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一直沒有停下,萍兒根本懶得理會王四娘。


    王四娘偏又高喊一聲,甚至引來路人側目。


    “萍兒你快來看呀,我不騙你,真真奇醜無比!”


    崔桃細細打量一番王四娘,身穿著嶄新的白色褙子,鴨蛋青色羅裙,麵料光澤絲滑,頭上珠花銀玉俱全,扮相比前幾個月還富貴。可見鋪子的生意不錯,她這段日子過得富足,還曉得打扮自己了,在平常的日子也舍得穿漂亮新衣了。不過她這性子卻從沒變過,仍舊是從前那副嘴賤欠揍的樣子。


    “你怎麽能那麽說人家。”萍兒終於被王四娘的喊聲喚了出來,她嗔瞪一眼王四娘,目光隨即就從王四娘身上轉移到崔桃那裏。在看清楚‘醜少年’的模樣後,萍兒不禁後退一步,踉蹌了下,用手扶住門框才算穩住身體。


    王四娘見萍兒的反應,哈哈笑起來,“看吧,我沒騙你,真醜!”


    崔桃一腳踢在王四娘的小腿肚上,“說誰醜呢?我已經忍你兩回了,這第三回忍無可忍。”


    王四娘料到這個看起來又醜又呆的少年可能會惱火自己的話,卻沒料到他上來就動腳踢自己。


    “呦,小崽子,敢踢老娘,我看你活不耐煩了!”王四娘說著就擼起袖子,“說你醜怎麽了,你本來就長得醜,還不許人說實話啊?”


    “那怎麽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跟自己說實話去?我好歹隻是個醜,你是又老又醜,脾氣還古怪。我還納悶呢,你這樣的人怎麽還有勇氣活在世上?”論起毒舌,崔桃就沒輸過誰。


    “你——”王四娘起伏著前胸,氣呼呼指著崔桃,不知怎麽眼眶突然紅了,“老娘就是得了仙姑照管才有勇氣活到現在,怎麽了?”


    崔桃怔了下,笑一聲,“沒什麽,隻是那仙姑怕是也不怎麽樣,竟沒教會你懂禮貌。”


    “你罵我可以,不能罵她!”王四娘話音未落,就高舉手臂,要給崔桃來一個耳光。


    崔桃未動,王四娘的手眼見著要打到崔桃臉上的時候,突然偏離方向。


    “你幹什麽!發什麽瘋!無緣無故在街上招惹什麽是非!”萍兒費大力推開王四娘後,便跟崔桃道歉。


    崔桃邁大步走進了鋪子裏。


    萍兒見狀,連忙跟著招待,請崔桃落座,給她上茶,繼續賠罪。


    “她近來得了癔症,時常發作,有些不正常,客官別見怪。”


    王四娘還不忿,要趕走這醜少年,卻被萍兒的眼色給打回去了。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該讓她來這見客。我就沒見過像你們這麽做生意的人,見沒人給你們找麻煩,你們就自找麻煩是不是?”


    “這罪也賠了,你還想怎麽樣,趕緊走!”王四娘不耐煩道。


    “你那叫賠罪?”崔桃飲一口茶,故意打量兩眼王四娘,“過來給我三鞠躬,喊郎君對不起,我知錯了,才叫賠罪。”


    “你說什麽?”王四娘瞪圓眼,目光跟要殺人似得,戾氣滿滿地瞪著崔桃。


    “原來不止人醜、老、脾氣壞,耳朵還聾呢?”崔桃語氣輕佻,尾音還有些上揚,整句話的語調聽起來特別招人嫌。


    “我殺了你!”王四娘氣得隨手抄起櫃上的雞毛撣子,朝著崔桃的方向氣勢洶洶打過來。


    “殺人犯法,”崔桃淡定道,“那我要去開封府報官看。”


    萍兒自然不能閑著旁觀,忙著阻攔王四娘安撫她,斥她快閉嘴。


    “他他他太過分了,他說什麽話你也聽見了。”


    “是你先挑事兒,怎麽還怪被人?咱們不占理!”萍兒罵她不懂禮,把崔娘子以前教她的東西都給吃了。


    “對嘛,你們不占理。”崔桃跟著附和一句。


    萍兒訕笑著再度給崔桃賠罪,要拉著王四娘一起賠罪。王四娘甩開萍兒,她能做到不吭聲已經是極大地忍耐了,要她給這個醜兮兮、心眼賊壞的人道歉,門兒都沒有。


    “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給您三鞠躬賠罪。”萍兒馬上鞠躬。


    “所以我說那個什麽仙姑確實不怎麽樣,一點都沒把她教好,瞧瞧她這副樣子。你呀也不必跟我說虛的,她根本不是發什麽癔症,就是敢做不敢當,連認個錯的能耐都沒有,在這給人丟人現眼呢。”崔桃扣著手指,漫不經心地說道。


    “客官罵她就行了,別人就不要罵了吧。”萍兒接著賠笑。


    “我愛說誰就說誰,反正不犯法,我偏要說她不好,怎麽了?”崔桃還是漫不經心的語調。


    萍兒臉上的笑容消失,身體也挺直了。


    “四娘,關門!”


    王四娘早就按耐不住,飛快地關門上閂。


    “你們幹什麽?你們敢打我,我就報官!”


    “報官這事兒我們可懂了,若沒證據,便是開封府也拿我們沒辦法。今兒這屋裏就我們三人,我們揍你一頓,再把你打暈了,丟到別處去,沒人能證明我們打你了,除非我們承認。”


    萍兒也擼起袖子,本來看起來溫柔秀氣的人兒,這會兒也凶橫起來。


    “看來你也是那個仙姑教出來的了。”崔桃作恍然大悟狀,“那我可真沒說錯,仙姑太不仙了,該自省了,教出你們倆這麽丟人的玩意兒。”


    “都說了多少遍了,罵我們可以,不許玷汙她!”


    萍兒和王四娘同時向崔桃攻擊。


    崔桃靈活地躲過二人的招式,翻身越到櫃台後,順手抄起了櫃台上的算盤。她將算盤往桌上一敲,就敲裂開了算盤邊緣,一顆顆算盤珠子順勢落在她的手中。待王四娘和萍兒再度朝她打來的時候,崔桃一個縱身,飛彈出兩顆算盤珠子,剛好就打在王四娘臀尖上,王四娘頓時捂著屁股大叫。


    本以為這醜少年不過是個普通混混,沒想到功夫不低。萍兒不敢怠慢了,使出全力對付崔桃。兩廂才過了兩招,萍兒就占了下風,不得不退讓躲避崔桃的招數。


    在崔桃飛出第八顆算盤珠子的時候,萍兒被打得踉蹌靠在了牆邊。


    王四娘見狀,欲起身再戰,忽覺得一陣風從耳邊過,等她辨明是有東西飛過的時候,就見那算盤珠子嵌進了距離萍兒不遠的牆裏,足有一寸深。


    這就是普通的算盤珠子,普通木頭做的,不比鐵做的暗器,軟而易碎,牆麵比起算盤珠子那可是硬多了。這廝居然能把算盤珠子打進牆裏那麽深,可見其功夫有多厲害。


    破屋偏遭連夜雨,倒黴透頂了!在街上隨便招惹個人,居然是個高手!


    王四娘不服氣,還要再打。


    萍兒也一樣,衝上來要拚命。


    “二位看得出來,我手下留情了吧,還要上來送死?”崔桃不解問。


    “敢冒犯我的仙姑,老娘就是死了,變成鬼也要打!”王四娘咬牙切齒道。


    “張口閉口仙姑仙姑喊著,你們多了解她?怕是人站在你們麵前,你們都認不出來她。”崔桃笑歎一聲。


    倆人被崔桃這話激得更惱火,互看一眼後,一人抄起裝著護發露的大瓷瓶,另一人抄起了凳子,要二人齊發一起揍崔桃。


    崔桃見狀忙擺手,示意萍兒把那瓷瓶給放下,用原音說道:“那可是要賣錢的。”


    “老娘賠得起,用不著你管。”萍兒立刻反駁,但隨即呆住了。她怎麽好像聽到崔娘子的聲音了?幻聽了麽?


    王四娘把手裏的凳子舉高到頭頂,發出‘啊啊啊’的叫聲,朝著崔桃打過去。


    崔桃就把手裏的算盤珠子都朝王四娘身上丟,王四娘嚇得丟了凳子抱頭嗷嗷叫。完了!完了!被那麽多算盤珠子打在身上,她肯定是滿身的血窟窿,跟蜂窩一樣。


    想不到她就這樣死了,不過死後就能跟崔娘子作伴了!


    算盤珠子劈裏啪啦落地,在地上滾動了兩下之後,不動了。


    在王四娘哀叫幾聲之後,屋子裏頓然陷入了一陣尷尬的安靜。


    抱頭的王四娘反應半晌後,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好像沒有痛覺,她低頭看自己的胸口、肚子、胳膊啥的都很完好。沒有血窟窿。


    醜少年手下留情了?沒有真使力把算盤珠子打在她身上?


    王四娘心裏莫名有種微妙的感覺,她不解地看向那個醜少年。此時她正雙手抱胸,笑著打量王四娘,那雙眼澄淨明亮,彎彎如月牙兒,不能久看,看久了容易被陷進去。


    強烈的熟悉頓然感蒙上心頭,王四娘疑惑中,忽聽身後的萍兒哽咽發問。


    “崔娘子,是你麽?”


    崔桃笑了,點了下頭,還是用原嗓音說話:“是我。”


    萍兒“哇”的一聲哭起來。


    王四娘這才注意崔桃的嗓音,整個人恍如被雷劈了一般,呆愣了片刻之後,她激動得衝到崔桃麵前,上下打量她。再三問,再三見對方點頭,用熟悉的聲音應承,王四娘才敢確認。她抓著崔桃的肩膀笑起來,眼淚卻嘩嘩往外流。


    “你——”王四娘哽咽了下,“這麽快就投胎了?還投胎在這麽醜的人身上?沒事兒,不怕,今後咱們三姐妹相依為命,嫁不出去也不怕!”


    “嫁人還是要嫁的。”崔桃抱了一下王四娘,拍拍她的後背,眼眶也跟著濕潤了。能有幸遇到可以真心待她的好友,是她有福氣。


    “啊對,你便是長得醜是男兒身,想嫁韓推官就嫁,我們姊妹支持你。他要敢嫌棄你,我們就跟他拚命!”


    萍兒本來哭得挺激動,硬是被王四娘的話給逼得笑起來。


    萍兒推一把王四娘,罵她道:“說什麽胡話,崔娘子根本就沒死,哪來的投胎。看不出這是易容?身形都沒變,還有你瞧她脖根兒裏麵的皮膚,嫩著呢。”


    “啊,我激動過頭了,一時沒轉過彎來。哪裏嫩,我瞅瞅?”王四娘跟著萍兒一起扒崔桃脖領處的衣裳,“呦——”


    啪!啪!


    崔桃拍開倆人的手,握緊自己的衣領,“剛有點感動就被你倆毀了,都離我遠點!”


    王四娘不僅沒走,還湊到崔桃脖子邊深吸一口氣,“藥香!雖特意遮掩了,味兒還是好聞。”


    “流氓。”崔桃一把推開王四娘。


    萍兒掩嘴笑:“說到底還是韓推官有好福氣呀!”


    王四娘和萍兒互看一眼,一向愛吵嘴的倆人在這一刻心有靈犀了,一起默契合作,厲色厲聲審問崔桃,令她如實交代整個事情的經過。


    “居然是假死,你竟連我們都瞞了!虧我們當你是好姊妹!你可知我跟萍兒因你的死有多傷心,流了多少淚!”王四娘聽說整個過程隻有韓琦知情,崔桃父母也是在棺材運回崔家之後才知情,便埋怨崔桃心狠,居然瞞了這麽多人,甚至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放過。


    “正因是好姐妹和至親,才更要瞞,不然如何騙得過那藏在暗處的聰明人?”崔桃連連賠罪,表示未來三個月倆人的飯食她包了,隨她們點菜。


    “這還差不多。”王四娘歎氣,“也就是你手藝好,換做別人隻吃點飯可不行!”


    “那多謝啦!”崔桃甜甜地道一聲謝。


    王四娘和萍兒被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別的不說,崔娘子撒起嬌來真叫人無法拒絕。


    ……


    韓琦在麵聖之前,早有宮人提前回稟了他中毒的情況,被特許可以坐著輪椅麵聖。


    呂夷簡等人聽說韓琦一舉剿滅了天機閣總舵,在皇帝麵前大讚韓琦有作為。林尚書聞風匆匆趕來了,起初跟著附和兩句讚美的話後,就開始細問韓琦剿滅的天機閣經過,又問了他中毒的情況,心疼地唏噓一陣,便主動替韓琦向皇帝請功。


    “誰能想到這江湖上不入流的殺手組織,居然是前朝餘孽。天機閣百年來累積巨財,培養刺客細作,甚至膽大妄為幹出劫持遼國使團,跟朝廷作對的事,必有狼子野心。得幸韓推官明察,一舉將這些凶惡賊寇緝拿剿滅,鏟除了一個暗中威脅朝廷的大患呐!”


    趙禎點頭讚林尚書所言不錯,當即便下旨封賞韓琦。


    韓琦既然要領旨謝恩,便無論如何也不能坐在輪椅上了。他起身的時候,踉蹌險些跌倒,還是多虧旁邊的宋禦史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即便如此,琦的額頭上還是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眾人見狀,都曉得他因中毒身體虛得不行了,才會有此狀。


    待韓琦謝恩之後,趙禎忙心疼囑咐:“快坐好,莫再動了。”


    林尚書眼不眨地盯著韓琦半晌,不禁歎口氣,直歎韓琦青年才俊,竟被天機閣那幫賊子禍害成這樣。


    林尚書言詞激昂地再度請旨,請皇帝立刻將天機閣那些亂賊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尚有犯人未審問完畢。”韓琦道。


    “反正都已經將天機閣總舵剿滅了。既然這些人都經過特別的訓教,冥頑不靈,倒也不必白白花費過多時間在這些人身上,按律懲處幹淨了就是。”林尚書解釋道,“就像那些作奸犯科的窮凶極惡之人,查清楚其犯案動機又如何?無非為財為權之類的緣由,沒什麽新鮮。”


    “臣先行回京複命,所緝拿的案犯隨後才會押入京。”韓琦跟皇帝表示,他命屬下在進京途中,繼續對在押的犯人進行審問,說不定在此途中會有犯人招供出更多線索。所以即便要立刻處以極刑,也要等犯人押入京城再說。既然犯人還不在京,那就不如等案犯押進京後再議。


    趙禎應承,轉眸見林尚書似有話說,便道:“就此議定,無須再言。”


    “咳咳!”


    韓琦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隨即就跟趙禎請罪。在天子麵前失禮咳嗽的,實屬冒犯。


    “韓卿不必如此,你為朝廷犧牲甚大,心疼都來不及,豈能怪你呢。”趙禎忙傳喚醫官徐巍為韓琦診治。


    徐巍是宮中近來頗為有名的一位年輕醫官,因給太後療疾有功,剛被加封尚藥奉禦。


    徐巍為韓琦把脈期間,垂拱殿內異常安靜,所有人都盯著徐巍那張驟然蹙眉的臉。


    “先前診斷不錯,韓推官所中之毒已入五髒,須得調理些時候了。”徐巍又問韓琦吃的什麽藥。


    韓琦便從袖中掏出一藥瓶來遞給徐巍。


    “此藥極苦,卻有奇效。得幸有此偏方,才保住我這條命。”韓琦解釋罷了,便凝眸注視著徐巍。


    徐巍倒出一丸來查看,聞了聞。


    徐巍隨即抬眸看了一眼韓琦,才將手中的藥丸送到口中嚐了嚐,蹙眉思量了片刻之後,點點頭。“此藥方子極妙,雖味大苦,但對韓推官的身子大有好處。民間自有高人在,徐某自歎弗如。”


    “韓卿為朕平匪亂,身中毒,吃盡苦,朕於心難安。”趙禎對著身側負責記述的史官,嚴肅表述道,他隨即看向韓琦和徐巍的所在,“朕該當嚐嚐這藥有多苦。”


    呂夷簡等人忙阻止趙禎不可如此。


    “嚐一口罷了,遠不比韓卿所受之苦。為君者,若不知恤下,枉為帝王。”


    呂夷簡等人在跟徐巍再三確定藥丸的確對無病之人無毒後,才勉強同意。


    棕色藥丸入口後,趙禎起初怔了下,然後漸漸地睜大眼,最後擰起了眉毛。


    端坐在輪椅上的韓琦,微微頷首表達敬意。


    呂夷簡等人見皇帝這情狀,忙催促宮人趕緊給官家送水,官家這是被苦著了!


    趙禎喉結微動,將藥丸咽進肚裏了,然後痛快地喝了宮人送來的一碗茶。


    “確實,極苦!”


    趙禎背著手徘徊了數步之後,突然駐足,目色複雜地看向韓琦,再補充一句。


    “難為韓卿了!”


    作者有話要說:趙禎:雖然是皇帝,但我很難形容我現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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