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吏部衙署。


    吏部尚書薑伯望端坐案前,望著翰林學士王之渙遞過來的那麵聖旨出神了很久。


    麵前的那杯滾茶早已冰冷,泛青的茶水間映透出他的麵容……儒雅,但很糾結,還有一絲不解。


    “不是!憑什麽啊?”


    許久的沉默過後,薑伯望最終爆發,他拍著桌子站起來,“一夜之間連拒皇城六部、武靈候、還有教宗大人和龍虎山老天師,就是為了去你的翰林院?真想要握那文鄒鄒的筆杆子?他腦子沒毛病吧?”


    說到這兒,薑伯望忽又眯起眼,背著雙手在屋中來回踱步。


    他一會兒看看案上的那麵聖旨,一會兒瞅瞅滿臉微笑的王之渙,心中突然驚起一個念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啊!老王!詩文初審是你們翰林院負責的,也就是說,你是第一個看過這首詩的人!一定是你當時見詩心喜,怕日後被人捷足先登,所以早早派人到桃源縣中將他招攬進了翰林院!占了分先機,是也不是!”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能怎麽樣?反正他現在是我翰林院的人……伯望啊,你看你,又失態了呀。”


    下首位的王之渙輕撫長須,笑飲熱茶,滿臉的神采飛揚,“翰林院執筆天下,向來是天下讀書人最向往的地方,也是大夏朝堂的根基之所……伯望你剛來太安城做吏部主事的那一年,不也自願申請來我翰林院進修過嗎?怎麽,當時搶著要握筆杆子,現在嫌埋汰啦?”


    聽聞此言,薑伯望瞪了王之渙一眼,滿麵怒氣,偏又無力反駁。


    因為他當年確實在翰林院廝混過一段時間,而且剛好是在王之渙手底下做事。


    二人之間的深厚友情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


    雖經常鬥嘴,但關係是實打實的鐵。


    這不,薑伯望在朝廷裏摸爬滾打多年,剛一坐上吏部一把手的寶座,就趕緊把這位當年的老領導拉到了自己身邊,掛了個吏部左侍郎的職位,雖未賦予實權,但卻給足了排麵。


    如今他們之間雖是上下級的關係,外人麵前常以官職互稱,但私下裏,正二品的吏部尚書薑伯望,還是得喊正五品的翰林學士王之渙一聲老大哥的。


    不僅是因為當年的舊情,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王之渙在大夏皇城的底蘊和背景。


    他的背後,站著的可是當今聖上和書院院長啊!


    有這樣的兩大靠山在,王之渙原本可以平步青雲,順風順水,至少也能混個正二品的大員。


    可他卻偏偏自願枯守於翰林院中,整日舞文弄墨,草擬密詔,修書撰稿,試圖為大夏朝的讀書人留下最後一份清高。


    對於他這份情懷,薑伯望一直都是很敬佩的。


    他也一直以為王之渙就是個一心隻讀聖賢書,絕無半點算計的老腐儒。


    可萬萬沒想到,這老家夥竟然如此雞賊,一聲不吭就把人給偷了!


    簡直豈有此理!


    王之渙重新沏了杯茶,順便給薑伯望也續上了熱水,還假惺惺讓對方快點喝,一會兒又該涼了。


    換來的卻是薑伯望的一聲“無恥老賊”!


    王之渙卻隻笑笑,沒有再做任何解釋。


    尚書大人的這個表現,他很滿意。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等會兒喝完這杯茶,他還要趕往兵部呢,今日行程很滿,得把六部走完。


    明日再去都察院和大理寺,後天去侯爵府,大後天,摘星樓和龍虎山也得去一趟,就是不知道教宗大人和老天師待不待見。


    嗬嗬,王大人隻是為了報喜,絕對沒有半點炫耀的意圖。


    屋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沉寂。


    薑伯望憋著一肚子氣不說話,站在一旁等候吩咐的下人更不敢說話,唯有王之渙自顧自飲茶,偶爾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換來的,卻是尚書大人想要刀人的眼神。


    小半個時辰後,王之渙終於放下了杯盞,對著薑伯望笑道,“時辰不早了,老哥我得走了,徐尚書家裏擺著酒在,我得去喝兩杯。”


    說完他將書案上的聖旨仔細收好,在薑伯望的白眼中走了出去。


    剛到門口,院內青光一閃,林青堪堪趕到……王大人一愣,“咦?你怎麽來了?許鳳麟呢?”


    “許兄被兵部的人帶走了,秦淮人親自帶的隊。”


    林青心中無比焦急,但六品儒道的規則讓他強行保持冷靜,說話時慢吞吞的,且毫無情緒波動。


    “什麽!怎麽回事?”


    王大人頓時大驚,“秦淮人好大的狗膽,你沒跟他說許鳳麟是翰林院的人?”


    “說了!但沒用。”


    林青用最快的速度將事情原委解釋清楚,見王大人的臉色已然一片鐵青,趕忙趁熱打鐵,說道,“事關武靈候的獨子梁蕭,已經超出了下官權限,必須得大人您親自出馬!”


    “簡直無法無天!”


    王大人長袖一震,怒聲斥道,“梁蕭的惡名本官早有耳聞,此前還隻當略有誇大,卻不想今日得知,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哼!當街侵犯民女,藐視大夏律法,這天大的罪名,本官看他能否擔得起!”


    “還有那個秦淮人,平日裏和本官作對也就算了,看在徐尚書的麵子上,本官不與他計較。可現在竟然敢不分青紅皂白就抓翰林院的人,完全沒有把本官放在眼裏!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本官就新仇舊怨一起算,好讓他知道咱們翰林院絕不是好惹的!走!去東城兵馬司!”


    “慢著!”


    吏部尚書薑伯望聽到動靜走了出來,“本官與你們一起去!”


    他麵色凝重,對著跟出來的下人說道,“去兵部衙署走一趟,告訴徐猛,他的人,闖大禍了!”


    “諾!”


    下人察覺到了氣氛異常,趕忙得令行事。


    林青見尚書大人親自出麵,剛要行禮,薑伯望大手一揮,“這個時候就別客套了!趕緊跟本官去救人!唉,許小友剛來京城便出了這麽大的事,本官於心不安啊!等把他救出來後,還是先在吏部衙署住上些日子,有本官庇佑,沒人敢找他麻煩。”


    說完他長歎了一口氣,不等回應,便迅速過門而出,開始走得很慢,可行至半途,忽然就拎起官袍跑了起來,生怕有人跟他搶著救人似的。


    林青愣住了,“尚書大人他,對許兄這麽關心嗎?”


    “關心個屁!”


    王大人冷著臉說道,“無恥老賊,想靠著先救人來博取鳳麟好感?簡直癡人說夢!他是不是忘了,聖旨還在本官這裏!”


    話雖這麽說,但看得出來他還是有些緊張。


    薑伯望可是吏部尚書啊,對四品以下的官員有一票任免權。


    雖然在許星牧的人事任命上,聖旨更有權威性,但若是薑老賊強行硬剛,鬧到了陛下那裏,事情,可就不好說了啊!


    尤其,此次救人,薑老賊如此著急心切,鳳麟要是因此感動,那……


    心念至此,王大人心沉了下去。


    他越想越慌,再無法保持淡定,直接邁開兩條老腿狂奔起來,速度竟比薑伯望還要快。


    林青追著後麵大喊,“大人,您忘了下官可以飛的嗎?”


    ……


    東城兵馬司,監牢。


    許星牧犯人的待遇直接拉滿……頭戴枷鎖,腳拷桎梏,身上套著件白色囚服,右側臉上多出了兩道血痕,像是鞭抽所致,上額處還有道烏青,應該是被重拳所擊,處境艱難,很是狼狽,但他依然滿臉的冷傲,眼中閃爍著清冷的寒芒。


    兵部右侍郎秦淮人站在監牢外,看著挨了頓打卻依然倔強的許星牧,心中隱有不安。


    這小子淡定得有些反常啊,翰林院的一名小小修撰都這麽狂嗎?還是說,他的背後還有別的大人物撐腰,所以才有恃無恐?


    秦淮人皺著眉,隨即望向另一間牢房。


    梁蕭也被關了起來,隻不過和許星牧比起來,他的待遇反差感就有點誇張了。


    不僅牢門沒上鎖,給予了充分的人身自由。


    而且牢房內還配備了軟床和書案,案頭擺滿了美食和烈酒,還有從南國那邊傳來的大煙,以及女子身上換下來的寢衣和肚兜。


    一扇精致的屏風剛好將秦淮人的視線隔開,透過朦朧的光影,能看到有兩道光滑的人影正在床上此起彼伏,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奇怪的聲響,雖然刻意壓低了嗓音,但在這幽暗空洞的監牢中,依然是如此的清晰惹人,令人躁動。


    等待片刻,見屏風後的動作仍舊纏綿,似乎沒有停下的征兆,秦淮人頗有些無奈,他麵色微有赤紅,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都有了點反應。


    又是半息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上前問道,“小侯爺,打擾了,下官想問一下,與您作對的這個人,究竟是誰?下官看他似乎沒那麽簡單......問他他又不說,光在那擺譜,下官心裏有些沒底。”


    隔壁牢房的許星牧淡淡瞅了他一眼,深沉的雙眸中滿是嘲諷的味道。


    秦淮人與之對視了一眼,眉頭一皺,心中愈發慌亂。


    軟床上的梁蕭卻沒有搭理他,繼續埋頭耕耘,監牢外卻忽然傳來一個尖銳中帶著幾分高傲的聲音,“甭管他是誰,惹到咱家的小侯爺,都沒什麽好下場。”


    聲音剛落,一個身穿大紅色內宦官袍,麵白無須,神色間滿是陰柔氣息的公公走了進來。


    “海公公!”


    秦淮人臉色一變,當即迎了過去,“這麽點小事還有勞您親自跑一趟,怎麽,是侯爺讓您過來的?”


    “侯爺不吩咐,咱家就不能來了?”


    海公公看了秦淮人一眼,“秦大人,你怎麽回事?怎麽還把咱家小侯爺關到監牢裏去了?這要是傳出去,還以為侯爺他教子無方,犯了多大的罪呢!要是丟了侯爵府的臉麵,你擔待得起嗎?”


    秦淮人賠笑道,“哎呦這可怨不得下官啊,海公公,當時是這樣,小侯爺他......”


    “好了好了!咱家今兒個來也不是問罪的,主要是確保咱家小侯爺沒事兒,另外嘛......”


    海公公忽然望向了監牢中的許星牧,眼中露出了幾點冷光,“那個對小侯爺無禮,並且打傷了侯爵府十幾名將士的家夥,咱家得帶走。”


    “這......”


    秦淮人有些為難,“此人兵部隻是暫時接管,晚些時候,是要送往刑部的。就算是定罪,也得是他們來,公公您若是把他帶走,豈不是壞了規矩?”


    海公公冷笑道,“規矩?什麽規矩?小侯爺的身份就是規矩!此人如此衝撞小侯爺,沒有將他當場格殺就已經是你們兵馬司的人失職了,竟還敢在咱家這裏妄言什麽規矩!簡直可笑!”


    他見秦淮人黑著臉不說話,頓時有些不悅,“怎麽?秦大人,想要在咱家麵前擺官威嗎?要不然,讓侯爺親自來和你說?”


    “萬萬不敢!”


    秦淮人神色大亂,苦笑道,“人,公公您帶走便是,隻是他的身份還未查明,下官擔心......”


    "你別擔心了,出了事自有侯爵府頂著。"


    屏風後的動靜終於消失了,梁蕭衣衫不整從後麵走出,一邊漫不經心束著腰帶,一邊說道,“兵部右侍郎秦淮人是吧?這次你做得不錯,伺候得很到位,放心,跟了本少爺,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秦淮人諂媚一笑,堂堂正三品的朝廷大員,在梁蕭麵前表現得太過卑賤。


    他小跑著上前打開牢門,一臉討好的笑,“多謝小侯爺!裏麵的姑娘,您還滿意?”


    “味道還不錯,等會兒送去本少爺府上,晚上接著享用。”


    梁蕭邪笑了幾聲,對著海公公喊道,“海叔,您來啦!這次可一定得給蕭兒出氣!”


    “放心!宮裏的三百道酷刑都已經準備好了,全是金小花公公的最新發明,保管讓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會兒直接帶走便是。”


    海公公寵溺的笑笑,“你還可以親自動手,會上癮的。”


    梁蕭拍了拍手,“還得是您啊海叔!那蕭兒可就拭目以待啦!”


    叔侄二人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出了一絲病態的笑意。


    梁蕭隨之走到了許星牧牢門前,原本無比俊朗的麵容間充滿了邪惡氣息,“狗東西,怎麽變成這副慘象了?你再狂啊!”


    許星牧看了他一眼,“又想挨抽了?”


    “死到臨頭還嘴硬!”


    梁蕭大怒,“等會兒進了宮,嚐遍了三百道酷刑之後,希望你還能有勇氣這樣和本少爺說話。”


    許星牧根本懶得搭理他,隻是豎起了一根中指以作回應。


    原以為這個國際手勢他們看不懂,卻不想兩世通用,海公公登時站了出來,掐著嗓子尖叫道,“哎呀!下人們向咱家稟報的時候,說翰林院的一位小小修撰相當狂妄,不僅會打人,嘴皮子也很厲害,起初咱家還不信,現在看來,果不其然啊!”


    許星牧看了他一眼,輕蔑一笑,“一個死太監而已,在這裝什麽大爺?”


    “你罵誰死太監?”


    海公公表情猙獰,貼在牢門縫隙間叫道,“小王八蛋不知天高地厚,咱家身為陛下身邊的內務總管,手下......”


    ”我管你什麽內務總管,隻知道你陰陽人爛屁股!”


    許星牧滿嘴惡毒,根本不給海公公說話的機會,“你爹娘生你養你這麽辛苦,你最後卻跑去做個死太監,關鍵還做得這麽有榮譽感,你媽的!就說你該不該死吧!”


    “你!”


    海公公怒火上湧,氣得臉色通紅,一口老血差點噴了出來,梁蕭及時將他拉出戰場,勸道,“海叔,此人伶牙俐齒,一肚子歪理,咱們不要理他。等會兒去了宮裏,有他苦頭吃的!”


    海公公使勁跺了跺腳,艱難平複好情緒。


    他很快瞪向秦淮人,“給你半個時辰,馬上把人秘密押送到坤慈宮,咱家要扒了他的皮!蕭兒,咱們先走!”


    此話一落,叔侄二人同時給了許星牧一個吃人的眼神,隨後冷笑著離開監牢。


    秦淮人立刻喚來獄卒打開牢門,吩咐他們將許星牧帶往坤慈宮,看著眼前這位從始至終都保持冷靜的翰林院修撰,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到底是真有依仗?還是在虛張聲勢?”


    “你會知道的。”


    許星牧被獄卒推著往前走了兩步,忽然也回身問了句,“剛才那個海公公,和金公公比怎麽樣?誰厲害?”


    “金公公?金小花?”


    秦淮人說道,“那自然是沒得比,金公公乃大夏內宦二仙之一,內務的地盤上,除了曹公公,就數他最大,就連咱們的尚書大人都得給他麵子。至於海公公嘛,自然也是有點權利的,但他的威風,大部分還是來自武靈候,傍上了這麽一層關係,想不囂張都難。”


    許星牧點點頭,“也就是說,一個是真有實力,一個是狗仗人勢,嗬嗬,懂了。”


    他沒再多說什麽,繼續隨獄卒向前,留給秦淮人一個不羈而神秘的背影。


    可憐的秦侍郎又慌又亂,他震一震長袖,苦惱歎道,“不是,他到底什麽來頭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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