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安德裏克家作為富甲一方的豪紳,其家邸也隻能用極盡奢華這個詞來形容。


    五彩斑斕的琉璃吊燈,精心裝裱的藝術掛畫,請最好工匠打造的木紋裝飾和牆裙,還有各種光輝掩映,搭配上鋼琴師悠揚的曲調,真是讓來客恍如走進了夢境。


    至少詩人就有這樣的感覺。


    他愣神的功夫,攔住了一個為客人端酒送水的家仆的去路,又是遭來不少白眼。


    好在,詩人打從進這個房子裏起,就沒有少遭到鄙夷的目光,他現在也是漸漸生出了不少免疫來,也不知道是幸與不幸。


    “來,跟我到這邊。”男仆招呼他跟緊。


    他被帶到了大廳的前場,在那裏,有名的鋼琴師在彈奏著舒緩的樂曲,旁邊還有小提琴和大提琴的伴奏。


    詩人聽著柔和的曲調,忍不住地用手在大腿上打起來節拍,一曲終了,他是鼓掌最響亮的那一個。


    等到那些被邀請來的表演家們起身鞠躬致禮之後,男仆在他耳邊低語一陣,然後在他身後推了一把:“輪到你的表演了,詩人。”


    詩人沒能刹住腳步,他是衝進演奏的舞台上。


    就像一個急於破壞演奏的小醜。


    演奏的聲音因為詩人的出現戛然而止。


    人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嘩然。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詩人的身上。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盛裝出席,匯聚名流的晚會上,竟然會出現這麽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把他攆出去。”


    “他究竟是誰,門衛到底在幹什麽,竟然放這麽一個乞丐進來!”


    抱怨和惱怒的聲音在人群裏此起彼伏。


    然而處於風暴當中的詩人,視線能夠看見的隻有演奏台下一顆顆聳動的人頭,卻再也找不到男仆的身影。


    究竟該怎麽辦呢,這個情況?


    冷汗從他的額角滲出。


    事實上,他一眼就看見了之前押著他動彈不得的壯漢正在從門邊過來,還帶著幾分威嚇性的按了按指節。


    但是,這不是最壞的情況。


    “怎麽回事,誰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一個蒼老中帶著威嚴的聲音響起,雖然不響,卻掐滅了大廳裏其他嘈雜的聲音。


    “老爺。”


    因為騷動而趕過來的老管家恭敬地鞠了個躬。


    詩人抬頭,看見了此刻站在扶梯上的那個頭發半白,拄杖的中年人,他儀表堂堂,目光深沉而內斂,樣貌和裝扮就像是裝裱在大殿正上方懸掛的那副畫像一模一樣,毫無疑問就是這棟宅子的主人——安德裏克老爺。


    而他的身後還跟著另外兩個人,安德裏克小姐和攙扶她下樓的女仆。詩人的視線和她的身影重疊之後,就再也挪不開了。


    他甚至忘記了眼前的騷動,忘記了自己尷尬的處境。


    隻因為穿著一襲白色禮服的安德裏克小姐,真的是美若天仙。


    詩人忍不住開口唱道。


    “你的美麗,出落凡塵,來自那仙域縹緲,讓我心醉神迷。”


    如果說剛才安德裏克小姐的臉上還有頗多的疑惑,但是聽到了詩人熟悉的歌聲,讓她的嘴角不由地牽起了微笑。


    “這個人是誰?”


    安德裏克老爺終於發現了詩人。


    回答他的是躬身致歉的老管家。


    “抱歉,是老奴的疏忽,讓耗子溜進了宅院,打擾了老爺和客人們的雅興。”


    “趕他出去……再給他點‘教訓’,讓他知道安德裏克家的門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進的。”


    “是。”


    在老管家眼神的示意下,那兩個早就等的不耐煩的護衛摩拳擦掌地上來了。


    “父親,不要!”


    安德裏克小姐趕緊拉住了她的父親。


    “怎麽了,親愛的?”


    “父親,請不要趕他走。”


    “為什麽!”


    “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對了,是我邀請他來的!”


    安德裏克老爺稀疏的眉毛皺緊了。


    他敲了敲手杖。


    “安德裏克的家族沒有這樣的朋友。”


    他又放大了聲音。


    “管家,把這個跳梁小醜給我轟出去!”


    壯漢已經踏上了舞台,切斷了詩人的退路。


    現在就憑他一隻跛腿,又怎麽會是他們的對手。


    詩人突然靈機一動。


    “那個,我是來演奏的。”


    “演奏?”


    舞台底下一片哄笑之聲。


    舞台上端坐著的琴師們,也露出了不屑的目光。


    “好好,你倒是有趣。”安德裏克老爺怒極反笑。


    但不諳人心險惡的詩人似乎把這個當做是對自己的賞識了。


    他解下了背在身上的六弦琴,撥動了琴弦。


    他的目光注視的,永遠隻有一個人。


    隻要那個人,對著他微笑,那就是比全世界所有金錢堆積的財富還要寶貴的幸福。


    他可以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卻惟獨對她一顰一笑情有獨鍾。


    隻因為她,已經牽動了他的靈魂。


    歌聲仍在繼續。


    人們無法相信那柔和的聲線,動情的歌聲,是從那個像是乞丐般滑稽可笑的男人口中發出的。


    他們也無法想象,六弦琴彈奏的簡單音符,卻蓋過了那華美編織的鋼琴樂章。


    隻因為歌聲裏,有著感人的東西,在盤旋,在流淌。


    多愁善感的婦人們掩巾遮麵,偷偷地擦拭淚水。


    嚴肅刻板的男人們也因為悠揚的曲調而放緩了表情。


    兩個壯漢已經估摸不準自己是否該打斷這場突如其來的演奏,這一猶豫,就到了演奏的結束。


    詩人放下六弦琴,輕輕地鞠了個躬。


    也不知道是誰帶頭鼓的第一聲掌聲,全場竟是歡聲雷鳴。


    但是詩人的視線,不為所動,隻是注視著他該注視的人。


    這個毫不避諱的視線觸動了一些人的神經,這裏麵就包括了安德裏克老爺。


    “好,演奏的不錯。”他誇獎道。


    “謝謝。”


    詩人或許永遠無法理解,有些人說話的時候,意義永遠是相反的。


    安德裏克老爺拄著手杖下了樓,人群分開了條過道,讓他走近了舞台。


    隨侍在他身側的,除了安德裏克小姐之外,還有躬身相迎的老管家。


    護衛們終於架住了詩人。


    “放開他。”


    這一次,安德裏克老爺沉重的聲音趕在了小姐出聲的前麵。


    護衛照辦了。


    “演奏的好,年輕有為,該賞!”


    安德裏克老爺說這話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老管家一眼。


    老管家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上前一步,掏出了幾枚金幣。


    但是金幣卻在詩人麵前一枚枚的落下了,濺落在了地麵上。


    “不好意思,是我老眼昏花。”


    老管家的道歉裏,完全聽不到誠意。


    但是詩人卻放緩了瘸腿,趴在了地上去撿。


    瘸子。


    安德裏克老爺的眼睛裏又多了份嘲弄。


    一枚,兩枚……


    客人裏看著這一幕紛紛發出了哂笑。


    還有一枚金幣,被踩在了安德裏克老爺的腳下。


    女仆在安德裏克小姐的耳邊附耳幾句,少女美麗的臉上浮過一絲不忍,她撩起裙邊,也要俯下身幫忙的時候,被她的父親用手給抓住了。


    你是安德裏克家的千金,注意分寸!


    像是在這樣無聲地警告著。


    小姐隻能咬緊了嘴唇。


    “安德裏克老爺,您的腳。”


    “當然。”


    他等的就是這一句,他挪開了腳尖,讓匍匐在他腳下的詩人撿起了那枚金幣。


    當詩人要把錢還給管家的時候,安德裏克老爺卻用手杖撩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這是給你的獎賞,收下吧。”


    金幣,詩人大概需要在廣場上連續演奏十天半個月, 也未必能夠賺夠其中的一枚。


    但是安德裏克老爺一次就賞了他四枚,該說不愧是有錢人家嗎?


    “謝謝您,安德裏克大老爺。”


    “不謝,你就用這錢去好好買件像樣的衣服,再吃些平時吃不到的東西,過一個愉快的夜晚,畢竟上帝對誰都是仁慈的,不是嗎——管家,替我送他離開。”


    “父親!”


    “至於我親愛的寶貝女兒,我有一位年輕有為,尤其是身份配的上你的先生要介紹給你……啊,正說著他就來了,這位是男爵閣下。”


    “見到您是我的榮幸,安德裏克閣下,還有您美麗的千金,世界上最華麗的辭藻也不能表述我現在的心境……”


    管家領著詩人走著,而護衛在他身後催促地推了一把。


    詩人與安德裏克小姐彼此回頭的視線,交錯而過。


    站在安德裏克小姐麵前和她攀談的,是一個衣著光鮮的男人,戴著半框的單邊眼鏡,寶石戒指戴滿了十指的貴族,而他的身後,男仆諂媚的笑著,他注意到了詩人的視線,笑著搖了搖頭。


    他的嘴型似乎在說。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府宅的大門,永遠駐留在詩人的身後,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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