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公堂是法家大殿,能容納三千弟子同時聽講,但今日卻人滿為患,大部分弟子隻能在殿外廣場盤坐。


    因為今日不但六千法家弟子基本都來了,嬴悝這樣的名士講法,還吸引來了大批兼修法家的其他家弟子,甚至有大批什麽都不修,就是來看熱鬧的太學生。


    嬴悝的拜帖是下給法家掌院郭鎮輔的,以嬴悝的名氣,挑戰普通學生有些跌份,直接下拜帖說向掌院請教學問,這才是他的排麵。


    不過接待他的並不是郭鎮輔,而是法家學諭商平,一個年紀比郭鎮輔還大的老學官。


    商平先推脫郭掌院事務繁忙,主動邀請嬴悝來至公堂講學,這也是給名士的待遇,不過一般用來刁難人。因為古靈精怪的一大批學生,肯定會在最後發問,一旦回答不上來,名士的臉就丟光了。這些學生沒什麽麵子包袱,什麽問題都敢問,可名士卻未必什麽問題都敢答。


    嬴悝知道,他給郭鎮輔下拜帖,太學法家就請他講學,這是一次交鋒,他隻有先贏了這些聽講的學生,才有資格挑戰掌院,如果輸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繼續堅持請教。


    嬴悝倒也不懼,堂而皇之的坐進了至公堂,麵對堂下數以千計的學生,麵如平湖。


    “贏郡地蹙民窮,丁口眾多,舊製敗壞,積弊日重,百姓多流亡逃散者,或逃入他郡,或入山為匪,不變法不足以安民……”


    在所有人都就坐後,嬴悝的聲音響起來,講學開始了。


    講學的內容,正是變法,而且正是他主持的贏郡變法。


    起首,先講贏郡變法的原因。包括贏郡在內的中原八郡,不像夏郡,經曆過慘烈的戰亂。前朝時期,戎人在北方建都,包括夏郡在內的中原九郡都臣服戎朝,委曲求全,每年都要向戎廷敬獻大量女子財帛。直到戎朝末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中原八郡依然如數納貢。唯有夏郡起兵,夏太祖帶著夏氏族兵率先揭竿而起,與戎人在夏郡的土地上,進行了數年的慘烈廝殺,終於將戎兵驅逐出了夏郡。可也將一個富饒的夏郡,打的破敗不堪。


    中原八郡拜托了這場慘烈的鏖戰,一直做壁上觀。等分出勝負,夏太祖出夏原,他們才紛紛擁護。由於此時夏太祖需要八郡的人力物力支持北伐戎廷,於是跟八郡諸侯歃血為盟,結為兄弟。之後依靠八郡提供的豐富資源,太祖一鼓作氣,拔出了黃山一北的戎人王庭,將戎人驅趕回了百戎山。


    因此在夏太祖一統天下的過程中,八郡隻是付出了大量財物,本身沒有受到衝擊。所以至今中原八郡都是人口繁盛的大郡,八郡占了天下三分之一人口,朝廷始終無法吞並八郡。


    穩定有穩定的好處,也有穩定的壞處。八郡在繼續保持太平的情況下,也繼續保持了舊有的製度,沿用了數千年的分封製。八郡最大的領袖,是八郡諸侯,都是國公爵位,地方上,則由一個個士大夫家族分治,每個大夫在領地上,都是土皇帝。士大夫家族,在中原八郡,控製了一切,壟斷了一切,普通百姓無尺寸之地,生活的如同農奴。所以八郡人口繁盛,百姓反而從開國之初就不斷逃亡。贏郡又是八郡中最窮困的,因此這種弊病更加凸出。


    贏郡之所以窮困,主要是贏郡地理環境所致。贏郡緊鄰夏郡,位於夏郡西北,夏江北岸。東北部是黃龍山,北部是雲中山,中部和南部,是一望無際的丘陵。全境都是山地,地無三尺平。老百姓以放羊為主,耕種為輔。僅有的農田,主要集中在發源於雲嶺,從黃龍山和雲嶺之間南下的八百裏贏水河穀中。


    狹小的耕地無法養活贏郡五千萬人口,因此贏郡百姓逃亡問題比其他各郡更加凸出。且贏郡多山,大量老百姓逃入山中落草為寇,燒殺搶掠,從開國至今都沒有平息。是天下最混亂的一個郡。為了剿匪,贏國公屢次加稅,又進一步加劇了贏郡的疲敝,陷入了惡性循環,無法轉圜。


    所以贏國公才會選擇支持兒子嬴悝變法,試圖挽回頹勢。


    “變法之策有二。一者,清賬田畝,擴大稅基,攤丁入畝,廢除徭役;二者,鼓勵開墾,有力者開山田,永為祖業,減免賦稅……”


    嬴悝提出的變法內容,並沒有超出曆代法家先輩的嚐試,他應該也是總結了曆代經驗,然後才進行變法的。


    可是他提出的這些措施,隻局限於農業社會的改良,治標不治本。贏郡窮困的原因,在於人多地少,日益增多的人口陷入內卷的惡性循環。


    清丈田畝,擴大稅基,確實能增強贏國公的力量,卻會得罪所有的士大夫階層,這許多家族其實就是贏氏家族自己,不但會帶來巨大的阻力,而且會迫使士大夫聯合起來,反對贏國公,一不小心,就會造成一場內亂,贏郡內亂的話,朝廷顯然不會幫忙,不落井下石就算有操守了,一旦變法失敗,朝廷甚至可能乘勢吞並贏郡。


    鼓勵開墾,效率並不高,因為能開墾的土地有限,好開墾的早就被祖先開墾完了,隻剩下大量山地,開墾困難,收益又小,如果不采取行政措施,根本不可能有利可圖。


    最重要的是,嬴悝變法,無法打造一個強有力的既得利益集團。


    或許是由於出身,嬴悝還是太有顧慮了,既不敢過於打擊士大夫,又無法給與新興勢力一個廣闊的平台。


    隻要他變法,士大夫就已經站在他的對立麵,無論他們多麽克製,多麽謹慎,都不可能得到士大夫的支持,並不是每一個士大夫都會胸懷天下,絕大多數人還是會受到利益驅動;而開山地,不可能造就新的豪族,充其量出現一些善於耕種的小農,這些小農一盤散沙,不可能跟士大夫階層鬥爭。


    所以一旦嬴悝一死,注定人亡政息,甚至他可能提前被暗殺,新法被破壞甚至根本就執行不下去。


    嬴悝是法家名士,但局限性太大,無法跳開曆史的迷霧看到正確的道路。劉知易覺得,在這一點上,他能稍稍勝過嬴悝。


    ……


    相比法家緊張的氛圍,太學高層甚至都不關心這次嬴悝的挑戰,不管是所有人都知道身在太學的學正,還是沒人知道已經悄然回歸太學的祭酒,此時都在一間隱秘的密室中,對著一麵牆爭論。


    “大家無需瞎猜。這個蓬蒿人馬上就會露出水麵!必是我儒家士子。”


    學正看著牆壁上高掛的一副《蓬蒿人》詩,十分篤定的說道。


    跟他一起站在牆壁前的,還有一個“乞丐”,一個“商賈”,一個神棍。


    當士子們從剛入京城時,對蓬蒿人給予厚望,認為隻有蓬蒿人才能力壓四大才子、八大名士,但蓬蒿人久不露麵,健忘的人們慢慢沒人提了。尤其是科舉之後,已經沒人記得這個角色。所有人關注的核心都是,這次科舉,是四大才子奪魁,還是八大名士折桂。


    商賈馬上興奮道:“學正查出來了?”


    學正搖搖頭:“並沒有。此人既然在及第樓遺詩,觀此詩中意氣,必是胸懷大誌,渴望功名之人。絕不可能不考科舉。以其之才,必然高中。”


    蓬蒿人的傳說流傳了半年,尋找他的人眾多,有許多猜測。大多數人相信蓬蒿人就在高中的進士中,很可能就在狀元、榜眼和探花三鼎甲中。學正也不例外,他還親自去做過驗證,會試中排名靠前的一些士子他都驗證過,小心翼翼求得他們的筆記進行對照,發現都不是蓬蒿人。學正甚至擔心蓬蒿人沒發揮好,打算去貢院調取所有士子考卷,但與他關係莫逆的禮部尚書卻拒絕他的胡鬧,擔心惹出科舉案這樣的大亂。


    即便無法查證,學正依然堅信蓬蒿人肯定考中了貢士,隻要殿試發揮好,就能取得一個好的名次,高中狀元都不奇怪。總之學正絕不相信,能寫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生會落榜,他不但堅信這士子一定上了杏榜,而且篤定他是一個儒家弟子,隻有儒家弟子,才有這樣不甘平凡的胸懷。


    老乞丐歎了口氣:“此人不出,殊為可惜!隻有詩家弟子才有如此真性情,一時興起,視功名利祿如糞土。”


    老乞丐太愛這首詩了,豪情灑脫,有真性情。


    其實這首詩大家都愛,老乞丐認為其中有真性情,是詩文之真諦,詩乃心音,此人能直抒胸臆,是天生的詩人。


    老神棍歎道:“此詩中仙氣飄逸,我卜過一卦,他乃陰陽家弟子。”


    老神棍則始終認為這首詩中有仙氣,懷疑詩人是陰陽家弟子,陰陽家出自道家,但卻不像道家那麽無為。


    看著同一首詩,三個人有三個看法。老乞丐認為這是詩家弟子,詩家衰微數百年,早在戎朝時代,詩家就已經不在現世,但老乞丐知道詩家並沒有滅絕,在一些古老家族中,還有傳承,如果不是這次遊曆天下,他甚至都以為詩家已經消失;學正偏偏認為蓬蒿人有儒家風骨,一定是儒家弟子;老神棍認為詩人是陰陽家,唯有陰陽家才有不屬於道家的仙氣。


    隻有商賈不參與,因為無論如何蓬蒿人不可能是雜家,相比詩家的存亡未定,雜家是真的消失了,就斷絕在了他的手裏。


    “學正、祭酒、太史,三位何不打一個賭。”


    商賈建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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