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楚奕宸將遺詔交給她後,還派了一名侍衛保護她。出宮後回到莊府,她在母親和長嫂沈馨兒的配合下演了一場假死的戲,然後喬裝離開莊府。次日,楚奕宸親自出戰,當晚金陵城破。秦軍在城中肆意搶掠,她和那名侍衛混在逃難的百姓中,順利出了金陵。


    在城外,她親眼目睹了秦軍的暴行——一群北秦士追趕著數名百姓,男人有的自顧逃命,有的被秦兵殺死,僅剩下的幾名弱女子被秦兵強行拽上馬背……


    縱然秦軍將領沒下令屠殺百姓,卻無法阻止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肆意行凶。何止是秦軍,凡是被戰火殃及的地方,所有的秩序都被破壞,成為亂兵和盜匪的天下,手無寸鐵的百姓難免遭受池魚之災。這樣的場景,她以後還會看到,她甚至不能保證自己不會淪為受害者,心裏更放不下金陵的家人,縱然她們也沒有能力保護她,卻是她在世上僅有的親人,不管發生什麽,她都要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她將楚奕宸的遺詔交給了那名侍衛,自己回到金陵。城裏的街巷貼滿了通緝她的告示,而她的家人已經被捕入獄,將於三日後處以腰斬極刑。


    她回到莊府,果然看到府邸的大門已經封住,門外的血跡一直延伸道長街盡頭……她可以想象在這裏一定發生過一場慘烈的廝殺,莊府不乏忠心耿耿的護衛和家仆,他們為了保護這裏的主人,不惜和敵人以命相搏。


    而她的家人,一定已經落到敵人手中了。


    他們的目的會不會隻是為了引出自己,她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救下她的親人?帶著一線希望,她來到京兆尹府衙門,並見到了北秦將領。


    正如她所想,北秦人不相信她已經不在人世,貼告示的目的就是為了引她現身。睿王手握重兵,被秦軍將領視為心腹之患。她身為睿王妃,是秦軍迫切要找到的重要人質。


    她的姑父安王隨楚奕宸一起戰死,小姑姑在城破後就已自盡。她在刑部的囚室裏見到了母親和大嫂,在她的麵前,母親用一根發簪自盡,以這樣慘烈決絕的方式離開了人世。


    她和大嫂被關押在刑部的囚室裏,不久後被送到北秦的國都。在被囚禁的日子裏,她的腦海中時常會浮出這樣一幅畫麵,兩軍對陣的戰場上,她被綁在秦軍陣前,麵對的人正是她深愛的丈夫……


    愛與責任孰輕孰重,兩軍陣前,楚宜煊是否會置她的性命於不顧?


    她不願去想,如果獨孤寒真的以她的性命要挾宜煊,她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絕不會讓他麵對這樣的選擇。


    而獨孤寒一直沒有這樣做,她就要好好活下去,隻有活著,才有希望。


    獨孤寒竟對她有了好感,還要立她為後,為了不讓她為難,還安排當朝丞相陸正將她收為養女,讓她以丞相之女的身份入主中宮,算是徹底斬斷了和過去的所有聯係。


    隨後,她被送到了丞相府。按照禮法,她必須從丞相府出嫁。陸丞相的夫人段氏是獨孤寒之母段太後的姐姐,陸正在輩分上是獨孤寒的姑丈,陸家亦被獨孤寒視作親信。那個晚上,趙雲瑤闖入相府,強行給她灌下了毒/藥,並以她為人質從丞相府一路暢通無阻的進入皇宮,來到獨孤寒麵前。


    趙雲瑤就是在大齊冒充尚書之女,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元妃,和她勾結的傅淵是當時的兵部尚書,在金陵城破後降了北秦。因為投降的大齊臣子不隻他一個,清嫵隻當傅淵是見風使舵,在知道元妃是獨孤寒派到大齊的細作後,自然也明白了傅淵早就暗中投靠了北秦國。


    趙雲瑤是北秦人,有一個年少從軍的兄長。他們父親是北秦宮廷的侍衛,母親曾是段太後的侍女。趙氏兄妹早年被段太後養在宮中,與獨孤寒一起讀書習武,趙雲瑤和獨孤寒也算是青梅竹馬了,但即便如此,因家世不夠顯赫,無法成為皇帝穩固江山的助力,在獨孤寒即位後,趙雲瑤並不在皇後的人選中。北秦與南齊連年征戰,她向獨孤寒承諾五年內助他滅齊,獨孤寒也承諾一旦奪下金陵,他就立她為後。


    那一晚,她並沒因中毒而死,宮裏的太醫在她毒發前配出了解藥。而後來立後大典上的那一箭卻又狠又準,足以要她的性命。


    那場行刺可能是段太後或陸相其中一方策劃的,也有可能是兩方合謀策劃。她見過段太後一次,身為帝王的獨孤寒在太後麵前也是規矩的行禮,而她卻僵在原地。段太後並沒動怒,隻是問她是否心有不甘,她坦然稱是。段太後並沒有對她發怒,隻是讓獨孤寒帶她離開了,那一刻,她在段太後眼中看到了殺意。


    她視北朝人如虎狼,北朝人亦視她如妖孽。在敵對的立場上,沒有是非對錯之分。她活著,注定要與北朝為敵,亦不會被北朝所容。


    可她依然活著,中箭的位置連疤痕都沒留下。


    如果她真的被那一箭射死了,死後又回到了乾元八年。她知道將來發生的事,一定能改寫所有人的命運,這該多好。


    她狠狠掐了一下手臂,好痛。她不是在做夢,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難道她真的重生了,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金陵?這太不可思議了。


    她理清思緒,拍拍茉兒的肩,用輕鬆的語氣說;“剛才嚇到你了吧,和你開個玩笑,我現在要洗漱,你快去準備吧,用完早膳我還要去給母親請安呢。”


    茉兒鬆了口氣,笑著說;“奴婢這就去準備,這是您第一天請安,晚一會夫人也不會生氣的。”


    按照規矩,子女在成年後每天上午都要按時向母親請安。清嫵還記得,當年她行完笄禮的第二天因為睡過了頭,請安晚了一個時辰,還挨了母親一頓責備。


    沒過多久,幾個侍女端著洗漱用品魚貫而入。梳洗完畢,清嫵用了早膳,然後帶著茉兒來到母親苑中。還是和當年一樣,比規定的時間晚了大約一個時辰。


    當清嫵見到母親熟悉的麵容,雙眼一陣陣發酸,有些艱難的喚了一聲:“娘……”


    陳夫人板著臉數落她道:“第一天請安就晚了這麽久,你過去沒規矩我不說你什麽,行過笄禮就是大人了,不能什麽都任著性子來。你可是未來的皇後,這樣任性妄為如何掌管六宮?當年我真應該聽你小姑姑的話,早點送你進宮,讓你多學些規矩。”


    清嫵聽到最後,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她想起那一次請安遲到,母親也是這樣說她的。楚奕宸的孝期過後,她的小姑姑也的確這樣建議過父母。雖然當時的她隻有十三歲,如果和楚奕宸完婚,要行周公之禮也要等到她及笄以後。早幾年入主中宮的好處就是可以磨礪她的性格,如果父母真的聽從小姑姑的建議,現在的她大概也會成為像當年的大姑姑那樣的循規蹈矩,手腕淩厲的皇後。可是母親並沒有答應,宮裏的太後是楚奕宸的生母,不可能像親姑母一樣照顧她,母親不願這麽早就將她送到那個舉目無親的皇宮裏。


    麵前儀容端莊的婦人如果不是她的母親,怎麽會說出相同的話?嚴厲下仍掩不住眼底的疼愛,就連責備她的神情都是一模一樣的。


    “不過是說你幾句,你怎麽還哭了?”陳夫人見她落淚,又是驚訝又是心痛,難以相信女兒是被自己的幾句話說哭的,她的話要有這麽大威力,女兒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任性。


    清嫵低著頭坐到母親身邊,淚珠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成串地從眼中滾落,陳夫人有些慌了;“嫵兒,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清嫵搖了搖頭,抹去臉上的淚,低聲說;“沒人委屈我,女兒隻是不想進宮……”


    陳夫人歎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娘也不希望你進宮,可你和皇上早有婚約,不過你別擔心,皇上念著和莊家的情分,會善待你的。”


    清嫵抱住母親,喃喃地說:“我明白……”


    她想起當年,母親知道她和宜煊情投意合,也不曾疾言厲色苛責過她,隻是說了一句話——希望睿王不像皇上,也別像你的父親。


    她的父親在和母親成婚次年,又納了一名美麗的女子為妾,就是她的二妹靜菀的生母薛姨娘,幾年後又納了一名方氏女子,生下了她的二弟莊瑀。


    父母一直相敬如賓,母親對父親並非無情,也不覺得父親薄情。縱觀皇親國戚,世家高門,誰不是妻妾成群?母親隻是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宜煊對感情能做到從一而終,如果得不到一份從一而終的感情,握住至高無上的權力自然是最理智的選擇。母親對她失望,也對她和楚宜煊的未來憂心忡忡。


    宜煊並沒讓她失望,他做到了唯她一人。他們的悲劇不是他造成的,在她眼中,他一直是天下最好的男子。


    心裏悲傷翻湧,她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傷懷過去,從母親懷裏鑽出來,問:“怎麽不見薛姨娘和方姨娘,她們都沒來請安嗎?”


    陳夫人道;“她們已經來過了。”


    “如果娘沒有別的事,我也回去了,我想抓緊時間多練習女紅。”


    陳夫人滿意地點點頭,笑著說:“我們嫵兒終於長大了,回去吧。”


    而清嫵當然沒有心情做這些無聊的事,說練習女紅不過是找借口早點離開。


    離開了母親,她直接去了方姨娘處,方姨娘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嬌媚卻無半分倨傲,對清嫵的態度也十分恭敬。


    遠遠聽到從書房裏傳來的朗朗書聲,她走進書房,五歲的莊瑀見到清嫵,開心的跑到清嫵麵前,奶聲奶氣的向她匯報;“長姐,瑀兒背的是莊子的《逍遙遊》,瑀兒背的好不好?”


    清嫵看著這個個子中和她的腰一樣高的小男孩,摸摸他的頭,笑著說;“瑀兒背的真好,不是還沒背完嗎,繼續背吧。”


    她記憶中的莊瑀已有八歲,而現在看到的隻是一個五歲的孩童。雖然十八、九歲的她比十五歲那年高了一些,成長的速度也遠比不上幾歲大的孩童,八歲的莊瑀已經比她的腰高出一個頭了。


    她的同母兄長莊珹和父親犧牲在了戰場上。金陵城破前,方姨娘就帶著莊瑀離開了莊府,她不知道他們的下落,聯想到城外看到的慘狀,縱然方姨娘喬裝成普通百姓,沒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一個弱女子帶著一個八歲的孩子,真的能平安逃過這場浩劫嗎?


    方姨娘終究不是她的母親,母親也可以不用死,隻是她不相信秦人會放過她們,也不確定能在兵荒馬亂中躲過一劫。麵對不確定的命運,她的驕傲讓她選擇了體麵的離開……


    她想到這些,心中百感交集,聽了一會莊瑀背書,就向方姨娘告辭了。


    回到自己的房中,她立即吩咐人準備馬車。一下午的時間,馬車穿過無數條喧囂的街道,清嫵問過無數人,其中有酒樓和店鋪的夥計,有擺攤的小販,還有素不相識的路人,反反複複問著幾個問題;“現在的皇帝是誰,在位多久,年號是什麽?今天是什麽日子,睿王還好嗎?”


    得到的回答是一致的——今年是乾元八年,今天是四月十一,睿王好好的當著王爺,過得當然比他們好。


    “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長得倒是白淨,看著像富貴人家的公子,卻是個傻子,可惜了。”


    ……


    一身男裝的清嫵從剛從一間茶館裏走出來,兩個夥計的議論聲隱隱飄入耳中,茉兒氣得要衝回去教訓那兩個多嘴的夥計,清嫵拉住茉兒,低聲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的腦子有問題?”


    茉兒征了征,心虛地垂下眸子,“沒,沒有啊,茉兒從沒這麽想過……”


    清嫵也沒多看她,擺擺手道:“走吧。”


    忙了一下午,背後不知被多少人冷嘲熱諷,清嫵的心情卻十分輕鬆,因為她已經確認了一件事,這一切並不是獨孤寒的陰謀,而是,她真的重生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可以改寫命運,避免前世的悲劇再次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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