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三次,九個月就有二十七次。


    自從在後山白塔隱居以來,沈振衣麵對過二十七撥不同的刺客,每一批刺客的實力都越來越強。十天前的那一次,出手之人已經可算九幽之地的一流高手。此人一雙肉掌至少下過三十年苦功,劈空掌力能外放三丈開外,亦足能開碑裂石,絕不是無名之輩。


    刺客身份呼之欲出,但並不值得沈振衣花一點時間和心思去了解。


    因為他仍舊好好地坐在這兒,那些殺手卻全都變成了無名的屍體,從他身後的懸崖墜入大海。


    問話還是沒有得到回音。


    沈振衣仿佛自言自語道:“從你的劍意來看,你已經得了慈悲殺生劍法第三重境界連綿不盡之意,便是六如禪師當年都沒你這麽早踏入武道第七境。隻要收斂心性,苦修十年,就可以與天下英雄爭鋒。”


    “你要是現在轉身就走,我可以當你沒有來過。”


    沈振衣停頓了片刻,又誠懇勸告:“你還不到三十歲,實在有些年輕。要是死在這裏,未免稍微有點可惜。”


    黑暗中傳來一陣無聲的顫栗,心性堅忍的刺客再無法保持鎮定。


    沈振衣的每一句話都說中了。


    他的武功進境,他的年紀,乃至於他的身份,在這位形同廢人的沈三公子麵前洞若觀火。


    刺客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覺得自己仿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法保住任何秘密。


    野獸般的直覺告訴他應該聽從沈振衣的勸告,立刻轉身逃遁,遠遠離開麵前那恐怖的存在,從此再也不要踏足棄劍山莊。但理性又告訴他,沈三公子再強也已經是過去。一個經脈盡斷、無法運用真氣之人,再高明的劍法都用不出來。


    這是失不再來的良機!


    刺客的野心瘋狂燃燒起來,來自靈魂的灼痛讓他無法再等待。他大吼一聲,從藏身處飛撲而出,用盡全身力氣,一劍刺向沈振衣的胸口。


    ——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淩厲的一劍。


    便是山峰,也必被這有去無回的一劍劈開!


    沈振衣不避不讓,也沒有絲毫動手的意思。反而像是長輩指點晚輩一般耐心教誨道:“你這一劍有了化虛為實、似是而非的幾分神韻,隻是殺意仍然太重。須知慈悲殺生劍法以‘無心殺人’為要旨。雖要‘殺人’,卻要時時刻刻保持‘無心’的狀態……”


    刺客什麽都聽不見,他隻看到劍尖快要遞進沈三公子身周三尺。隻要這一劍能夠建功,他便能夠取代沈三公子成為活著的傳奇。


    這一刻,他因為自己的野心而盲目,腦中隻想著完事之後自己應享的榮耀。


    然而下一秒鍾,刺客的臉上就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他不敢置信地瞧著手中的劍開始分解,就像剛才破碎的枯朽落葉一般脆弱。


    這是讓人瞠目結舌的奇景。


    隨著刺客的衝勢,百煉鋼鑄成的長劍就像是一塊嫩豆腐一樣,被無形的銳利之物均勻切開。切口平滑如鏡,劍刃顫栗著分成兩半,就像是醜陋的兩頭蛇扭曲擺動。


    ——切口從劍尖到劍脊,再發展到劍柄,再到他的手掌、手腕、手臂,乃至於身軀。


    嗤!


    風中輕輕脆響,刺客的身體從眉心處裂開,令人驚訝的卻是連一滴血都未曾灑出。兩爿殘軀去勢未絕,從沈振衣的身體兩側分別掠過,飛蛾撲火般落入死亡的懸崖。


    良久,才傳來連續兩聲撲通聲響。


    浪花飛濺。


    屍體墜入深海。


    沈振衣微蹙眉頭,低首撣衣,拂去了衣服上沾染的春塵。自始自終,他都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年輕刺客死不瞑目,他永遠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死的。


    良久,沈振衣方才拿起茶杯聞了一聞,將茶連杯一起擲去。


    “可惜沾惹了血腥氣……”


    “你再晚一天來就好了。”


    他語氣中略帶幾分惋惜,側身推動輪椅下山。


    沈振衣平日住在後山的象牙白塔,他沿著蜿蜒的山路回入塔中,塔底兩扇銅門無聲無息關合。濃重的烏雲掩蓋了月光,象征光明的棄劍山莊白塔外形變得晦暗不明,像是要溶解在深沉夜色之中。


    一切歸於寧靜。


    ***


    死人並不影響天氣。


    第二日是個尋常的晴天,旭日初升,朝霞給白塔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沈振衣一早便抵達山巔,餐霞食氣,蘊養精元。當然在許多人眼中看來,不過是一個隕落的少年天才在落寞發呆而已。


    最高處堅硬的青石插著一柄鐵劍,沈振衣曾恃之技壓天下。然而不在天下第一劍客之手,它就隻是棄劍山莊弟子使用的製式普通青鋼劍。定價一兩七錢銀子一柄,前寬後窄,長兩尺二寸三分,比一般江湖人用的劍略短,也更細。


    因為山中濕氣重,劍身上已經有了深褐色的斑斑鏽跡,毫無光澤。劍穗原本鮮紅,經過日曬雨淋而褪色成了枯黃。


    九個月前,沈振衣便將佩劍深深插入石板,更手書“劍塚”二字,並拖著傷殘之軀,認真祭拜。


    棄劍山莊諸人不解其意,父兄也曾拐彎抹角詢問,他隻是笑而不答。


    此後每天上午,沈振衣在看完日出之後,都會順便祭掃一下這座簡陋的劍塚。


    今日當然也不例外。


    沈振衣燒了兩盆紙錢,又灑了一杯水酒,對著劍塚發怔良久。


    他抬起頭的時候,注意到側麵的草叢微微晃動了一下。


    沈振衣半閉雙目,漫不經心道:“後山白塔是棄劍山莊的禁地,擅闖者要被罰麵壁三月。楚小姐怎麽老是明知故犯?”


    他的聲音不大,但也足夠讓草叢中藏著的人聽清。隻聽一陣窸窣聲響,一個十四五歲的紅衣少女鑽了出來,頭頂上還沾著幹枯的草絮。


    紅衣少女的神情帶著幾分尷尬,又想顯出滿不在乎的神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沈振衣看了她一眼,閑閑道:“如果我是你,絕不會躲在那個不吉利的地方。”


    昨晚的殺手,與這位楚小姐隱藏的位置完全一樣。


    他的屍首,現在正在懸崖下海底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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