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之內,近來頗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從年初至今,朝堂上變故連連。先是肅王暗裏勾結武將的事被爆出,那位狗急跳牆派人行刺,險些蒙混過去。好在元和帝機警,借皇城司的手查了個清楚,將野心勃勃的肅王削爵禁足,鎖在府中。


    沒過多久,便是梁勳的案子。


    如今連恭王都出了事,下落不明。


    元和帝幾乎動用了手底下的所有精銳,仍沒能挖出恭王的去處。隻在數日前,拿到了件掛在數百裏外一處懸崖老鬆上的外衫,胸膛處有兩處劍痕,沾著血跡泥土,滿是跌損磨破的痕跡,髒汙不堪,據恭王府的侍衛辨認,正是恭王出事前穿的。


    除此而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元和帝震怒之下,險些處死幾位統領。


    然而他終究不能。


    堂堂一位皇子從眼皮底下消失,沒有內應是不可能的,若有真凶的線索,便是尚書相爺、邊關重將,敢行刺於皇子便是公然謀逆的罪行,元和帝誅其九族亦不足以泄恨,必定重懲。可如今查了半天,各處都沒半點進展,便是以耳目遍布天下聞名的皇城司,除了那件破衣裳外,也沒能拿出半點旁的東西來。


    元和帝幾回要殺統領梁政,終沒能下得去手。


    ——這梁政進皇城司已有二十年,從最底下的小嘍囉做起,一路摸爬滾打到這位置,是元和帝親自提拔上來的人,畢竟有積年的信任。且原本的統領韓起才因梁勳案而殉職,若他再殺了梁政,整個皇城司怕是得塌掉半邊天。


    而皇城司是他的利劍,絕不能輕易棄置,若皇城司都出了亂子,他這皇位便再難安穩。


    元和帝斟酌許久,終是按捺了殺心。


    然而從京兆尹到巡城的兵馬司,仍是通通倒黴,連皇城司的幾位精銳,都因失職之罪被處死,京城裏血雨腥風,朝堂上下戰戰兢兢。


    戴庭安在外看著,隻剩沉默。


    如同那年元和帝為疑心而算計戴毅,讓無數滿腔報國熱血的將士白白送死,他無能為力,唯有沉默嘶吼。亦如同他走過遠離京城的千裏鄉野,看著梁勳隻手遮天、賣官鬻爵、以政令大肆斂財,而皇帝任用奸佞、裹足不前,既未收複河山,也令萬千百姓苦不堪言時,仍無能為力。


    柔善仁心難以對付元和帝的陰狠,他隻能潛伏,等待改換天地。


    ……


    臘月過半,元和帝仍沒找到恭王的蹤跡,滿腔怒氣與擔憂便盡數轉向謀劃此事的元凶。


    無需刑部動手,此事由皇城司全權查辦。


    京城外山高海闊,恭王失蹤後如泥牛入海,生死未卜,極難找尋蹤跡,但在京城裏順蔓摸瓜探查案情,於梁政而言,不算太難。


    很快,皇城司便揪出了秦晟,再往深處查,才知秦晟在四年前便被肅王收為眼線,窺探皇城司的動向,去年又被恭王買通,往來頗為密切。此次皇城司查案不力,也是秦晟借職務之便暗中阻撓之故,耽誤了最要緊的幾個時辰。


    秦晟在恭王出事後沒多久便被人刺殺喪命,當時梁政被元和帝催著找恭王,並未深查,如今再循著線索查下去,諸般疑點終是指向了肅王府。


    是肅王心存不軌,數年前就已悄然染指皇城司,安插眼線。


    是肅王暗中買通秦晟,後來又指使他去接近恭王,騙取信任。


    是肅王勾結在山野間做人命買賣的江湖草莽,取了秦晟的性命。


    如今恭王下落不明,他成了唯一的皇子,受益無窮。


    一道道消息送到禦案跟前,從勾結武將到插手皇城司、謀害恭王,處處皆是肅王的影子。據皇城司所查,肅王還在禁軍中安插了人手,私通宮禁內外的消息,有顧皇後和鎮國公府暗中掩飾,藏得極為隱蔽。


    肅王府豢養的死士,能將戴庭安那種以一敵百,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又有數位隨從忠心保護的人刺殺成重傷,險些喪命,可見其暗藏的手段。


    元和帝終於勃然大怒。


    弑兄殺父,是藏在禦座下最血腥陰暗的秘密,也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


    而如今,他的長子正一步步踏上他走過的路。


    如同他當年謀害重傷的太子和年幼的皇太孫一般,對親兄弟下手,甚至早有籌謀,把手伸到了他的皇城司和禁軍。阻撓肅王的梁勳已然樹倒猢猻散,沒了恭王這個對手,那麽下一步,他會對誰出手?


    哪怕已被削爵禁足,肅王是皇室子孫,一旦他這個皇帝出事,仍能名正言順地登基。


    元和帝一念至此,不寒而栗。


    沒有萬分確鑿的證據能證實恭王確實是遭肅王謀害,元和帝卻在數夜輾轉後,決意以此案為由,將其廢為庶民。這種事情,非他一意孤行就能辦成的,帝王之下有朝臣百姓,肅王身後還站著顧皇後和鎮國公府,他得找個助力。


    ——統領百官的相爺徐伯嶽。


    元和帝對這位肥胖鬆軟的徐相一向頗為賞識。


    召老相爺進宮後,他也不急著提肅王的事,隻問幾件交辦給他的差事。徐相逐個應對,仍是慣常的穩重端方姿態,雖不像梁勳似的事事為皇帝思慮周全,卻看得出身在相位的深謀遠慮、權衡中庸。


    元和帝心中稍慰,待政事說完,話鋒一轉道:“恭王的事,徐卿近來可有新的消息?”


    “老臣無能,並未探到恭王殿下的下落。”


    “唉!”元和帝長長歎了口氣,手扶龍首,緩緩道:“有件事,朕委決不下。”


    這便是探問態度的意思了,徐相端然拱手。


    便聽元和帝道:“恭王出事後,朕曾派皇城司細查背後原委,樁樁件件,皆指向肅王,且鐵證如山。”他聲音微頓,覷著徐相道:“若果真如此,徐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這般秘聞令人心驚,徐相麵上稍露詫異。


    在老皇帝跟前韜光養晦十數年,穩穩坐在副相之位,對於老皇帝的心思,徐相揣摩得頗為熟透。他沉吟片刻,按事先斟酌過的,緩緩道:“若此事果真屬實,謀害皇嗣的罪行決不可輕饒!”


    “可朕膝下,如今隻剩他這獨苗了。”元和帝試探。


    徐相長揖及地,“皇上春秋正盛,定能子嗣繁盛,慢慢撫養長大,何來獨苗之說?身為皇子,理當文德武修,肅王若真有謀害手足之意,焉知不會有更惡毒的野心?老臣知道皇上心疼子嗣,但若因這層顧慮而不加懲治教導,怕會令他更加肆無忌憚。”


    這話說到了元和帝的心坎上,老皇帝凝重的神色微微舒展,“徐卿覺得,還是該重懲?”


    “老臣隻是怕姑息養奸,養虎遺患。”


    “謀害皇嗣是死罪——”元和帝目若深淵,徐徐道:“按律當梟首。”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哪怕老皇帝真的有殺心,徐相也不敢附和,隻恭敬道:“臣以為,肅王先前削爵禁足,已是重懲,如今若真的不思悔改,可告祭宗廟,暫廢他為庶人。一則令他明白,此身榮辱皆皇上所賜,能予便能取,繼而反思錯處:二則令其消除野心,謹慎恭順行事:三則可平息物議。往後,皇上子嗣繁盛,便是偏愛肅王殿下,也可在其立功時頒賜爵位,名正言順。”


    徐相緩緩說完,跪地叩首道:“臣冒死之言,請皇上恕罪。”


    殿內安靜了許久,元和帝才像是笑了下,“徐相此言甚是,何罪之有。”


    恭王出事後,元和帝所擔心的不過是肅王狗急跳牆,效法當年的他弑弟殺父,篡取皇位。若以徐相的建言,斬斷了肅王的念想,他亦能安穩,往後是提拔培養肅王,還是多生個皇子另擇賢明,全在他手裏定奪。


    且徐相向來行事老成,朝野間又有威望,他既有此心,定能在朝堂上扛住鎮國公等人的反對。


    元和帝甚是滿意。


    ……


    肅王廢為庶人的旨意,很快就頒了出來。


    皇城司拿出的證據加上弑弟殺父的疑慮,足以讓元和帝下定決心,而徐相在朝堂上的支持,也消解了顧家的壓力,元和帝撫平了後宮,此事便再無回旋的餘地。


    ——他甚至沒召見肅王,容他分辯幾句,便下令將其圈禁看管。


    恭王仍下落不明,沒了肅王和梁勳的朝堂,漸漸變得風平浪靜,元和帝少了枕畔的虎視眈眈,雖為恭王擔憂,嚴令尋查之餘,卻也放心不少,對徐相愈發信重。


    靖遠侯府裏,青姈卻明顯覺出了緊張的氣氛。


    周氏近來頗為忙碌,時常獨自外出走動,便是年節臨近的事也不太上心,悉數交給董氏和青姈打理。而戴庭安回鐵山堂的時間也愈來愈少,白日裏如常去衙署,回府後或是在書房忙碌,或是消失無蹤,若回來得早,便到鐵山堂陪她睡,若回來得晚,索性在書房躺兩個時辰。


    如此忙碌著,轉眼便過了除夕。


    許是時氣所致,許是恭王下落不明令人傷心,宮裏的太後忽然在這關頭病倒,且病勢纏綿,頗為棘手。她不是元和帝的親生母親,這些年深居宮中甚少露臉,這回倒是一反常態,想召命婦輪流入宮侍疾。


    元和帝原隻是裝個孝順的樣子,覺得今年朝廷的事令他頭疼,若宮裏太後這會兒薨逝,難免添晦氣,遂以孝順姿態允了此事。


    這兩天輪到周氏侍疾,在太後榻前日夜照料。


    青姈嗅得出不尋常的氣息,這兩日也打點精神,跟董氏赴宴時留心聽貴婦們的議論,若見著戴庭安,便當瑣事說給他聽。


    這日赴宴歸來,已近傍晚。


    年節裏衙署不開門,戴庭安倒是回來得比尋常早,進屋見青姈在側間裏整理衣裳,抬腳便朝她走來。裏頭青姈聽見動靜,回頭笑了笑,迎上來幫他寬衣,口中道:“這滿身的酒氣,難得見你在外頭喝酒。”


    “見了幾位要緊朋友。”戴庭安雙眸請炯,不見醉意,神色倒有點肅然。


    青姈將那赴宴時穿的錦袍解下來,有點詫異,“有事要說呢?”


    “跟我來。”戴庭安語氣頗肅,朝徐嬤嬤遞個眼色,等她帶兩位丫鬟出去,掩上屋門,便攬著青姈進了裏間。鐵山堂外銅牆鐵壁,他甚少這般慎重,青姈也不自覺換了神色,將層層軟帳從金鉤取下垂落,輕聲道:“是外麵出事了嗎?”


    “快了。有件大事,不到最後一刻,不知成敗。柔柔——”他自圓房後,便悄然換了稱呼,攬著青姈的肩鄭重道:“我想送你出京城,避避風頭。”


    青姈目光微頓,“是怕我出事?”


    “母親久經風浪,不必擔心,魏鳴他們也是。隻有你,”戴庭安似是歎了口氣,“我不敢讓你冒險。”


    他點到即止,青姈卻知道他的意思。


    有些事雖未捅破,但同床共枕,戴庭安並未刻意設防,她當然覺察得出來。


    肅王、恭王先後出事,跟戴庭安暗裏往來的徐相獨掌大權,太後鳳體違和,罕見的召命婦侍疾,周氏身在宮中,聽說徐相的夫人昨日也入了宮。不管這是出自戴庭安的安排,還是元和帝的密謀,驚雷過後,必是席卷而來的暴風雨。


    他想送她出京,避開旋渦。


    她微微勾唇,環住戴庭安的腰,靠在他的胸膛,原本微有點緊張的心跳隨之安寧。


    “夫君想必是相信我的。”她低聲說。


    “當然。”戴庭安抱緊她。


    若是不信,怎會娶她進府,若非信任,又怎會留她在身邊,任她隨意出入書房。隻是她畢竟年少,又過得孤苦,不願拉著她提心吊膽而已。


    戴庭安撫著纖弱肩膀,聽她繼續往下說。


    “其實我猜得出來,當年戴將軍的死另有蹊蹺,否則夫君不會壯誌消磨,拿著滿腹文韜武略在刑部度日。母親是女中豪傑,夫君守著鐵山堂收斂鋒芒,想必是在謀劃大事。”她抬眸,看到戴庭安輕點了點頭,續道:“那件大事是什麽,我不清楚。但若真的有危險,我不想離開。”


    聲音輕柔,卻堅定。


    戴庭安仍有些遲疑,“這是殊死搏鬥的事——”


    “我不怕。”青姈打斷他,微微仰頭,桃花眼裏目光清澈,態度卻柔韌執拗,“從前我的身後空無一人,如今有夫君在身邊,更不會怕。”


    父母俱忘,曾經曆過真切的生死,這世上,如果要說她最怕的事,那便是前世重演。


    這一世夫妻是她苦心求來的,不論大事是成是敗,都不會臨陣逃脫。


    青姈看著他那雙泓邃雙眸,輕踮起腳尖,親吻在他唇瓣。手臂藤蔓般環在他脖頸時,聲音也跟著溫柔起來,“夫君放心,會一切順利的。你瞧,從前你碰見危險,我都夢到了,這回安然無事,想必能順遂。”


    這理由自然很牽強,戴庭安卻微微勾唇。


    寬慰也好,祈願也罷,她就在他懷裏賴著不肯走,拗得令他束手無策。


    戴庭安終是輕歎了口氣,收緊懷抱,闔眼遮住眼底翻湧的情緒,雙唇反守為攻。


    ——既不願離開,那就並肩往前吧。


    我會護著你,始終如一。


    作者有話要說:後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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