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場在這一刻仿佛一片廣闊的平原, 而他們是狹路相逢的兩支軍隊。


    宋簡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古河川一對於武士,以及武事的熱忱, 但直到現在雙方“兵戎”相見, 她才知道自己依然不夠了解。


    在她的設想中, 這不過就是一個走走過場的普通儀式, 身穿甲胄, 也不過就是顯得更加正式一些, 如同在運動會上, 許多班級的入場儀式都會訂購班服,或者穿的極具個性。


    然而古河川一的氣勢如此驚人, 他騎在馬上,即便看不見他的表情, 也能感覺得到, 那種令人後背出汗, 心髒發慌的炙熱與戰意,正牢牢地鎖定著宋簡。


    他很認真。


    比宋簡想象中的,還要認真的多。


    她甚至感覺,他都已經入戲了。


    人設資料上說,古河川一是一位宛若活在現代的武士, 而這一刻,他就像是一位從古代穿越而來的, 真正的將軍。


    他身後的追隨者,也不再隻是一個個普通的學生——他們是他的臣屬, 亦是決心與他並肩而戰的戰士。


    那種危險的氣息撲麵而來,仿佛下一秒,他們就會發動衝鋒, 策馬而來,拔出腰間的太刀,將宋簡這邊的頭顱全部斬落。


    經常有人覺得,幾十人,幾千人的戰鬥不值一提,真正能稱之為戰爭的,甚至連幾萬人都算少,幾十萬大軍,百萬大軍,聽起來才陣勢足夠。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十幾個人甚至都不用全副武裝,隻是站在一起,都會讓人感覺緊張恐懼。


    更何況現在,古河川一列陣嚴整,方陣令行禁止?


    要不是宋簡曾被那位大將軍兄長帶著見過他的千軍萬馬,有過類似的直麵經驗,現在恐怕都會感到全身僵硬,說不出話來了。


    想到這裏,宋簡立刻想到,她是有經驗,所以可以保持鎮定,那麽其他人呢?再加上她與古河川一之間的賭注如此之重,重到身邊之人,說不定都會感到額外的壓力。


    至少今天她臨上場前,江佐和子緊緊的拉著她的手,表情緊張和擔憂的幾乎快要哭出來,但又怕影響到她的情緒,而死死地咬著嘴唇忍耐。


    看起來好像輸了就要下跪認輸的不是水野晴,而是她一樣。


    池田晟也緊皺著眉頭,看著她,好像她真的是要踏上戰場一樣。


    宋簡笑著拉出身上帶著的護身符,安慰他們道:“別擔心,我帶著的護身符會保佑我的。”


    那是她比賽弓箭時,就帶著身上的護身符,上麵繡著一個“澹”字。


    那是那位教授了她箭術與馬術的兄長的名字——他給予了她,此刻能如此自信的站在這裏的底氣。


    高澹。


    她不禁抬起手來,按在了護身符所在的胸口,然後看了看左右,以及身後的同伴,擔心地勢開闊,他們聽不見她的發問,而提高了聲音問道:“大家緊張嗎?”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沒有人說話,終於,一位離她最近的弓道部部員開口了——


    雖然這位弓道部成員努力維持表情的平靜,想要顯得鎮定自若,可是她身邊的同伴們卻還是看得出,她的身體僵硬顫抖,聲音也不夠有底氣。


    她的嗓子因為緊張而有些低啞,雖然說,“不緊張。”,可是誰都知道,她很緊張。


    沒有人嘲笑她,因為他們自己也是一樣的不安。


    宋簡頓時笑了,她環顧四周,語氣平靜而溫柔道:“別緊張,有我在。”


    她的聲音透過麵具傳出來,低沉發悶,卻隱隱帶著令人放鬆的笑意。


    她的語氣並未刻意的故作強硬或威嚴,自然中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堅定,還有一種篤定的遊刃有餘。


    人們仰望著騎在白馬之上的這位姬武士,忽然便覺得,隻要有她在身邊,好像的確沒有什麽可怕的地方。


    她會保護他們的。


    相信她。


    隻要相信她就好。


    所有人之前還略感慌張的心跳慢慢地平穩了下來,僵硬的身體也漸漸的放鬆。


    終於,高台之上,傳來了鼓聲。


    “出發吧,”宋簡想到了一句台詞,她柔聲道:“前往那個沒有火槍大炮的,我們的戰場。1”


    之前那個開口回應了宋簡的弓道部成員不知為何,忽然自內心深處湧起一股酸澀的暖意,讓她的心情莫名激蕩,眼眶也莫名的發熱。


    ……


    兩個方陣相向而行,緩緩靠近。


    為了保持隊型,兩方都走的很慢,一開始,場邊還有議論喧嘩的討論聲,然而等到兩隊正麵相對,再繼續前進就會迎頭撞上時,四周驀地安靜了下去。


    在外人看來都覺得危險至極的距離,場中之人看來當然就更具衝擊力。


    對方的甲胄紋路都已經清晰可見,臉上的麵具近看更顯猙獰。


    若說兩方都是武家的戰爭,最出名的,也許就是開啟了最初的幕府體製,將公家勢力一舉壓製下去的源平合戰。


    勝者將為源氏,敗者或為平氏。


    隻是不知道這一次,究竟哪一方會是源氏,哪一方又是平氏?


    一觸即發。


    古河川一忽然停下了前進的步伐,厲聲道:“變陣!”


    他身後的騎兵們頓時紛紛大喝一聲,立即向著兩邊散開,將宋簡一方團團圍住。


    ……


    觀眾席上,看見這一幕,原本一直雙手緊握成拳,揪著自己衣襟的江佐和子頓時驚的忍不住叫了出來:“他想幹什麽!?”


    當古河川一的軍隊已經將水野晴完全包圍後,僅憑在自己身上用力,顯然已經無法壓抑她心中躁動的情緒了。


    她一把拉住了身邊池田晟的衣袖,使勁的拽了拽,又死死地抱住了自己,幾乎語無倫次的盯著場內那騎在白馬上的身影:“古河川一要幹什麽他想做什麽!怎麽辦怎麽辦……晴怎麽辦!啊啊啊啊啊我好緊張!池田君我好擔心……我好害怕!!”


    池田晟表情還算鎮定,隻是臉色有些蒼白,“鎮定一點!沒事的,相信晴吧——她那麽有自信,一定沒問題的!”


    “嗚嗚嗚嗚嗚我知道,我知道,”江佐和子捂著自己的臉,覺得自己真的快要哭了,“可是我……可是我!”


    而另一邊,榊原豐也驚訝道:“川一想做什麽?他真的把晴當成敵人了嗎??”


    井伊政似乎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川一認真了啊。”


    姬路秀真道:“大約是因為晴的臉上戴著麵具,所以川一看不見她的臉,就不會受到幹擾了。”


    “什麽!!那家夥!!!氣死我了,這樣可是絕對找不到女朋友的!”榊原豐恨鐵不成鋼的這麽說完,又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看向了姬路秀真道:“等等,秀真,你是什麽時候開始也叫‘晴’的??”


    姬路秀真:“……”


    ……


    被騎兵包圍了的宋簡並不害怕,也不慌張。


    高澹曾經跟她說過,騎兵在發起衝鋒時的威力最大,平原上的包圍在實戰中,對步兵並沒有那麽大的優勢。


    但說到底,宋簡總不可能真的傷到他們,萬一真的展開攻擊,隻要有一個摔下馬來,都絕對會惹出一場大麻煩。


    可若是顧忌這個,而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管是外人看了,還是自己人的感覺,士氣都絕對會一落千丈。


    宋簡心想,古河川一可沒有和她提前說過,他還有這種變陣的安排。


    他想贏,也想證明自己是對的——武家的榮譽,平民望而莫及。


    但一樣的,這說到底也隻是一場表演,古河川一再怎麽像是一位將軍,也絕不可能真的向他們發起攻擊。


    既然如此,他的搶先登場,反而給宋簡留足了表演時間。


    他們包圍了她,但也隻能這麽包圍著她,然後充當觀眾,觀賞她的表演。


    宋簡在娛樂圈世界裏當明星的時候,早已見多了這種事情——說到底,其實和搶戲一樣——對手以意料之外的舉動,試圖搶走觀眾的視線。


    破解之法也很簡單:你若疾如風,我便徐如林。你若侵略如火,我便不動如山。


    “別慌。”宋簡大聲製止了略有些混亂躁動起來的方陣,她有條不紊的下達指令道:“弓箭手搭弓!箭指右邊的敵人!防衛右翼!薙刀部起勢!防衛左翼!後翼變陣!黑衣部防衛後翼,拔刀向外!所有人!將白衣部護衛至中心——她們隻有袖刀!”


    “別怕!”宋簡不大適應一直這麽高聲的說話,她頓了頓,又微微放緩了聲音道:“慢慢來。”


    於是,在水野晴身後高高飄揚在半空中的水野家的旗幟下,她身後的方陣緩緩地也隨之變動了起來。


    浮線桐紋之下,他們的動作不急不緩,慎重,緩慢,細致,嚴謹。


    甚至顯得頗有風度。


    叫看台上一些不請自來的學生家長們,忍不住的頻頻點頭。


    隻見弓道部紛紛轉向右側,舉起了手中的長弓,慎重和堅定的搭上羽箭,瞄準了敵人的咽喉,表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凜然;


    薙刀部向左,修長的刀身揚起威脅的角度,在陽光下,刀尖閃爍著的光芒,猶如毒蛇吐信一般,等待著衝向騎兵們的破綻,叫人如芒在背;


    身著白衣的少女們雖然心中不安,然而同伴們的保護,叫她們還不至於過於慌亂——好歹也是武家之女,不能墮了家族的威名。


    憑著這樣的信念,她們鎮定心神,向著中心部位收縮,來到了宋簡身後,握住了貼身護衛自己的短刀,以待不時之需。


    黑衣少年們則熱血沸騰的拔刀轉向後方,護在她們身後。


    而前方,就是水野晴的後背,隻是看著她騎在馬上,那本應纖弱的身影,卻顯得那麽令人心安。


    她握住了自己帶在馬上的薙刀,指向對麵的主將——古河川一。


    但他似乎不準備就此輕易放棄。


    像是為了與她揚起薙刀的行為爭鋒相對,古河川一緩緩拔出了腰間的童子切安綱,高聲道:“拔刀!”


    包圍著水野方陣的騎兵們立即遵從了指令,“鏘”的一聲,紛紛拔刀而出,高舉在手,雪亮的刀身頓時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令人膽寒。


    宋簡有些無奈於古河川一的爭強好勝,卻也知道自己在氣勢上絕不能輸。


    她略微緩了緩,不與他們氣勢正盛時正麵交鋒,等到他們放下了手中的刀,軍勢略微沉靜了一些,才沉穩下令道:“薙刀部,弓箭部,太刀部,向前一步!武器指向馬的眼睛,逼退他們!”


    宋簡就不信,這些最多就是在周末去馬場玩玩的學生,能讓自己的坐騎對自己言聽計從。


    她賭,他們根本控製不了自己的馬匹對待威脅時所做出的本能反應。


    果然,水野方陣向著包圍圈前進一步,包圍圈就開始散亂了起來。


    有人的馬匹本能的閃避近在眼前的刀尖與弓箭,它們開始不受控製的試圖掉頭後撤和左右退避,不管主人如何嗬斥操控,也不聽指揮。


    眼見著繼續下去,包圍圈可能就會形容狼狽的自行潰散,見狀,古河川一當機立斷的冷冷道:“收隊!”


    宋簡猜,他在麵具之後,一定狠狠地皺了皺眉頭。


    她笑著心想,想在她演出的時候搶戲?小弟弟,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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