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深夜, 天空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一般,幾顆不怎麽明亮的星子點綴著, 預示著明天又是一個大好晴天。


    高啟悵跟警衛打了招呼,提著公文包慢慢從檢察院大門出來, 走向距離工作地點一百餘米的停車場。


    這條路走了十幾年,非常熟悉,昏黃的路燈兩個裏隻有一個是亮的,市政府的節電工程做得算是到位。


    c市檢察院處於擁擠的老城區,周邊非常繁華,以至於擠不出用來停車的地方,正在建的新辦公大樓又擠占了不少空間。因此上至高級領導, 下至普通職工, 除了自行車以外的交通工具一律要停在檢察院外麵。


    脫了外套的男人走得不快,腦子裏還在思考手頭上的一個新案子。不時分心避開道路一側繁密低矮的樹枝,他敏銳的捕捉到身後有非常輕微的呼吸聲和與自己頻率相近的腳步聲。


    右側靠著馬路,不時有車輛在夜裏空蕩蕩的街道上急速駛過, 巨大的噪音有些影響耳朵的靈敏度。


    檢察官裝作沒有察覺的繼續慢悠悠的踱著步子, 走到前麵一個亮著的路燈下猛然停住,轉身,那人閃避不及或者根本沒有閃避的意思,竟大咧咧的抬頭衝他笑起來。


    被樹葉投下的陰影擋住了一些視線,高大的沉穩男人眯著眼睛辨別眼前的人。


    竟然穿著民工似的迷彩服,一頭微長的黑發散亂的蓋住了額頭和眼睛,臉頰瘦削, 身材高挑精幹,背著軍綠色的大背包,腳蹬厚重的皮靴。


    五官非常熟悉,卻和記憶裏的大相徑庭,眼中的神采倒比不怎麽明亮的燈光還要靈動。


    “齊昂?”他愣了足足一分鍾才開口說出這個名字。


    “不來個熱情的擁抱歡迎一下嗎,我等了一晚上。”風塵仆仆的青年將一隻手從褲子荷包裏抽出來,做出握手的姿態。


    高啟悵略顯遲疑的握住他的手,但是非常用力。頓了幾秒鍾,像是終於壓抑不住一樣,使勁一扯,便將沒打算防備的青年緊緊擁在了懷中。


    “呃……”齊昂用空著的一條手臂拍了一下男人寬厚的背部,跟見到老朋友一樣的動作,“我好幾天沒洗澡了……”


    他的右手還被檢察官死死的攥在掌中,皮膚相貼的地方溫度高得驚人。


    懷裏人身上的味道的確不怎麽好聞,高啟悵卻完全不在乎。左手順著挺直的背部滑到後頸,他輕柔的握住,甚至將頭部湊到脖子上輕輕摩擦。交握著的右手分明感受到了手下皮膚的粗糙,指腹和掌心間有厚厚的繭,與以前完全不同的觸感。


    “抱歉,失態了。”將身體拉開,他深吸一口氣這才恢複往日見慣的平靜。


    “求之不得。”齊昂微笑了起來,彎起來的眼睛裏有些捉摸不透的情緒。


    高啟悵的眼神閃了閃,嘴角的線條複又繃緊,用深不可測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青年,最終沉默的繼續走下去。


    齊昂也不做聲的跟上,恬然而安靜。


    他們回到數年前為檢察官包紮手臂的、位於新華路後麵的平房區,直到關上了門,齊昂才一手把看來分外沉重的軍用背包甩到了地板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住在這裏,暫時還算安全。”俊挺依舊的男人用冷冷的聲線說,扔下鑰匙,腳步不帶停留,轉身像是要離開。


    “我回來就沒打算要走。”青年在他身後說,語氣單調沒有起伏,按部就班。


    “想死在c市的話,隨你便。”高啟悵沒有回頭,伸手開門。


    剛開了一條縫的門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力猛地關上,齊昂直接一腳踹在了老式的鐵門上,身體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移動到了男人的眼前。


    “他會比我先死。”青年盯著檢察官的眼睛,嘴角噙著凶狠的淺笑,“我什麽都知道了,竟然瞞著那麽重要的事情,不太像你的作風。”


    “不要自掘墳墓,快點走。”高啟悵皺著眉頭,認真地說。


    “別再騙我了!”壓抑的低吼一聲,齊昂忍住心裏一陣又一陣的躁動。


    “情況沒你想的那麽簡單,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檢察官永遠帶著冰冷麵具的臉第一次出現一絲裂痕,幾乎壓抑不住心中的焦急。


    “再複雜的事情,也有一個辦法能夠解決。”青年漂亮的臉上浮現出猙獰的神色,一手頂上高啟悵的太陽穴,“打爆他的頭!”


    “該死的日本人!”看著齊昂,高啟悵低聲咒罵了一句,手也不受控製的一拳打在鐵門上。


    “是你讓我去的。”平複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齊昂古怪的看了男人一眼。


    “你先去洗澡,其他事情慢慢再說。”高啟悵把青年推進浴室,從外麵反鎖了門。


    這套房子很久沒人住,雖然每月按時交著水電費,卻沒有必需的日用品。檢察官急急的出門,趕在最後一家小超市關門前買了洗浴用品和幹糧,又匆忙的轉回去。


    推門而入,齊昂正坐在呈現出古舊棕色的皮沙發上擦頭發,一手拿著毛巾在頭上胡亂擦拭,另一手在被撿起來的軍用背包裏翻著。


    “回來了。”見檢察官回來,他隻是淡淡的招呼一聲,抬了抬眼皮子。


    四年的時間是可怕的,摧毀了他們之間曾經存在過的信賴和無間。


    高啟悵覺得無話可說,因為他剛剛撕破了自己的麵具,如果無法以冷漠的姿態維持平靜,瘋狂起來的他可能會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齊昂站起身來,穿著自己找到的舊衣服,寬大的白色襯衫和大褲衩,非常古老的款式,被壓在古舊的衣櫃裏,聞起來還有樟腦丸的味道。


    “我不會走的。”他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也很感激。”


    青年走上去,再次擁抱了提著一袋子雜物的男人。


    高啟悵掃了一眼開著門的浴室,在白色日光燈的照射下,濕漉漉的地板上散落著幾個空了的小塑料瓶。他走到沙發旁邊,彎下腰翻看了一下屬於齊昂的軍用背包,裏麵有大量現金,沒有違禁品。


    “在w市住了一晚上,從中巴邊境入境,持法國護照。”沒有阻止男人的動作,齊昂反而從包裏找出護照丟進對方手裏。


    高啟悵當然知道他口中的w市,近年來已經成為中國邊境管理處的重要打擊點。從w市到c市的這條線路,活動也非常猖獗。


    “看來你已經有了計劃。”把護照遞回去,他說,“那麽,一切小心。”


    “別那麽悲觀嘛。”齊昂恢複了好心情,笑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真的不好奇?”


    他湊到滿臉寒霜的男人身邊,表情輕鬆自在,帶著點小性感,似乎還很孩子氣。


    “一點也不。”檢察官回答。


    “別以為我不知道。”齊昂笑容更加燦爛,身體都靠到了男人懷裏,語調輕快,“想要找個辦法把我弄走是吧,盡管試試看,阪田他自身都難保,不會再插手這件事了。”


    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依舊愉快,像是在談論一個陌生人。


    沉默著,高啟悵沒有說話。


    “你不會想去報警吧,現在中國有沒有懸賞通緝?”青年繼續說著,神態幼稚,“我值多少錢?”


    “住嘴。”忍無可忍的,男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厲聲喝道,“別再裝出這種鬼樣子,說話正常點。”


    “有些人喜歡。”終於不再笑了,齊昂像是沒感覺到咽喉上的壓力,聳了聳肩膀。


    深深吸了一口氣,高啟悵鬆開手。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跟齊昂交流了,曾經單純得可以被人一眼看到內心的青年現在簡直像個多重人格者,說一句話的時候表情已經變換了數次。


    “你先休息。”最後看了一眼麵前的人,他決定離開。


    齊昂靜靜地看著檢察官放下手裏的東西,本來鬆弛著的嘴角抿了起來,瞳孔收縮了一下,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暴怒的神色。握緊了拳頭,他的身體都開始不受控製的痙攣起來,呼吸變得粗重,抬起頭陰霾的看著男人的背影。


    活動手指關節的聲音在深夜裏格外刺耳,高啟悵感覺到身後迅猛有力的拳風時立即閃身,同時回頭。


    那記重重的直拳打在了牆壁上,留下鮮明的紅色血跡。


    攻擊者並不覺得疼,毫不留情的再次出腿,成功讓受襲者疼得悶哼一聲。


    高啟悵終於發現齊昂的失常,滿眼的血絲,失控的行為,就像已經神誌不清。


    不顧身體一次又一次的被青年毫無章法的拳頭擊中,他用了全身力氣才把陷入瘋狂地齊昂牢牢壓製在地上,後者仍在掙紮,急促的呼吸著,眼神幾乎失去了焦距。


    這樣肉搏了將近十分鍾,檢察官全身傷痕累累,疲倦到極點的青年才有安靜下來的趨勢。


    “到底怎麽回事?”他問。


    “我控製不了自己……”齊昂痛苦的嘶吼著,將後腦勺狠狠砸在硬硬的水泥地上,產生沉重的悶響,“半個月,一分鍾都沒有睡著過……”


    “吃藥了嗎?”伸出一隻手墊在地上,男人抓住了齊昂的頭發,阻止他繼續自殘。


    “沒用……”青年像一隻困獸,蜷縮在地板上努力跟自己混亂的精神狀態作戰。


    把扭曲著身體的齊昂攬在懷裏,高啟悵第一次感到無可適從,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抱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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