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儒不由得看了一眼張昭,雖然他不太喜歡張昭的這個人的處事風格,不過這個看上去身體孱弱而又沉默寡言的年輕人還真是帶給他不少驚喜。而張昭根本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麽,為了不受外界的幹擾,他已經戴上了耳機,全心專注於手裏的工作。


    他將石膏顱骨模型按法蘭克福平麵固定在架子上,然後去紙箱裏找了一包牙簽。他一邊將牙簽用剪刀剪成長短不一的小節,一邊將這些小節小心翼翼地粘在石膏模型上。這個工作進行得十分緩慢,中間張昭還會停下來沉思。


    秦儒不由得好奇問道:“付老,這是在做什麽?”付春生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似乎沒有聽到秦儒說話一般。一直等張昭陷入沉思後,他才解釋道:“這是按照軟組織的厚度製作指標小柱,這些牙簽的高度就是軟組織的最高處。這是麵部還原裏麵比較困難的部分,如果不是對麵部還原的科研數據了然於胸,是無法做到的。別看他慢,這已經比電腦的速度快了幾十倍了,這小子的腦袋是什麽做的?”


    秦儒還是不太懂,隻能幹笑一聲,不再說話。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張昭終於將這些標高小柱弄完。隨後,張昭以這些標高小柱的高度為標準,用小滾子壓好的橡皮泥條貼在石膏顱骨模型上,將各指標點連成一個橡皮泥網,然後把橡皮泥填入這些網狀空格中,做出麵貌複原塑像的基本輪廓。省廳的小李這個時候圍著塑像看了一圈後,不由得咂舌道:“真是不簡單啊,以前這種技術隻聽說過,卻沒有親眼見過。你說他是怎麽做到的?”


    老付也歎為觀止地說道:“是啊,誰知道他怎麽做到的?不過,這並不是麵部複原最難的部分,最難的是五官的刻畫。五官的研究遠沒有軟組織的厚度的研究成熟。這就需要敏銳的觀察力、想象力和豐富的還原經驗了。”兩位省廳的專家聽到後,也不由得點了點頭。


    小李憂慮地說道:“五官還原需要對顱骨78個特征點所影響的參數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就拿眶上緣點來說,相差一點都會影響眼睛的形狀、眼裂的位置、外眥內眥和眶高指數的關係、眶緣的形狀對眼形的影響等。光想想就讓人心裏發慌,別說還要動手做了。”


    張昭似乎並沒有被這些困擾。當模糊的麵部輪廓出來後,他似乎顯得十分輕鬆。他先是休息了一下,恢複了一些體力,然後就開始動手複原五官。他的動作十分迅速,那些橡皮泥在他手裏翻轉,一會兒的工夫就變成了一個鼻子。隨後,又用工具開始精細地雕琢。足足又過了一個小時,一個完整的人的麵貌就在他的手裏完成了。


    張昭完工後,又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覺得再沒有什麽遺漏的東西後,摘下了耳機,對著顏素說道:“我的任務應該是完成了。”


    而此時付老已經說不出話了,他和省廳的專家拿著手機檢查這個複原模型的麵貌是否有破綻,可三個人似乎都一無所獲,付老摘下了老花鏡,豎起大拇指,對著張昭說道:“了不起啊,真是了不起!你這套本事是怎麽學成的?”


    “付教授知道王存義這個人嗎?”張昭問道。


    付春生驚訝地看著張昭說道:“我知道,他是我國顱骨複原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你認識他?”張昭緩緩地點點頭說道:“算是認識吧。我讀博士的時候,王老先生的大弟子張恒是我的恩師。”


    付老這才恍然大悟地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名師出高徒啊。”


    付老看著複原出來的顱骨嘖嘖稱奇。雖然剛才是親眼看見張昭將這顱骨麵貌複原出來的,但是帶給他的震撼卻久久無法消弭。他對著張昭用泥塑還原的顱骨看了又看,回頭忍不住地問道:“你這顱骨麵貌複原的技術,我算是見識了。隻是這顱骨複原,你是怎麽做到的?畢竟隻有十分之一不到的顱骨骨片,這簡直不可思議。”


    “你給我們講講,我們也學習學習。”省廳的小李也趕忙說道。


    張昭十分疲憊,本來打算離開,不過看到付老十分好奇的樣子,還是強撐著解釋:“其實我們這次十分幸運。顱骨分為腦顱骨和麵顱骨。我發現這三塊額骨碎片雖然大小不一,彼此也不相連,但是它們的弧度可以大致勾勒出整塊額骨的輪廓。有了最重要的額骨,那麽腦顱骨雖然無法整個勾勒出來,但是卻有了一個模糊的腦顱構架。”


    “顴骨碎片雖然隻有一塊,不過這塊碎片卻是這些骨片中最大的。顴骨是麵顱骨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位於麵中部前麵,眼眶的外下方,菱形,形成麵頰部的骨部突起。它主要通過與鼻子、顳部和頰的關係來影響麵部美。這塊碎片正好提供了足夠的信息來讓我複原。最值得慶幸的還是要數剩下的兩塊上頜骨和一塊下頜骨。因為上頜骨位於鼻腔兩側,組成顏麵下部的大部分。這兩塊上頜骨,一塊為淚溝和眶下緣,有了這塊上頜骨結合額骨可以大致推斷出眼睛的形狀;而另外一塊上頜骨碎片,我覺得應該是鼻切跡。因為上頜骨是左右各一、互相對稱的結構,那麽兩塊上頜骨的形狀大致有了一個範圍。至於最關鍵的那一塊下頜骨,雖然在這些骨片裏最小,但它是頦結節的一部分,那麽下頜的樣子結合上頜骨的形狀基本也能推理出來。有了顱骨的形狀後,我大致通過顱骨性別判定方程式計算了一下,z=x1+1.5765x2,結果初步判斷是男性。當然,因為信息有限,這個顱骨麵貌還原是有風險的。”


    張昭一說完,付老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不過,這若不是對顱骨的每一寸形態都了然於胸,也是無法做到的。看來,你的邏輯能力、空間架構能力和推理能力要遠遠超過我們正常人了。像你這樣的人才,放在基層單位可惜了啊。”


    就在他們交流經驗的時候,一側的顏素詫異地望著那個複原後的人像,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她不停地拿著手機上的照片和人像做比對,秦儒也如同著了魔一般盯著那個被複原的顱骨人像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大,臉上也寫滿了錯愕和驚訝。他嘴裏喃喃地說著:“不可能啊,這絕對不可能啊。”


    站在顏素身旁拍照的趙煜深似乎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小聲地問:“秦隊,這怎麽可能啊?是不是哪裏弄錯了?


    被他一問,秦儒回過神來,有些猶豫地說:“我也不清楚。”說完,他馬上轉身問張昭:“張昭,這次複原你有多大的把握是正確的?”


    聽到秦儒這麽一問,一旁的人頓時都安靜了下來。張昭被秦儒這麽一問,也有些發蒙。幹刑偵的都知道,任何通過技術手段的複原都是有風險的。秦儒作為刑偵支隊隊長,應該有這個常識。有多少把握是絕對正確的,這讓張昭一時之間無法回答。


    顏素看到張昭有些茫然,便跟著說道:“這個複原後的人像,你想想像誰?”


    被顏素這麽一提醒,張昭先是一怔。緊接著,他便恍然大悟。他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所有複原用的數據,我都算過兩次,顱骨複原過程中的空間架構和邏輯推理都經過互相印證。我可以保證,在現有骨片的情況下得出來的結論99%是正確的。”付春生聽著他們這沒頭沒腦的對話,終於忍不住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顏素將手機遞給了付老。付老戴上老花鏡後看了一眼,抬頭茫然地問道:“這個人究竟是誰?”秦儒沉聲說道:“他就是我們正在通緝的馬和尚。”


    付老一聽,大吃一驚:“什麽?這不可能。這些骨片你們不是做過顯微放射攝影x線片?死亡時間至少10年了,而馬和尚不是才被通緝不久嗎?”


    聽付老這麽一說,省廳的兩個專家馬上明白了,既然骨片距今至少有十年的時間,而馬和尚又才被通緝,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張昭複原的結果是錯誤的。張昭本來就是在條件有限的情況下做的技術複原,出錯也無可厚非。


    張昭皺起了眉頭,他的記憶力和人臉辨別能力遠超過常人。馬和尚的照片和他複原出來的人像,確實有一些特征點基本重合。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轉身問道:“這個馬和尚有沒有兄妹和他長得相似?”


    秦儒緩緩地搖了搖頭:“通過我們這段時間的走訪及戶籍資料上的顯示,可以認定馬和尚是家裏的獨子。”等秦儒一說完,辦公室內頓時陷入了一片沉寂。大家都知道張昭已經盡力了。張昭似乎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趙煜深看了一眼手表,對著秦儒小聲地說道:“這麽耗下去不是個辦法,不行就讓我把骨片帶走吧。我想親自去一趟北京,那邊的專家應該有辦法。”


    秦儒有些猶豫地看了顏素一眼,這個案子是魏長河親自交給顏素的,在魏局沒有新的指示之前,他不好把這個案子交給別人。但這樣耗下去對這個案子沒有什麽好處。他沉吟了一下,說道:“那我再去請示一下魏局的意思。”


    聽到秦儒這麽說,顏素的臉不由得一沉,她心裏有幾分委屈和不甘。他們確實盡力了,甚至把張昭都給叫了回來,可現在連個頭緒都沒有理出來。辦案這麽多年,她從未有過這種挫敗感。


    秦儒和趙煜深都準備起身離開,顏素咬了咬嘴唇也隻能輕歎一聲。而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張昭卻突然站起來說:“我覺得複原的結果應該是正確的。我既然已經回來,就不會讓別人把這個案子拿走。我也去找魏局。”


    辦公室裏的眾人都愣住了。顏素也十分吃驚,張昭一向很少主動去爭取什麽,大多數時候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他怎麽突然為了這樣一個案子如此反常?


    趙煜深一聽就不樂意了,撇著嘴說道:“小兄弟,說實話我是很佩服你的。不過,你怎麽學你隊長那套?占著茅坑不拉屎,這可不是個好習慣啊。”秦儒也說:“小張,我知道你很辛苦,也有情緒。但馬和尚關係到的不僅僅是我們市局的榮譽,還有兩個因為他犧牲了的同誌。我知道你盡力了,早點休息吧。”


    張昭似乎已經冷靜了下來,慢慢地坐下,淡然地說:“秦隊,骨片你們可以拿走。不過,這個案子我一定會查下去。我也會以專案組的名義,向魏局爭取這個案子的偵辦權,而且我有足夠的把握。”


    趙煜深一聽不由得有些慍怒地問道:“我倒是想聽聽你們刑偵憑什麽不放手?”


    張昭幽幽地望著他複原後的人像,說道:“我複原後的人像和馬和尚相貌基本一致,臉型和五官特征點大多數吻合。你覺得這種巧合發生的概率是多少?”


    顏素一聽,暗淡的眼神不由得明亮起來,秦儒一下也明白了,他問張昭:“現在有一個巨大的破綻。這個骨片的主人至少死了十年,可馬和尚上個月還活蹦亂跳的,這一點又該如何解釋?”


    趙煜深當即也反問道:“對啊,你怎麽解釋?”


    張昭不慌不忙地說道:“天底下不會有這樣的巧合。雖然現在沒有辦法解釋,但是我查下去就一定能把這案子弄清楚。”


    趙煜深不屑地說:“說了半天,就跟沒說一樣。我懶得跟你們廢話,我去找魏局。”說完,就朝著大門外走去。隻是他剛走到大門,就聽到走廊遠處不知道誰喊了一聲:“魏局來了。”


    頓時,走廊裏一片慌亂。不過幾秒鍾後,又安靜了下來,估計是在外麵看熱鬧的人被魏長河給堵住了。秦儒等人趕忙迎出去,見到魏局,秦儒笑著說:“您怎麽親自過來了?”


    魏長河打趣道:“局裏因為他們打賭的事情都炸了鍋,這麽大的事情我能不親自過來看看?”


    秦儒趕忙把魏局讓到了辦公室裏。魏長河進入辦公室,徑直走到複原的人像麵前。他看了一眼,臉上露出幾分錯愕,隨後問道:“這就是複原後的人像?”


    趙煜深趕忙說道:“魏局,你看看,弄了半天,結果複原了一個馬和尚出來。我說把骨片拿走吧,他們又不讓。我正打算找你匯報這件事呢。”


    魏長河看著這個人像,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他望向張昭問道:“你有什麽想說的沒有?”


    張昭默默地搖了搖頭。顏素趕忙說道:“魏局,我覺得張昭複原後的頭像和馬和尚相似不僅僅是個巧合。我想按照這個線索查下去。這裏麵一定有什麽貓膩。”


    趙煜深趕忙說道:“顏隊,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是複原有問題,那你們整個偵破方向都是錯誤的。”顏素一時之間沒有想到更好的回複,趙煜深趁熱打鐵地說:“魏局,我想把骨片帶到北京去。我相信一定會有辦法。”


    魏長河聽完後,隻是輕輕地拍了一下張昭的肩膀道:“這個巧合確實有些詭異。老趙,這個案子就交給顏素的專案組去辦。你們繼續去查馬和尚的下落,這個案子就不要插手了。”


    趙煜深十分委屈,繼續爭取:“魏局,這個人像複原有明顯的破綻,而且馬和尚的案子一直都是我們專案組在辦的,怎麽能給了顏素呢?我怎麽跟兄弟們交代?”這個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張昭卻說道:“是,我的複原確實有破綻,但是,趙隊長,你怎麽解釋這個巧合?”


    趙煜深冷聲說:“說不定是你故意做成了馬和尚的樣子來拖延時間。”顏素不由得怒道:“趙煜深,你嘴上積點德吧。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匆匆趕回來,又馬不停蹄地給我們做複原。你可以懷疑他的技術,但是你不能懷疑他作為一個警察的職業操守。”


    魏長河輕輕敲了敲桌子,眾人立刻安靜下來。他緩緩地笑道:“行了,別吵了,都是為了辦案子。”然後,他對著趙煜深說:“老趙,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這個案子還是先交給顏素的專案組去辦。當然,如果七天之後他們還拿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你到時候再來找我。”


    趙煜深心裏十分不滿,正要發作,就在這個時候,魏長河對著張昭說道:“回去睡一覺,晚上回家吃飯。你幹媽想你了,讓你回去看看。”說完,他就徑直朝著門外走去。


    這下,趙煜深乖乖地閉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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