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雨,一輪陰暗的圓月,掛在黑鬱鬱的土丘上空,被遺棄的村子裏塵霧彌漫,殘破的門窗在風中摔打,密浪般的鬆樹林隨風起伏,發出巨大而空洞的聲音,雜草被踏進泥裏,大塊的泥土卻被翻出,散發著新鮮腥味,這裏是穎州之南,官道就在這裏和穎河分手,穎河穿過河穀蜿蜒北行,這就是幾天前蒙古軍先鋒新開辟的行軍路線,從這裏可以沿河直接穿過三封山和荊山間狹長的穀地,繞過穎州,直撲南京。


    一隊騎兵沿著官道疾馳而來,將道上的泥水踏得四處飛濺,在急速中突然離開官道彎向穎河,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以為這隻是路過的幾十騎斥候或是傳令兵,那就大錯特錯,在這隊騎兵過後,緊接著又是一隊,又一隊,扯扯連連,無窮無盡,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才開始有大隊步兵開來,步伐整齊,低沉而穩重,相對零散的騎兵卻給人更深的壓抑感,在步兵中間夾雜著一輛大車,套用了六匹馬,裏麵躺著一個近四旬的男子,身上蓋著散發著馬汗味的馬毯,他滿臉胡刺,麵帶病容,眼睛大部分時間都是微合著,但偶然睜開的時候,卻會射出懾人的精光。


    他便是這支軍隊的主帥,蒙軍大將史天澤,出征沒多久他便病倒,每天日落時分,他都會發一陣燒,渾身瑟瑟發抖,整個身體都幹癟起來,然而他的腦子卻又冰冷而清醒。


    “停止前進!”史天澤低低命令,大軍前進的步伐停止下來,他這次走的是奇兵,必須要萬分謹慎,他在等斥候的消息,很快,幾匹馬飛奔而來,是他要等的消息來了。


    “稟報大帥,前方五十裏兩江口處發現有大隊敵人埋伏,我們離開時他們尚沒有異動。”


    “有多少人?”


    “夜裏看不清,但肯定在四萬人以上。”


    “四萬人!”史天澤冷笑一聲,暗道:“這應該是敵軍從鄧州北上的主力,不是虛兵。”


    有埋伏才是正常的,他早就料到南京空虛不過是個餌,要誘他們而殲之,不過隻要行軍得當,照樣可以吃掉這個餌,他史天澤可不是司馬懿,決不會被空城計嚇走。


    他的腦海裏有一張精確的地圖,哪裏有山,哪裏有河,哪裏可以走捷徑,哪裏是敵人伏擊的最佳場所,地圖上都標注得清清楚楚,前方五十裏的兩江口確實是打伏擊的好地方,可他史天澤何嚐想往那裏走,為將者,不懂地理便是庸才,他早就知道三封山和荊山間有一條峽穀,穎河就從這裏穿過,若行船,走這裏去南京要比走官道近二百裏,行船是不可能的,但史天澤知道,中原地區的河流到了冬季,水量都要減少一半以上,這穎河也不例外,所以他早派人探察過水文,果然,裸露出的河床可以行軍,甚至走到最深處也可以泅水而行,史天澤考慮再三,終於決定還是行此險棋。


    不過今天這張地圖的上空卻飄過一絲陰靄,他得到報告,三天前,開路先前鋒在河穀裏遭遇了敵人的斥候隊,雖然報告上是說全殲敵人,連敵人漏網的一名斥候也被殺死,但總人數卻隻有四十九人。


    “為什麽不是五十人?”


    史天澤就為這個非整數而焦慮不安,或許隻有四十九人,或許漏網一人,漏網就意味著他的計劃暴露,這是個極為兩難的選擇,巨大的風險和巨大的收益同在,史天澤足足想了兩天,才下定決心,促使他下決心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卻是拿下南京的誘惑,臨行前忽必烈向他與兀良合台明言,誰先拿下南京,這中原之地就封給誰,中原,仿佛是一頂金光燦燦的王冠,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因為他史天澤,也是一個漢人。


    而現在,既然敵軍在前方埋伏,就說明他的戰術並沒有被敵軍察覺。


    “繼續前進!”


    大軍緩緩起拔,片刻,史天澤馬車顛了一下,已經離開了官道,進入河穀小道,史天澤微微鬆口氣,這河穀地帶看似易埋伏,但也最容易被斥候發現,隻要安排得當,反而比官道上安全得多。


    就在蒙古騎軍逐漸進入河穀地帶時,在兩裏外,黑鬱鬱的山林裏,屹立著數十匹戰馬,中間是個年輕而剛毅的軍官,他肩膀上二顆金星在熠熠閃光,他便是振威軍最年輕的郎將,麒麟衛主帥餘階。


    斥候校尉李天呈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這個極其重要的情報,否則他還會在前方的官道上空等,而敵人卻神不知鬼不覺穿過山穀,直插他身後。此時,在前方五十裏處埋伏的仍然是他布的主力,那卻是用來迷惑敵人,敵將史天澤也是名將,若僅僅隻布疑兵是絕對瞞不過他,但另一部份兵力,也就是要參加今晚作戰的士兵,已經從十裏外趕來。


    兩軍交戰,謀略為先,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就看他餘階與史天澤哪一個更高明一籌,不過餘階也不得不承認,若不是李天呈這顆微不足道的棋子,今天敗的就是他餘階,整個戰局都會變得被動,他確實不及史天澤高明。


    ‘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啊!’


    “將軍,動手吧!”副將秦小乙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餘階微微斜睨他一眼,暗暗有些鄙視,據說此人是跟主公起事的所有人中混得最差的,進了內務府,又被踢出來,到現在還隻是個三顆銀星的都尉,還是主公念舊情,他軍爵也沒有,起初不理解,到現在才知道,此人一點也沉不住氣,看見敵人就想打,和一個小兵有何區別。


    “傳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聲咳嗽,就是放屁也給我憋著,違令者斬!”餘階冷冷地瞥了一眼秦小乙,這話有一半是送給他的。


    連綿無盡的黑鬆林裏埋伏著二萬振威軍,直到敵人的斥候離開,他們才從十裏外急行軍趕來,此時敵人的中軍已經漸漸全部進了小道,官道上再次安靜下來。


    但振威軍卻紋絲不敢動,沒有進攻的命令,誰動,便是違抗軍法,雪亮的戰刀急切地欲探頭而出,長槍放在地上,弓弩背在後背,手上端著冰冷的銃槍,在兩旁上百架專門用於山地戰的小型回回炮都整軍以待,就等一聲令下,一顆顆震天雷和燃燒彈就會向敵軍傾瀉而去。


    最後一隊步兵也轉彎開進了山穀,秦小乙眼睜睜地望著敵軍的馬車進了山穀,不禁急了起來,剛要開口,卻被餘階揮手止住:“莫要說話,我已下令在先。”


    約三萬步兵進了河穀,又過了約一刻多鍾,敵人的後勤輜重部隊開始出現,餘階等的就是它們。


    “傳令各營,準備戰鬥!”


    蒙古軍的馬車車隊隆隆開來,每輛馬車上都掛著一盞油燈,燈苗飄忽,閃著一圈昏黃的光暈,在陰暗的迷霧中行走,漸漸地馬車夫的談笑聲,車輪的響聲,在寂靜地夜裏清晰地傳到了伏兵的耳中。突然,車隊停了下來,在茫茫黑夜的喧鬧中,傳來馬車夫的一片驚呼聲,所有人都仰頭朝南空望去,在黑鬆林的上空,壓得很低的一個發亮的圓圓的赤黃色火球在夜空中漂浮。


    可就在這同一時刻,黑鬆林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隆聲,壓倒了一切聲音,數百顆震天雷、燃燒彈發出尖利的呼嘯聲,掠過樹林,掠過草地,最後落在官道上和大車上。


    官道上烈焰騰空而起,巨大的爆炸衝擊波將幾十輛馬車同時掀翻在地,轟隆的爆炸聲中夾雜著士兵的慘叫聲、馬匹的嘶鳴聲,數百步長的一段官道儼如人間地獄,尤其是燃燒彈,將數百輛馬車上的草料、糧食、攻城武器都點燃了熊熊大火。這燃燒彈是山東火器局剛剛研製成功的,其原理就是震天雷中裝了幾十枚盛滿火油的小彈,一旦震天雷爆裂開來,這些燃燒的小彈就會四處迸射,從而引起大火,是攻城及實施火計的利器。


    後路被堵死,前路又被炸爛,逃離官道又被鬆林裏射出的子彈打死,史天澤的後軍向山上逃去,而跑向鬆林的片刻便被振威軍屠殺殆盡,可就在這時,河穀道口突然湧出大量蒙古步兵,就仿佛捅到了蟑螂窩,密密麻麻地向黑鬆林殺來。


    早在爆炸聲響起的瞬間,史天澤便驚得跳了起來,“糟糕,後軍遭襲了!”


    他拉開車門,不假思索地吼叫道:“傳我命令,步兵全體趕回官道,救援後軍。”


    他也不得不佩服對方主將厲害,放過自己和前軍,竟然打後軍,這糧草一丟,就算他夜行八百裏也絕對拿不下南京,隻有被宰的份。


    他又拿出那份全殲敵軍斥候隊的報告,惡狠狠地將它撕成碎片,猛地扔出窗去,儼如雪片一般紛紛揚揚,漫天飛舞。


    “老子一定要殺了這該死的速木台!”


    振威軍見敵軍湧上,立刻拉開用樹枝掩蓋的工事,露出一袋一袋用黃土臨時壘成的矮牆,每一段長三十步,兩段中間留有空隙,衝鋒時可從空隙衝出。


    “別急!等敵軍靠近再打”,有了這條土牆工事和鬆林,振威軍再不怕敵軍的弓箭,隻等他們靠近再狠打,已經一百步了,密集的箭矢鋪天蓋地射來,將這條土牆紮成豪豬一般,火槍營都尉一揮手,大吼一聲:“打!”


    土牆上突然冒出數千隻黑洞洞的槍口,火焰噴出,黑鬆林上空冒起一片白色的硝煙,衝在最前麵的敵人紛紛栽倒在地,不等他們反應,第二排子彈又射了出來,緊接著,第三排,三輪槍後,二千名先衝出來的蒙古軍再沒有一個站著的了,或伸手伸腿,額頭上汩汩地冒血,或在地上打滾,捂著傷口嘶聲慘叫,但火槍並沒有停止,所有的子彈都射向那窄窄的出口,片刻工夫,竟在路口上堆起一堆屍山,堵住了出路,振威軍所用的已經不是半年前的老式火銃,雖然沒能及時研製出自動點火的火繩槍,但現在的火銃槍管已經明顯加長,槍膛壁也更厚,可以抗住高膛壓,槍口裝彈,用火yao匙從後膛裝藥,在撚線和槍膛間裝了個防止漏氣的木塞,這樣爆發力更強,射程更遠,而且裝了槍托和準星,精度也大大提高。


    且說蒙古軍被壓在河穀裏露不了頭,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後軍被消滅殆盡,史天澤歎氣跺腳,卻已無可奈何,他走的本來就是步極險的棋,成功則吞噬南京,失敗則反噬自己,這便是李天呈他們用生命換來的戰機,但後軍的覆滅並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危險已悄悄向史天澤襲來。


    他正要下令穿出峽口去尋找兀良合台匯合,就在這時,一名蒙古將領跌跌撞撞跑來報道:“大帥!這河水太淺,不合常理。”


    史天澤的臉刷地變得慘白,突然意識到了敵人主將更狠毒的一計,他本人飛身跳上馬,聲音因驚懼而變了調:“騎兵火速通過峽口,步兵上山離開河灘,快!快!”


    不等他話說完,大地象平地起了一聲悶雷,又象野獸低鳴,陰慘慘的月光下一道黑線在數百步外已經清晰可見,微微反射出異樣的亮色。


    河水洶湧咆哮,激起的暗黑色浪花足有二丈多高,不等蒙古軍反應過來,河水便一口吞下了數千名步兵,驚惶、恐懼、魂飛魄散,數萬名步兵狂喊著,互相踐踏,如山崩地裂般向山上沒命地逃去,連史天澤也被他的親兵們從馬上抓下來,扛著逃上了山,隻可憐那些騎兵,隻逃到峽穀中段處便被河水追上,連棄馬都來不及,一萬多騎兵統統成了穎河之鬼。


    山丘上的餘階臉色依然冰冷似水,巍然不動,但他身邊的秦小乙已經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一匹快馬從官道遠處飛奔而來,馬上騎士下馬跑上山岡,稟報道:“稟報餘將軍,前方傳來信號,河水已經湧出了峽穀口。”


    “好!”餘階微微扭頭對身邊的另一名副將道:“傳我的命令,點火燒山!”


    中興二年初,振威軍麒麟衛截獲敵軍情報,在穎州三封山山下,餘階設伏兵大敗蒙軍史天澤部,掘穎河、火燒三封山,五萬蒙軍生還者不到八千人,史天澤本人被燒傷,最後被餘階軍擒獲,押送南京,餘階部隨即掉頭南下,卻執行另一個更刺激,更具挑戰的任務:飛軍千裏奪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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