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李蔡畏罪自盡後空出的丞相位,各方勢力都拚盡全力,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保薦推舉紛紛擾擾地開始。


    霍去病在整個事件中,保持著他一貫不理會朝堂內人事變遷的冷漠態度,自顧練兵、遊玩、打獵、蹴鞠。隻是蹴鞠場中太子劉據的身影頻頻出現,霍去病還帶著劉據出去遊玩打獵,表兄弟二人不顧宮廷規矩,不帶隨從,私自進入深山,一去就是三日,滿載獵物,興盡而回。


    因為突然失去太子蹤跡三日,一貫溫和的衛皇後都氣怒,太子劉據在宮前長跪請罪。他沒有為自己求情,而是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一意為去病開脫,衛皇後氣道:“你們兩兄弟都要受罰!”反倒劉徹搖頭苦笑著:“罷了,罷了!去病那膽大妄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次打仗,就敢帶著八百人往匈奴腹地衝殺,他沒有領著據兒跑去匈奴逛一趟就算不錯了。”


    霍去病不遵照規矩,隨性而為,對他而言,的確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和劉據的親厚。


    秋天到時,劉徹決定丞相位置由太子少傅莊青翟接掌。自李廣自盡後,朝堂內針對衛氏的鬥爭,以衛氏的大勝暫告一段落。


    我和太子基本沒有過話,對他的印象停留在朝堂中的傳聞和私語中,知道他和劉徹性格不像,更像衛青和衛子夫的性格,雖然貴為太子,卻對人一直謙恭有禮,體恤民間疾苦,很得深受兵禍之苦的百姓和提倡仁政的文人的愛戴。


    這次太子的表現卻讓我心中頗驚。霍去病的用意,他心中肯定明白,事前不拒絕,順水推舟地跟著霍去病私自離開長安,根據他以往循規蹈矩的品性,誰都知道肯定是霍去病的恣意妄為,可他口口聲聲地隻為霍去病辯駁求情,滿口全是自己的錯,讓出事後滿不在乎、依舊沉默冷淡的霍去病越發顯得錯處更大,他卻被人交口稱讚。


    “去病,太子年紀不大,心思卻好深沉。”


    去病淡然一笑:“他那個位置,心思深沉不是壞事。你不要太責怪他,他若沒幾分心思,我們倒真該發愁了。”


    話是如此,可去病眼中還是閃過幾絲失望和難過。我也心中滿是心疼和難受,你盡心盡力地幫他們,他們卻總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一麵要你為他們出力,一麵卻又個個想彈壓打擊你在朝廷內的勢力和聲望。


    我想引開他的不快,朝他吐吐舌頭,撅著嘴道:“既然你心甘情願地做冤大頭,我才不會多事呢!不過……”我湊到他身旁,挽起他的胳膊:“你也要帶我出去打獵,聽陛下打算帶文武官員去甘泉宮打獵,你帶……”


    他立即道:“不行!”


    我搖著他的胳膊,一臉哀求。他一麵走著,一麵一眼都不看我地:“我要去軍營了,等我回來再。”


    我才不理會他的緩兵之計,仍舊蹭在他身邊,搖個不停,他哄道:“玉兒,回頭我有空時,帶你去山裏好好玩幾日,何必跟他們一起去?的是打獵,其實都是做些官場上的文章,你又不能玩盡興。”


    我哼哼道:“有空?你這段日子哪裏來的空?要麽是忙所謂的正事,要麽是忙所謂的閑事,什麽射箭蹴鞠打獵,看著在玩,卻哪一件不是別有用心?累心耗力,我見你一麵的時間都不多,還能指望你特意帶我出去玩?帶我去吧!帶我去吧……”


    一路行去,路上的婢女仆人見我們姿態狎昵,都紛紛低著頭回避,霍去病歎道:“你現在臉皮也是越來越厚了!”


    我一直盯著他看,並未留意四周,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嘴裏卻不甘示弱:“還不是拜霍大將軍所賜!反正更親密的動作他們都曾見過,我還怕什麽?帶我去吧!帶我去吧……”又開始念咒。


    他終於禁不住側頭看向我,本來還眼神堅定,一見我的表情,長歎一聲,無奈地搖搖頭:“好了!別一臉委屈哀怨了,我帶你去。”


    我霎時笑顏如花,他本還是苦笑,看我笑了,他也真的開心地笑著,伸手在我臉頰上輕捏了下:“難怪孟九對你百依百順,無法拒絕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一直如花,可他臉上的笑意卻是一滯,明白大意下失口,不該拿我和九爺的事情來開玩笑,立即把未出口的話都吞了回去。


    他若無其事地笑道:“就送到這裏吧!”


    我看已到府門口,遂頭。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後,臉終於垮了下來。虧欠九爺良多,他唯一想要的回報,我這一生是給不了他了,所能做的就是如他所要求一般,盡力快樂地活著,幸福地活著,那麽他也會有些許欣慰。隻是……


    我抬頭仰望著碧藍的天,那白雲的上端真住著神嗎?那我求你,真心實意地求你,求你讓九爺忘記我,隻要他能快樂,我願意獨自背負著過往的甜蜜和痛苦,我願意被他徹底忘記!


    直到坐上出長安城、去甘泉宮的馬車,霍去病對我非要跟著他去狩獵依舊不太理解。


    他知道我不喜歡和一堆皇親國戚待在一起,可這次狩獵偏偏是皇親國戚雲集。太子劉據、三個皇子、衛大將軍、公孫賀、公孫敖、李敢、李廣利、趙破奴……一堆的新舊顯貴、朝廷重臣。既然從皇帝皇子到將軍王侯全在,那自然也免不了重兵護衛。


    看似狩獵,實際卻很有可能成為一場風雲變幻、黨派相爭、不知道狩誰又獵誰的盛宴。我不想獨自待在長安城焦急擔心地等候,我隻想伴在他身邊,也許幫不上什麽忙,但至少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們都在一起。


    劉徹看到我時,手了霍去病搖頭而笑。霍去病看到劉徹身後的李妍也笑了起來:“臣這次又和陛下不約而同了。”


    劉徹笑道:“不約而同的好,有你擋在前麵,省得那幫家夥囉裏囉唆地勸誡朕,搞得朕像沉迷美色就要誤國的昏君一樣,殊不知無情未必真英雄,豪情時氣吞山河,柔情處繾綣纏綿,人生一世,活得暢快淋漓盡興**是真豪傑。”


    霍去病讚了聲“好”,隨手拿了懸掛在馬側的酒囊向劉徹一敬,就自顧飲了一大口,劉徹也拿起酒囊,大笑著喝了一口。


    他們兩人之間此時倒更像惺惺相惜的江湖英雄,而非皇帝與臣子。


    也難怪劉徹偏愛霍去病,他們兩個在骨子裏有很多東西很相似,都是豪情滿胸,都是膽大任情,也都有些不顧禮法,這些讓劉徹欣賞霍去病;可另一麵他們兩個又絕不相似,一個對權力熱衷,一個對權力淡漠,這一讓劉徹更是倚重霍去病。


    李妍的精神並不好,人倚在馬車中,頗為慵懶的樣子。這段日子她應該過得很不好,再加上她的身體本就怯弱,內憂外患,免不了病不斷。看來劉徹是特意帶她出宮遊玩,修養一下身心。


    劉徹對李妍的確恩寵冠絕後宮,出來行獵遊玩,寧可不方便,也隻帶著風吹吹就倒的李妍。


    甘泉宮因位於甘泉山上得名。山中林木鬱鬱,怪石嶙峋,飛泉流瀉,景色美不勝收。


    去病自跟著皇帝和衛大將軍出入,對山中一切極為熟悉,入山路上,他和我輕聲笑談,指著每一處景著來龍去脈。


    後來,他索性帶著我從大隊中溜走,兩人馬也放棄,沿著山徑,手牽著手攀援而上。


    不知道其他人幾時到的甘泉宮,我和去病一路戲耍,天色黑透時才進入甘泉宮。


    兩人依舊不肯走大路,專揀僻靜路行走。層疊起伏的山石道間,隱隱看到兩個人影。我和去病的眼力都比一般人好,雖隻就著月色,卻都已半看半猜出對方。


    我看到的一瞬雖然驚訝,反應卻還平靜,但去病顯然十分震驚,立即頓住了腳步,不能相信地凝望著。


    無法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偶遇還是一場製造的“偶遇”,隻見李敢屈膝低頭向李妍行禮,李妍伸手示意他起身,李敢在起身的刹那居然拽住了李妍的指尖。


    李妍大概也沒有想到李敢有此意外之舉,一臉驚訝,身子輕輕一顫,雙眼中驀地隱隱有淚。


    一向聰明機變的李妍此時卻化作了石塊,沒有抽手,隻呆呆望著李敢,李敢抬頭看向李妍,兩人的視線相對時,他好似霎時清醒,立即放開了手,匆匆退後幾步。


    雖然隻是短短一瞬,短得我都懷疑自己眼花,雖然隻是三根手指的指尖,隻怕李敢連李妍的手溫都未曾感受到,可那隱忍間的爆發,爆發時的極力克製,更是令人心驚。


    也許李妍原本有話想提醒李敢,可她現在卻隻是一言不發,匆匆地從李敢身側逃開,她的速度太快,我和霍去病還未來得及找地方躲藏,已被她看見。


    她立即定在當地,臉色慘白地望著我們,李敢也發現了我們,下意識地幾個箭步,閃身擋在李妍身前,仿佛我們是洪水猛獸,就要傷害到李妍,可他又立即明白過來,現在的狀況比遇見洪水猛獸更可怕,也不是他能擋的。


    李敢的雙眼內有冷光,手緊握成拳頭。霍去病眼中的震驚散去,把我往身邊拉了下,護住我,帶著絲冷笑道:“李三哥打算殺人滅口嗎?”


    李妍幾聲輕笑,從李敢身後走出,短短一會兒,她已麵色如常:“我們的死活自然全不在驃騎將軍眼中,不過你的寶貝玉兒能否逃脫可不見得。”


    李敢和霍去病都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我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們的反應怎麽這麽古怪,我和去病剛過來就看到娘娘匆匆跑過來,我們還未行禮,李大人又衝了過來。”


    李妍笑道:“本宮散步已久,已經累了,就先回去了。”


    她完就姍姍離去,我望著她的背影道:“我本就沒打算用這個做文章,否則不會等到今日,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憐憫。”


    李妍腳步未變地消失在夜色中,可原本挺得筆直的背脊卻刹那有些彎,似乎不堪重負。


    李敢冷冷地看了眼霍去病和我,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霍去病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舉了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賠著笑:“我立即從頭道來。”


    是從頭道來,我卻隻告訴了他李敢無意撿了條帕子,我把帕子燒了,沒想到李敢依舊憑借帕子認出了李夫人,以及當日李敢為何想射殺我的事情。


    故事講完,我們已經回到住處。


    對事情前後,我對李夫人態度變化的漏洞他一字未問,人斜斜倚在榻上,麵無表情,沉默地看著我卸妝。我幾次開口,想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他卻都沒有接話,我也沉默了下來,屋子中異樣的安靜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從鏡子中望著他,心裏越來越難受,咬了咬唇,剛想話,他忽地起身,走到我身後,盤膝坐下,拿了梳子替我一下下梳著頭。


    “去病,我……”


    “不用解釋了,當日你為孟九那麽做沒有錯,你的性格本就如此,我喜歡的也就是這樣的你。隻能慶幸地,我比孟九有福,以後擁有這些的人是我。”他把我擁到懷裏,輕聲道。


    正為他言語間的款款深情感動,看到鏡子中他嘴角的笑意、眼中的促狹,驀地反應過來,一下掙開他,回身氣打他:“你故意的!你故意裝生氣,裝介意,你故意嚇唬我!你個氣鬼!”


    他哈哈大笑起來,姿態輕鬆地與我過了幾招,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攬住我的腰,兩人滾倒在地毯上:“你當年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我現在嚇唬嚇唬你也不為過。”


    他的大笑聲,我的嬌嗔聲,盈盈一室。


    連著兩日,我像一隻尾巴一樣粘在霍去病身後,反正騎馬打獵我樣樣不比這些男人差,甚至真要比,我才會是捕獲獵物最多的人。不過現在不是我顯示自己狩獵天分的時候,我隻是做到讓其餘男子不覺得我跟在霍去病的身邊是個負累就好。


    不過,我有一個極不好的習慣,我總是忘記用弓箭。一看見獵物,選擇的本能攻擊方式居然是近身撲擊,去病為此差兒笑彎腰,每次都要提醒我:“玉兒,你有背後的弓箭可以借用,不要老是像隻狼一樣張牙舞爪地撲上前去。”看我側頭瞪他,他又忙笑補道:“你張牙舞爪的樣子很可愛,其實我是很喜歡看的。”


    哼!看他笑得嘴歪歪的樣子,信他?才有鬼!


    隔著山頭,聽到遠處傳來呼叫聲:“一大群鹿!”我聞聲立即鼓掌叫道:“鹿肉!”


    霍去病縱身向前奔去,笑歎道:“好個直奔主題,看為夫的手段,今天晚上讓你吃個夠。”


    真的是一大群鹿,密密麻麻,恐怕有幾千隻,奔騰在山穀間,頭上鋒利的角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


    我困惑地望著這群野鹿,鹿群並沒有大規模遷徙的習性,此地怎麽會有這麽多野鹿合群而行?


    一側頭,發現公孫敖站在霍去病身側,不知道他和霍去病了什麽,去病的臉色透著青,顯是十分氣怒。我向他們行去,公孫敖向我笑著頭,打了個招呼,指著鹿群對霍去病道:“大將軍一意把此事隱藏,就是不想多生事端,連我都是昨日無意聽到大將軍的近侍聊天才知道。將軍心中知道,留神戒備就好,現在還是好好玩樂。”


    我問道:“怎麽了?”


    霍去病舉弓對著山穀中的鹿群:“李敢打了舅父。”伴著話音,羽箭快速飛出,隔著這麽遠,霍去病射出的箭正中鹿的脖頸。


    “啊?他……”我不知道該李敢什麽,他竟然如此衝動冒失,敢打衛青。


    衛青在去病心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去病自沒有父親,當時的衛青也還未有自己的孩子,去病第一次上馬是衛青抱上去的,第一次挽弓也是衛青把著他的手教他的,去病聽到的第一個故事就是舅父征戰匈奴的故事,去病的人生夢想也是在童年對舅父的景仰中立下。雖然現在表麵上看著去病和衛青在軍中各自為政,可衛青在他心中的地位卻是無人可替代。李敢如此對衛青,比打罵去病更麻煩。


    “你不是想吃鹿肉嗎?再不快兒,鹿就要跑光了。”霍去病領先向山穀飛躍而下,公孫敖陪著他急速掠向鹿群。


    我看他極力克製著怒氣,不想多談這件事情,遂也放開此事,隨在他和公孫敖身後奔向山穀。


    對山穀熟悉的侍衛彼此呼叫著指主人路徑和哪個方位已被人占領,隨在我身後的侍衛劉大山不心在石頭上扭了下,雖然傷得不嚴重,可奔跑的速度卻明顯慢下來,他請我先走,我顧及此處雖還未近鹿群,可萬一野鹿奔過來,卻會十分凶險,不敢丟下他:“不要緊,我們慢一兒過去,不影響獵鹿。”抬頭尋霍去病的身影,想讓他等我一下,卻不知何時他和公孫敖已消失在山石樹叢間。


    人未近山穀,忽聽到底下的驚呼聲,混在鹿蹄聲間,隱約不可辨。我心中不安,隻想著霍去病,再顧不上他人,匆匆對身側的侍衛道:“你留在這裏,不要下來,我先走一步。”


    話未完,人已急速而去。在山石間飛掠而過時,忽見一個穿得與我一模一樣的女子在樹林間一閃而逝,我心內十分詫異,一時卻顧不上多想,隻急急向前。


    山穀越往此處越窄,兩側的山崖陡直如削,群鹿奔騰的聲音宛如雷鳴,響徹深穀。霍去病竟然孤身一人立在群鹿間,他腳邊不遠處,李敢胸口插著一箭,躺在幾頭死鹿身後,不知是死是活。


    霍去病一手三箭,箭箭快狠準,奔近他的鹿紛紛在他身前斃命,可後麵的鹿依舊源源不絕,隻隻不要命地向前衝,頭上的鹿角鋒利如刃,隨時有可能插入霍去病身上。他把離他腳邊近的死鹿順腳踢起,壘在他和李敢身子兩側,作為暫時的屏障。


    山穀外的侍衛狂呼大叫著,趙破奴他們幾次想衝進鹿群,可都被鹿群逼退,隻能在外麵射箭。


    劉徹在侍衛保護下出現,看到霍去病的狀況,對一眾侍衛怒叫道:“還不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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