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瞬間的死寂,忽然到來。


    當重新呼吸著截然不同的清新空氣,越陽樓第一時間的反應,不是常人該有的放鬆,卻反而是近乎本能的懷疑。


    在祠堂暗道的盡頭,就算是他,也難以置信看著眼前豁然開朗出現的景色。


    那並非是如想象之中的破敗廢墟、或是血肉祭場,而是一片絕不該出現在這裏、幾乎堪稱不可思議的翠色山林。


    就像是大概處於黃昏之時一樣。


    驟然廣闊的地下空間中,翠色的山林籠罩於薄霧之下,透露出悠遠而寂靜的意味,寂靜、神秘,隻有許多細微的自然蟲鳴之聲。


    越陽樓在心裏重複強調。


    ——這是絕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事物。


    縱使外表如此的美好安寧,可看著這眼前的一切,越陽樓卻是不知為何從其下隱約感覺到了龐大的詭異本質。


    仿佛。


    不可視的怪誕之物的喘息就近在咫尺。


    呼……呼……呼……


    感覺到一陣微風從身邊吹過,越陽樓抬起頭朝山林上望去,便看見了薄霧中落葉紛飛的景象,以及隱約間出現的一條石階小道。


    “嗬,這倒是有意思了起來。”他輕笑著道了一聲,也不懼怕,隨即便拾階而上,踏上向山林深處蜿蜒的小道。


    似乎是有同源同根的氣息在律動。


    很快。


    越陽樓就感受到,冥冥中有著某種奇怪的既知感,在引領著自己向前。


    遠處一片人造建築群的輪廓漸漸映入他的眼簾,朱漆碧瓦,紅簷飛角、華美雕紋裝飾的廊柱、匍匐龍獸的飛簷,以及青灰色厚重的古舊宮牆……


    這似乎是一座古老的神宮?


    見到此景,越陽樓不禁挑起了眉頭。


    恐怕沒有誰會想到吧。


    在漆水村的地下,居然還會存在著像這樣一片空蕩蕩的無人建築群。


    哦,不……不對。


    說是空蕩蕩的無人建築群也並不準確。


    越陽樓這時候抬起頭,就看到蒼翠林木的陰影下,早就有一個怪異的昂藏男人站在那裏等待了,就像知道他的到來一樣,向著從石階小道走上來的他伸手示意,似乎想讓越陽樓跟著他進來。


    看到這個奇怪的家夥時,他也感到了有些熟悉,不禁出聲,直接問道:“你是誰?”


    “……越大人,如你所見我隻是這裏的一個‘引路人’而已。”立身樹木陰影下的昂藏男人幹啞出聲、帶著磨砂般的質感。


    這個男人的身形也是略顯佝僂的,脖頸像蛇一樣修長,似乎是因為身體有一些畸形的緣故,還用一身漆黑的長袍,將自身的麵貌籠罩在垂落的陰影下。


    從石階小道上走近,隔著一些距離,越陽樓就就看到這個古怪的男人,那張兜帽下的臉龐,嘴角微微向上揚起,這時露出冰冷而怪異的笑容。


    “你認識我。”


    越陽樓堪稱是篤定的說道,有一種自信,認為自己判斷的結果沒有出錯;也有一種疑惑,因為他確信自己記憶中沒有誰這個人的存在。


    “某種程度上……算是這樣吧。”陰影下男人沉默了一下說道,本來像是張口欲言,想說什麽似的,可最後卻偏偏沒有把那話說出來。


    他說道:“我確實是認識你。”


    越陽樓不像是在問的問了一聲:“原來是熟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表現的相當隨意,也不期待誰的回答。


    明明正處於危險未知的環境,可他卻不像是常人那樣的擔憂懼怕,反而有一種反客為主的意味,那仿佛“應當如此”的姿態,更讓人錯以為他才是這裏的主人一樣。


    “既然是來帶路的,那怎麽也該有個名字或者代號好讓我來稱呼吧,總不能直接叫你引路人。”他忽然間說道。


    那個男人猶豫了一下道,聲音沙啞:“越大人執意如此的話……就叫我老岑吧。”


    “老岑嗎……好吧,就這樣吧。”越陽樓長歎了一口氣,朝眼前神宮已經半敞的大門努了努嘴,說道:“既然這裏的主人已經知道了我的到來,那這樣我也不好讓她多等了……沒事的話,就趕緊上前帶路吧。”


    自稱是老岑的男人沒有多說什麽,依言就向前帶路,沉默寡言,也是一副不願透露什麽信息的樣子,隻等著完成自己的任務。


    很快。


    經過了這座地下神宮,內部許多已經破敗荒涼的廢墟之後,越陽樓就來到了大概是中央內殿的位置,從空氣中,隱約嗅到了來自前方宮殿之內的嫋嫋熏香。


    他抬起頭望去。


    下一刻。


    便看見那扇朱漆大門緩緩的自動打開,有一盞又一盞的明燈長燭驟然亮起,升騰起柔和火光,共同呈現出了一條往深處的道路。


    那視線的盡頭。


    隻見搖曳的燈火之中,一襲淡紅色的倩影案前靜坐,鴉羽般的漆黑長發未曾挽作發髻,而是像柔順緞子似的,自然披散在玉肩上,然後向下垂落,偶有幾縷跑到了身前,也不顯雜亂。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詩經》中的句子用在她身上再恰當不過。


    那雙漆夜點星的淺紅色眸子像是會說話一樣,襯著少女素淨淡雅的絕美麵孔,又給添上了幾分說不出的嫵媚風情。


    漆黑柔順的長發、皓質白玉的肌膚、綴以瑤碧華琚的紅裳。


    起身若動,似是山川古祠中以舞娛神的祩子少女,端坐若靜,又似是藏在畫閣朱樓中長成的公卿之女。


    從看到的那一刻,這眼前的少女,就自然給人一種出於塵濁俗世的驚豔之感,隻道讓人見了自行慚穢,不敢以微末凡身,沾汙那輝夜有光的恍若天上之人。


    縱使是以越陽樓的心智,也這容貌而短暫的失神一瞬,隨即不禁輕歎了一聲:“真美的人呀。”


    ——這聲自是他純粹發自內心的讚歎。


    很快。


    隻見越陽樓踏入到這座神宮的內殿中,來到近前之後,那名紅衣墨發的少女輕啟朱唇,便像是久違了似的,柔柔說道:“越先生,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哦?”


    越陽樓故意拖長了聲音,同時也走到了這名少女身前的案桌前。


    他倒是也不見外的樣子,未曾見禮,就徑直落坐在了有人早就準備好的蒲團坐墊上,隔著咫尺的距離,分毫不相讓的迎視著少女那清澈如秋水的眸子。


    在這個距離之內,他已經能清晰感受到妖星碎片的位置、以及自己與眼前這名少女之間存在的某種密切的隱晦聯係。


    “像姑娘這樣的天上之人我可是生平僅見,見過後就肯定不會忘記,敢問這又何來‘又’字一說?”越陽樓隨口說道,用玩笑的語氣掩飾內心中感覺到的異樣。


    “唔……難道越先生這就忘記了嗎?”紅衣墨發的少女歪了歪頭,嫩玉似的纖指輕點下頷,清澈的淺紅眸子裏,卻是狡黠的神色轉動。


    “前不久之前,我的侍女可是還被越先生嚇得跑了回來呢。”


    聽到紅衣少女這麽說,越陽樓心思轉動,瞬間就想到了那一晚莫名丟失的記憶,以及“老岑”身上體現出的熟悉感。


    本著這個推測,他就直接起了大膽的心思,故作輕歎了一聲之狀,肯定道:“看來姑娘果然就是漆水村那種‘神隱’的詭異現象的根源了?”


    雖然是問句的形式,可當話從他口中說出的時候,卻莫名帶上了一種令人信服的意味,仿佛本就應該是如此。


    見到這個架勢,紅衣少女未曾繞什麽圈子猜謎,輕笑著點頭,就算是承認了,隨手招了幾下之後,於是便有慘白色的纖細身影從空氣中浮現而出輪廓。


    這景象不由得讓越陽樓感覺到似曾相識,似乎不僅僅是在那一晚時見過,並且同樣在前往祖師殿二層的路上也見過它一閃而逝。


    他抬眼將那慘白色的纖細身影看得分明,還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細節——這漆水村“神隱”現象的根源,竟然也是同眼前紅衣墨發的少女,有一種容貌上、氣質上的高度相似。


    似乎是感覺到了越陽樓的目光,紅衣少女莞爾一笑,也沒有多麽羞澀,也不是怎麽著急的樣子。


    自如的迎著男人像是要將她拔了皮、從裏到外看個清楚的目光,她隱隱有玩味之意的說道:“雖說是名義上為侍女,可我與姐姐之間,卻是實則以姐妹處之呢,越先生如此肆無忌憚的打量,影響,也恐怕是不太好吧……”


    越陽樓神色一動。


    他沒有被眼前的美色所惑,而是從這話之中,聽出了幾分別樣的意味。


    “隻是……道德和倫理這樣的東西,可不適用於人類以外的存在啊。”越陽樓聳了聳肩,雖說看上去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的樣子,但神色卻仿佛是在談一件正事,言語中又是意有所指。


    “雖然具體是什麽東西,越某人暫時還不知道,但姑娘出現在這裏,其實本身就已經說明了自己的異類身份吧。”


    他攤開手,用一種無法讓人拒絕的坦然姿態說道:“既然你我彼此都知道簡單的言語不能改變什麽,那在皆有所圖的前提下,我們又為何不能更加直接一點、也更加開誠公布一點的互相交流呢?”


    “有意思。”


    越陽樓的話說罷,紅衣少女簡單吐出三個字,但身上給人的感覺卻變了,似是偽裝成人的部分減少了一般,說話語氣給人的感覺,就是格格不入的漠然。


    雖然她的笑容看起來依舊清澈明媚,可那微笑的原因實際上卻並非是因為感到什麽愉悅開心的正麵情緒,而是僅僅因為——她應該露出笑容這種表情而已。


    紅衣墨發的少女輕笑著,聲音柔和的問道:“那麽越先生又到底想要從我這裏知道什麽呢?”


    越陽樓的第一個問題就很尖銳:“我想要知道你到底是誰。”


    “呀,居然一上來就要問少女的秘密嗎?”


    紅衣少女看上去有些意外,雙手十指交叉,眼神慵懶的看著越陽樓,也似是沉吟了一下,道:“越先生可以把我當做一個目前還無關緊要的人、一個還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卻偏偏存在的存在。”


    “與幽暗深處那些葬下的過去有關?”他意指囚龍觀。


    “這麽說倒也不錯……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罷了,僅僅是現在的我,還不能代表當年那人的全部。”紅衣少女言語曖昧,似乎透露出了什麽,又似乎什麽東西也沒有說。


    這個答案越陽樓沒有一點意外,而是單純的說了一個名字:“玄牝子?”


    紅衣墨發的少女沒有說話、雖然隻是輕笑了一聲,可答案卻是早就已經出現在了越陽樓心中,無需她再來回答。


    “有人曾經嚐試羽化升仙,最後卻將過去的一切葬在了這裏,要重新活出截然不同的一世。”


    自顧自說完這話之後,緊接著的下一刻。


    越陽樓就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但還是依然尖銳:“漆水村的布置,到底是白渡子想要做什麽?之所以設立在這裏,也是因為你的存在嗎?”


    “唔……你說那個孩子?”


    紅衣少女看上去並未驚奇,而是因此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淺紅色的眸子裏藏著狡黠。


    “北道門既是以丹鼎之道立足,而我樓觀道又為其中之最……”她輕托香腮,嘴角微有上揚,反問道:“那越先生你以為他在想做什麽呢?”


    越陽樓即刻回答:“他想借漆水村的所有人、所有物,練出一爐七返九還、金質堅固的返生大丹。”


    “這不就對咯。”紅衣少女輕笑。


    “在我樓觀道之中,以草木金石成丹隻不過是最下乘的手段而已,上至天有五賊三寶、下至人有七情五毒,乃至於說每時每刻的念頭變化,生死之間的靈通徹悟,世間又有何無一物不可成丹為藥呢?”


    “正如越先生你所見。”


    她毫不在意的開口說道:“那個叫做白渡的孩子,其目的正是想借助那條老泥鰍的遺留,以秘密儀軌煉成一顆足以支撐著他最終返魂複生的大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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