的地理、經濟背景,以便說明,一般地說中國文化,特殊地說中國哲學,如何成為現在這樣,為什麽成為現在這樣。


    中華民族的地理背景


    《論語》說:“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雍也》)讀這段話,我悟出其中的一些道理,暗示著古代中國人和古代希臘人的不同。


    中國是大陸國家。古代中國人以為,他們的國土就是世界。漢語中有兩個詞語都可以譯成“世界”:一個是“天下”,另一個是“四海之內”。海洋國家的人,如希臘人,也許不能理解這幾個詞語竟然是同義的。但是這種事就發生在漢語裏,而且是不無道理的。


    從孔子的時代到上世紀末,中國思想家沒有一個人有過到公海冒險的經曆。如果我們用現代標準看距離,孔子、孟子住的地方離海都不遠,可是《論語》中孔子隻有一次提到海。他的話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仲由是孔子的弟子,以有勇聞名。據說仲由聽了這句話很高興。隻是他的過分熱心並沒有博得孔子喜歡,孔子卻說:“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同上)


    孟子提到海的話,同樣也簡短。他說:“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孟子·盡心上》)孟子一點也不比孔子強,孔子也隻僅僅想到“浮於海”。生活在海洋國家而周遊各島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該是多麽不同!


    中華民族的經濟背景


    古代中國和希臘的哲學家不僅生活於不同的地理條件,也生活於不同的經濟條件。由於中國是大陸國家,中華民族隻有以農業為生。甚至今天中國人口中從事農業的估計占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在農業國,土地是財富的根本基礎。所以貫穿在中國曆史中,社會、經濟的思想和政策的中心總是圍繞著土地的利用和分配。


    在這樣一種經濟中,農業不僅在和平時期重要,在戰爭時期也一樣重要。戰國時期(公元前480—前222),許多方麵和我們這個時代相似,當時中國分成許多封建王國,每個國家都高度重視當時所謂的“耕戰之術”。最後,“七雄”之一的秦國在耕戰兩方麵都獲得優勢,結果勝利地征服了其他各國,從而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實現了統一。


    中國哲學家的社會、經濟思想中,有他們所謂的“本”“末”之別。“本”指農業,“末”指商業。區別本末的理由是,農業關係到生產,而商業隻關係到交換。在能有交換之前,必須先有生產。在農業國家裏,農業是生產的主要形式,所以貫穿在中國曆史中,社會、經濟的理論、政策都是企圖“重本輕末”。


    從事末作的人,即商人,因此都受到輕視。社會有四個傳統的階級,即士、農、工、商,“商”是其中最後最下的一個。“士”通常就是地主,“農”就是實際耕種土地的農民。在中國,這是兩種光榮的職業。一個家庭若能“耕讀傳家”,那是值得自豪的。


    “士”雖然本身並不實際耕種土地,可是由於他們通常是地主,他們的命運也係於農業。收成的好壞意味著他們命運的好壞,所以他們對宇宙的反應,對生活的看法,在本質上就是“農”的反應和看法。加上他們所受的教育,他們就有表達能力,把實際耕種的“農”所感受而自己不會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這種表達采取了中國的哲學、文學、藝術的形式。


    “上農”


    公元前3世紀有一部各家哲學的撮要匯編《呂氏春秋》,其中一篇題為“上農”。在這一篇裏,對比了兩種人的生活方式:從事本業的人即“農”的生活方式,和從事末作的人即“商”的生活方式。“農”很樸實,所以容易使喚。他們孩子似的天真,所以不自私。他們的財物很複雜,很難搬動,所以一旦國家有難,他們也不棄家而逃。另一方麵,“商”的心腸壞,所以不聽話。他們詭計多,所以很自私。他們的財產很簡單,容易轉運,所以一旦國家有難,他們總是逃往國外。這一篇由此斷言,不僅在經濟上農業比商業重要,而且在生活方式上“農”也比“商”高尚。“上農”的道理也就在此。這一篇的作者看出,人們的生活方式受其經濟背景的限製;他對農業的評價則又表明他本人受到他自己時代經濟背景的限製。


    從《呂氏春秋》的這種觀察,我們看出中國思想的兩個主要趨勢道家和儒家的根源。它們是彼此不同的兩極,但又是同一軸杆的兩極。兩者都表達了農的渴望和靈感,在方式上各有不同而已。


    “反者道之動”


    在考慮這兩家的不同之前,我們先且舉出一個這兩家都支持的理論。這個理論說,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任何事物,發展到了一個極端,就反向另一個極端;這就是說,借用黑格爾的說法,一切事物都包含著它自己的否定。這是老子哲學的主要論點之一,也是儒家所解釋的《易經》的主要論點之一。這無疑是受到日月運行、四時相繼的啟發,“農”為了進行他們自己的工作對這些變化必須特別注意。《易傳》說:“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係辭傳》下)又說:“日盈則昃,月盈則食。”(《豐卦·彖辭》)這樣的運動叫做“複”。《複卦·彖辭》說:“複,其見天地之心乎!”《老子》也有相似的話:“反者道之動。”(《老子》第四十章)


    這個理論對於中華民族影響很大,對於中華民族在其悠久曆史中勝利地克服所遭遇的許多困難,貢獻很大。由於相信這個理論,他們即使在繁榮昌盛時也保持謹慎,即使在極其危險時也滿懷希望。在前不久的戰爭中,這個思想為中華民族提供了一種心理武器,所以哪怕是最黑暗的日子,絕大多數人還是懷著希望度過來了,這種希望表現在這句話裏:“黎明即將到來。”正是這種“信仰的意誌”幫助中國人民度過了這場戰爭。


    這個理論還為中庸之道提供了主要論據。中庸之道,儒家的人讚成,道家的人也一樣讚成。“毋太過”曆來是兩家的格言。因為照兩家所說,不及比太過好,不做比做得過多好。因為太過和做得過多,就有適得其反的危險。


    自然的理想化


    道家和儒家不同,是因為它們所理性化的、或理論地表現小農的生活的方麵不同。小農的生活簡樸,思想天真。從這個方麵看問題,道家的人就把原始社會的簡樸加以理想化,而譴責文化。他們還把兒童的天真加以理想化,而鄙棄知識。《老子》說:“小國寡民……使人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第八十章)這不正是小農國家的一幅田園畫嗎?


    農時時跟自然打交道,所以他們讚美自然,熱愛自然。這種讚美和熱愛都被道家的人發揮到極致。什麽屬於天,什麽屬於人,這兩者之間,自然的、人為的這兩者之間,他們做出了鮮明的區別。照他們說,屬於天者是人類幸福的源泉,屬於人者是人類痛苦的根子。他們正如儒家的荀子所說,“蔽於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道家的人主張,聖人的精神修養,最高的成就在於將他自己跟整個自然即宇宙同一起來,這個主張正是這個思想趨勢的最後發展。


    家族製度


    “農”隻有靠土地為生,土地是不能移動的,作為“士”的地主也是如此。除非他有特殊的才能,或是特別的走運,他隻有生活在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那也是他的子子孫孫續繼生活的地方。這就是說,由於經濟的原因,一家幾代人都要生活在一起。這樣就發展起來了中國的家族製度,它無疑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組織得很好的製度之一。儒家學說大部分是論證這種製度合理,或者是這種社會製度的理論說明。


    家族製度過去是中國的社會製度。傳統的五種社會關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有三種是家族關係。其餘兩種,雖然不是家族關係,也可以按照家族來理解。君臣關係可以按照父子關係來理解,朋友關係可以按照兄弟關係來理解。在通常人們也真的是這樣來理解的。但是這幾種不過是主要的家族關係,另外還有許許多多。公元前有一部最早的漢語詞典《爾雅》,其中表示各種家族關係的名詞有一百多個,大多數在英語裏沒有相當的詞。


    由於同樣的原因,祖先崇拜也發展起來了。居住在某地的一個家族,所崇拜的祖先通常就是這個家族中第一個將全家定居此地的人。這樣他就成了這個家族團結的象征,這樣的一個象征是一個又大又複雜的組織必不可少的。


    儒家學說大部分是論證這種社會製度合理,或者是這種製度的理論說明。經濟條件打下了它的基礎,儒家學說說明了它的倫理意義。由於這種社會製度是一定的經濟條件的產物,而這些條件又是其地理環境的產物,所以對於中華民族來說,這種製度及其理論說明,都是很自然的。因此,儒家學說自然而然成為正統哲學,這種局麵一直保持到現代歐美的工業化侵入,改變了中國生活的經濟基礎為止。


    入世和出世


    儒家學說是社會組織的哲學,所以也是日常生活的哲學。儒家強調人的社會責任,但是道家強調人的內部的自然自發的東西。《莊子》中說,儒家遊方之內,道家遊方之外。方,指社會。公元3世紀、4世紀,道家學說再度盛行,人們常說孔子重“名教”,老、莊重“自然”。中國哲學的這兩種趨勢,約略相當於西方思想中的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這兩種傳統。讀杜甫和李白的詩,可以從中看出儒家和道家的不同。這兩位偉大的詩人,生活在同一時期(公元8世紀),在他們的詩裏同時表現出中國思想的這兩個主要傳統。


    因為儒家“遊方之內”,顯得比道家入世一些;因為道家“遊方之外”,顯得比儒家出世一些。這兩種趨勢彼此對立,但是也互相補充。兩者演習著一種力的平衡。這使得中國人對於入世和出世具有良好的平衡感。


    在公元3世紀、4世紀有些道家的人試圖使道家更加接近儒家;在11世紀、12世紀也有些儒家的人試圖使儒家更加接近道家。我們把這些道家的人稱為新道家,把這些儒家的人稱為新儒家。正是這些運動使中國哲學既入世而又出世,在第一章我已經指出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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