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並非隻有他一人感到了罪惡。


    榊原豐凝視著眼前擋在他麵前的少女,想起了小時候曾聽過的一句話——陰陽師的心,要保持純淨, 才能護佑人民。


    那是一個以他先祖為主角的動漫中, 他先祖所說的名言之一。


    事實上, 家族中關於先祖的記載裏, 從未記錄他曾有過如此發言, 但作為直係後裔, 榊原豐卻覺得這句別人以他先祖名義說的話, 很有道理。


    不管是在電視劇、電影、遊戲、動畫、漫畫,還是小說裏, 總有陰陽師被黑暗誘惑,從而墮落, 淪為主角的敵人, 為禍人間的故事。


    看得多了, 榊原豐常常覺得俗套,偶爾也會警醒的心想,憑著先祖們的名譽,他決不能成為這樣的陰陽師。


    人人心中都有陰暗麵,重要的是, 絕不能被它打敗。


    他年幼時與幾位公主一起玩耍,長大後, 據說一位年紀比他稍長一些的公主,曾與身邊的人感歎:豐啊, 如果不了解的人來看,會覺得他是個花花公子,對所有的女性都好的讓人誤會。不過, 其實是個有些傻氣的孩子呢。


    正因為如此,他才能那般理所當然的對井伊政說,我想要和你的未婚妻談戀愛,而也因為是榊原豐,井伊政甚至都不覺得生氣,隻覺得有趣。


    他的邏輯和想法有些時候和常人不同,但人們總能感覺得到,他沒有惡意,甚至會擔心他如此的脫離現實究竟有沒有問題,而格外偏愛的照顧他。


    “我的夢想是,”小學時的榊原豐眼睛閃閃發亮的宣布,“長大之後成為和先祖一樣的大陰陽師!”


    所以水野晴的出現,是一個令他猝不及防的意外。


    他終於明白,那些故事裏天賦出眾,出身優越,師門溫良的陰陽師們,之所以沉淪墮落,當然不是因為他們不想走在正道之上,隻是這世上總會有一些東西,叫人無法不對它屈服。


    這六年,對她的思念並不是深入骨髓的那般輾轉反側。


    不過隻是少年時一次印象深刻的心動。


    不過是那場祭祀太過盛大,而她的舞蹈又跳的太過美麗。


    不過是因為他恰好摔傷,而她又溫柔體貼的小心照顧。


    不過是神社裏的那場暴雨來的恰到好處,才能讓他在黑暗之中,第一次如此安心。


    水野晴是井伊政的未婚妻,但對於他們這種傳統家族的孩子來說——除了武家,以及古河家這種死腦筋的傳統武家——隻要沒有結婚,婚約雖然不說可以隨意更換,但也沒有那麽神聖而不可侵犯。


    許多女孩子結婚之前都從未見過婚約對象,快要結婚時,對方家中出了什麽問題,又或者發現了什麽不合適的地方,父母出麵商談解除婚約,和另一個再締結婚約,對女方來說,毫無影響。


    嫁過去了,之前的婚約者便不過是個陌生人。


    而丈夫就是丈夫。


    政有多在乎晴呢?榊原豐想,似乎也不見得有多在乎吧。


    一定……一定沒有他在乎。


    有時候,榊原豐想,這也許是一場考驗。


    就像故事中描述的那樣,年輕的陰陽師總要經曆一次次的磨煉。


    可是當初他沒想過,這場試練居然就這麽延續了六年。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持續六年毫無音訊的喜歡未免也太不現實了。即便是現在,他都覺得很不現實,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肯定要大大取笑一番——可回頭一想,自己的確就這麽過了六年,就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占星卜卦過無數次無數次,希望神明,希望先祖,希望那些可能存在的精靈,總而言之,希望世界上那些經曆與智慧都遠在他之上的存在給予指引,但每一次他都隻能站在家中庭院的池塘邊,看著池中豢養的錦鯉們悠然來去,隻覺得世間被一個巨大的、完美的、縝密的、不容抗拒的規則所統轄著。


    他覺得自己像是身處一個層層疊疊繁密緊致的鳥籠之中,卻看不到答案。


    而隨著年紀的增長,人們說,一個人長大之後,就會越來越成熟,成熟的標誌之一,就是學會順應規則。


    他成為了神官,不管多麽繁瑣的祭祀,他都能一絲不亂的完成,不管是多麽佶屈聱牙的咒文,他也能流暢清晰的背誦。


    但他知道,他的試練並沒有成功。


    他其實並沒有比六年前長進多少。


    在父母家人越來越滿意放心的表象下,他隻覺得自己被什麽東西束縛的越來越緊。


    幾乎不能呼吸。


    每當這時,他就會想起水野晴。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隻是在想,高中時麵對禦四家也怡然不懼的少女,大約麵對這個世界,也能一樣的另辟蹊徑吧。


    如果是晴的話……她會怎樣長大?


    他其實並沒有特別擔心她,他總覺得,如果是晴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這六年裏,也不是沒有出現過其他的女性。


    如果說年少時他還是個孩子,尚未開竅才能對女性好到會被誤會的程度,那麽心動之後,他對感情已經不再懵懂。


    隻是,一直以來都單身一人,倒也不是說刻意的是為了誰,隻是的確每一次遇見的人,總是覺得並沒有記憶中的少女更令他心動。


    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麽的癡情深情,隻是時不時的,就會想起少女射箭時凜然的神情,她的側臉如此美麗高潔,即便從未涉足神道,射出去的箭矢也仿佛帶著可以破除邪祟的堅定。


    還有她騎在馬背上,長發在風中飄揚的姿態——那般輕盈,那般遊刃有餘,顧盼神飛,宛若發著光一般美麗。


    榊原豐也冷靜的知道,人的記憶並不可靠。


    也許他覺得後來遇見的女性,都不如當初的少女,隻不過是因為回憶被他美化了一遍又一遍。


    但不管是因為怎樣的理由都好,也許是錯覺,是幻想,是什麽情感的寄托,是他單方麵的期待,他都用盡了一切辦法追尋她的蹤跡。


    其實他都已經沒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了,隻是久而久之,探詢她的下落,都變成了一種無需理由的習慣。


    所以,當江佐和子發來消息,說晴回來的時候,他竟然愣在了原地,呆了很久很久,甚至都無法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麽。


    他握著手機衝到庭院中的水池旁,池中的錦鯉對水外發生的一切變動都渾然不知,也毫無所謂,它們隻遵循著水中的那一部分,按部就班的活著,然後死去,


    榊原豐覺得,自己原本就像是池水中的魚,可是晴一出現,他就看到了自己長出翅膀,化為飛鳥的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何處給予了他這樣的力量。


    然而萬千思緒,最終都凝化成一個念頭——


    當然要到她的身邊去!


    就當做是——


    六年前的限量奢侈品、珠寶、或者別的什麽珍稀存在,六年後好不容易又再次複刻、再版、重現一樣?


    怎麽可以錯過!


    可是,直到真的見到了,直到他如此真實的,看見她站在那裏,榊原豐才感覺,自己並不能像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淡定自若。


    她不能被比喻成任何東西。


    她就是她。


    “晴!”


    看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朝著自己轉頭望來,看見她露出有些訝異的微笑,確定了她也看到了自己,確定了他們的世界再一次的相遇,榊原豐卻隻能輕聲的,像是怕語氣重一些,便會將這脆弱的聯係擊潰般的小心道:“好久不見。”


    她笑著說:“好久不見。”


    那一瞬間,榊原豐便覺得,真正的試練,也許從現在才正式開始。


    他的目標,一定就是要讓她,再也不會離開。


    川一和政的阻礙,都是必須要擊敗的挑戰。


    更何況,在榊原豐看來,川一也在經曆著自己的試練——關於武士道的考驗。


    他的考驗同樣持續了六年,而不管在誰看來,他似乎都要比榊原豐更加在乎水野晴,也與水野晴的聯係更深。


    可是這位活在現代的武士大人,甚至從一開始,就選錯了方向。


    他覺得遵循所謂的“忠義”——對朋友的忠義,對婚約的忠義——才是正道,可在榊原豐看來,他和自己家中庭院裏的錦鯉沒有什麽區別。


    試練最重要的,明明是叩問本心,可是這個笨蛋,卻扭曲自己的心意,忍耐自己的情感,還以為自己做的很對。


    榊原豐心想,他才不會把晴,讓給這種傻瓜。


    在黑暗中,他握緊了水野晴的手臂。


    然後心想,不過,想要關係更進一步而選擇了這個鬼屋密室,可能是有點失策……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啊啊啊啊啊阿!!!!!”


    在又被嚇得直接從背後抱住了水野晴後,榊原豐就破罐子破摔的放棄了努力維持帥氣形象的想法,他緊緊的拉著宋簡身後的衣擺,低著頭將臉埋在她的肩膀,絕不抬頭去看四周的黑暗,全靠各種聲音判斷是否有“鬼怪”出沒,然後已經神誌不清到進入亂碼模式開始隨機背誦各種咒文。


    “榊原君?榊原君——!你沒事吧!”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才發現眼前已經一片明亮。


    他們出來了。


    “!!晴!!!”榊原豐隻覺得全身心都猛地鬆懈了下來,差點哭出來的一把抱住了宋簡。“啊啊啊啊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


    古河川一:“……”


    他扭頭看向了前台的物品存放處的管理人員,板著臉道:“我的刀,請立刻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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