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比嶺南王府更懂嶺南,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劉知易跟金川郡主聊了很久。


    果然跟他想的差不多,禁製蓄奴,加上人少地多的情況,嶺南人大多是自耕農,嶺南節度使衙門聲稱嶺南是耕者有其田的樂土。


    自耕農社會,好處很多,劣勢也很大。


    好處是大多數人生活較為安逸,人均財富比較平衡,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差不多,因此社會怨言很少,郡主說的嶺南民風溫和起來,可能跟朝廷不往這裏流放犯人關係不大,而是跟自耕農社會的形成有密切關係。


    劣勢是,雖然人均比較平均,收入也有保證,最窮的人也餓不死。可經濟水平很低,因為勞動力都被束縛在土地上,社會分工十分單一,嶺南很難產出農產品之外的經濟產品,絕大多數消費品都從中原運輸,手工業十分落後。


    跟劉知易猜測的相反,嶺南商業並不落後,南商群體十分富裕。嶺南官府重農卻不抑商,因為連印刷公文的紙張,大多數都要靠商人販運,抑商會讓嶺南社會崩潰。嶺南人想要發財,也隻能經商。一個人力量有限,跑去種地,即便技術再好,產出也有限。人口稀缺,雇傭勞動力不顯示,又不允許蓄養奴隸,大多數人隻能通過經商致富。一個人勞力有限,不可能靠土地發財,但可以通過將數以百計的農民收成收集起來,對外販賣獲利。


    大宗貿易,極其容易造就豪富家族,嶺南的豪商非常多。糧食、木材、皮貨等等大宗原料貿易,成就了上百個南商豪族。


    劉知易聽著金川郡主略帶誇耀的講述,不斷地分析利弊。


    嶺南社會,通過出售豐富的資源,其實資本積累是有的,但積累的資本,隻能在商業圈子中流轉,既無法進入手工業,也無法進入工礦業,甚至連最易於開發的農業都進不去。


    這種情況,劉知易推斷:“嶺南的房子是不是很貴?”


    資本沒有出口,土地無法開發就沒有價值,沒人會去買地,房屋除了有土地屬性外,還有製造品屬性,有資本屬性,比土地更容易變現,因此會成為無處可去的資本的唯一選擇。


    金川郡主意外:“確實不錯。比楚郡貴了一倍。房租卻比楚郡低廉。物美價廉。”


    這哪是什麽物美價廉,分明是資本沒有出口,病態抄高房價。幸好嶺南社會穩定,房屋具有很強的實用功能,才能撐著這樣倒懸的價格。一旦社會變動,房價必然暴跌。


    劉知易又推測:“最近嶺南的房子是不是價格波動很大?”


    金川郡主有些驚訝,如果說劉知易知道嶺南房價高,那很好解釋,嶺南房價高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嶺南房價劇烈波動,是最近發生的情況,嶺南跟中原萬裏之遙,嶺南的情況很難傳到中原,中原人也不關心嶺南,因此坊間對嶺南的印象,往往會停留在十年,甚至更久以前。


    “你如何得知?”


    “猜的。”


    嶺南王南征,難免引起嶺南社會對戰爭的恐慌,有人拋售固定資產是必然的,嶺南房產的市場有限,短期內激烈的交易勢必造成劇烈波動,未必是一定暴跌,但肯定波動很大。


    劉知易道:“我還猜測,金銀最近十分緊缺。”


    相比房子,能隨時帶走的貴金屬,無疑更保險。猶太人顛沛流離的時代,從不囤積房產,財產往往都兌現成貴金屬,一個手提箱隨時能帶走全部身家。


    金川郡主哼道:“你還猜到什麽了?”


    劉知易笑道:“太多了,以往金賤錢貴,如今應該反過來了。”


    嶺南盛產黃金,黃金價格一向比中原低賤,而朝廷鑄造的製錢才是百姓用的,很難流通到嶺南,所以以往這裏的製錢價格很高,現在社會有恐慌情緒,高價值的黃金顯然更容易避險。


    金川郡主道:“你不做買賣可惜了!”


    劉知易道:“正有此意,此次去嶺南,我肯定發財你信不信?”


    金川郡主知道是玩笑話,還是忍不住想問:“那你打算怎麽發財?”


    劉知易道:“我囤積一批黃金,等王爺凱旋的消息,坐收漁利。”


    “還有呢?”


    “囤積藥材賣給軍隊,以權謀私。”


    “還有呢?”


    “買幾萬畝荒地,找王爺借一批戰俘,等打完仗就有幾萬畝良田了。”


    “還能這樣?”


    “別當真啊,我說笑的。”


    見金川郡主突然來了興致,劉知易連忙終止,這都是邪路,當不得真。


    但掌權的人真的去做,還真有實現的可能。嶺南王為了開發嶺南,一旦生了邪念,誰知道會造成什麽後果。


    他可以讓戰爭遷延日久,不斷從荒林裏俘虜南蠻,雖然不能蓄奴,戰俘還是可以用的,隻要仗不打完,嶺南王完全可以合理的使用這些勞動力。更狠的是,不停要求朝廷增兵,借口屯田,利用軍隊開發嶺南。


    到時候嶺南肯定收益,但中原要荒蕪了。


    金川郡主認真思考了一番,歎了口氣:“可惜這場仗不可能持續太久。”


    她竟然真的想過這種可能!


    “我倒是真有一個主意。”


    劉知易進行各種推論之後,理出了一個可行性辦法。


    “說說看。”


    金川郡主隨口道。


    如何治理嶺南,王府養了那麽多門客都毫無辦法,她也不太相信一個太學生能提出什麽好的建議。嶺南的死穴是人口,朝廷阻斷了人口遷徙,靠嶺南自己繁衍,需要時間。沒有人口,一切都是空中樓閣。


    劉知易道:“我聽說嶺南人並不喜歡種糧食。何不讓百姓聽其所好。”


    嶺南不缺土地,尤其是條件良好的平原沃野,自然就不會缺乏糧食。可種糧其實並不是一個最經濟的產業,糧食很重要不假,可在大多數時候,糧食都是平價物品,甚至可以說賤價。一個社會能承擔的起黃金鑽石價格高出天際,絕對承受不了糧食價格翻上幾倍。


    嶺南官府為了讓老百姓種糧,采取了行政措施,規定每家每戶都要種植穀物,規定每十畝土地,必須有九畝耕種五穀,隻有一畝可以耕種其他作物。這種政策,讓劉知易聯想到明朝時期,朱元璋為了推廣棉花種植,規定“凡民田五畝至十畝者,栽桑麻棉各半畝,十畝以上倍之,又稅糧亦準以棉布折米。”


    明朝老百姓有五到十畝土地的,都必須種植半畝棉麻等經濟作物,結果棉花種植在明朝快速推廣,很快成為世界最大的產棉國,老百姓也終於開始穿上了廉價的棉布。


    嶺南的政策恰恰相反,為了保證糧食種植,強製絕大多數土地都必須耕種糧食。少部分允許耕種其他,大大製約了嶺南土地的經濟屬性。常年糧食過剩,其他物產稀缺。


    事實上,在同等勞動力下,種植糧食,遠遠比不上種植經濟作物收入高。


    金川郡主當然知道,讓嶺南老百姓去種植一些其他作物,尤其是中原地區無法種植的甘蔗、染料等,收入更多。可如此一來,嶺南的糧食就無法保證,幾百萬人誰來養活?


    不由皺眉:“那糧食從何而來?”


    劉知易信心十足道:“讓外地人來種!”


    金川郡主頗為意外,她還以為劉知易會說從中原購買呢,緊鄰的楚郡就是中原糧倉,跟嶺南水路溝通,買肯定是買的到的。但這不安全,嶺南是嶺南王的基業,不容有失。結果劉知易說讓外地人來嶺南種糧,本地人種糧都不掙錢,外地人是瘋了跑到嶺南來種糧?


    不由反駁:“荒謬!你要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小心我收拾你。”


    劉知易道:“別的地方或許不行,不過嶺南應該可以。嶺南稅製應該改一改,準許百姓使用銀錢交稅,這樣百姓種植其他作物便沒有來掣肘。嶺南百姓不種糧,嶺南糧食一定上漲。此時嶺南官府征收商稅,對外來商人隻收糧食,不收銀錢。你說他們會怎麽辦?”


    金川郡主想了想:“他們會從外地購買糧食。”


    劉知易搖頭:“他們會雇人在嶺南種植糧食。”


    劉知易可不是無的放矢,他想到的是明朝初期的開中法。為了解決邊境地區軍糧問題,聰明的明朝官員推出一個政策,將賺錢的食鹽買賣與此掛鉤,商人隻有把糧食送到邊軍手中,才能從軍營領出鹽票,然後去販鹽賺大錢。可更聰明的商人呢,沒有千裏迢迢從內地運輸糧食去邊境,反而直接在軍營附近開荒種糧,直接把種出來的糧食送進軍營換取鹽票。


    劉知易有曆史經驗,金川郡主則心思通透,馬上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向商人征收糧食,代替稅收,這是一招殺手鐧。嶺南人不種糧了,嶺南糧價必然要漲,商人從嶺南當地買糧食交稅的渠道就斷了。


    要掐斷他們從中原購買糧食來交稅的渠道也很簡單,官府給稅糧定價,定一個很低的價格就是了,足以讓他們從中原買糧不劃算,或者不直接定價,隻征收數量,一船貨物繳納若幹糧食,或者對他們的糧船也征稅,總之掌握權力的官府有的是辦法讓商人從外地販糧不劃算。迫使他們在嶺南開荒,那樣間接迫使這些人從中原雇傭勞力進入嶺南,一舉多得,連人口問題都解決了。


    劉知易看到金川郡主眼睛閃光,知道她想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南商貿易有多賺錢,沒人比她更清楚,無數人削尖了腦袋往南商貿易裏鑽,所以一定有無數人願意在嶺南種糧,從而可以做南商貿易。當數以萬計的中原商人,在嶺南開辟出數以萬計的農田,涓涓細流一樣的人口就會悄無聲息的被他們帶到嶺南。


    不過金川郡主歎息道:“如此以來,嶺南糧價高昂,恐怕百姓生計困難啊!”


    她還在乎這個?


    劉知易也不堅持,他隻是提一個建議,采不采用是嶺南王自己的事情。他又不是嶺南王手下的官員,不需要在嶺南撈取政績。


    至於是不是生計困難,劉知易卻不這樣認為。解放嶺南農業的限製,嶺南百姓可以按照他們自己的意願,去進行最經濟的農業種植,一定程度上會豐富嶺南物產,同時促進嶺南農業經濟化。經濟化發達的特征是,人賺的錢好像越來越多,但物價也越來越高,生活壓力越來越大。從這一點上來講,或許對嶺南老百姓未必是什麽好事,可對嶺南的掌權者絕對有好處,因為在壓力之下,人的潛力被激發出來,會創造出更大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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