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禦花園, 自然是沒有什麽美景的。天寒地凍的, 唯四季常春的樹木還有綠色, 其餘的都是幹黃的枝丫。


    一路走來, 除了偶爾經過的宮女,再無他人。


    芳年不由得想到自己第一次進宮裏,那時候園子裏花紅柳綠, 各色的美人兒穿梭其中,好不熱鬧。


    不過短短數月的功夫, 原本人滿為患的宮中就成了另一個七王府。各處的宮殿都成了空殿, 比之王府,更加空曠。


    她身披錦紫的鬥篷,鬥篷上亦用金絲線繡著鳳鳥。身邊的男人一身龍袍, 套著黑金的大氅, 嚴肅冷峻。


    “我當日進宮時還在這園子裏賞過花,眼下倒是沒什麽可賞的了。”她隨手摘下一片還未掉落的葉子, 兩指捏著, 轉動把玩,頗為閑適。


    眼看著年關將至, 等開了春, 想來園子裏必是另一番景象。


    一抬頭, 就見一身藍色的人影走來, 像是無意中走到此處一般。


    她的嘴角微揚起, 看向來人。


    來人是淑太妃, 素藍的衣裙, 同色的鬥篷。妝容淡雅,發髻簡單,唯插著一枝玉簪。她本就長得溫婉,此番打扮,更顯出她飄然的氣質,令人不由得升起好感。


    她規矩地行禮,眼眸半抬,“臣妾見過陛下,娘娘。不知陛下與娘娘在此,誤闖禦花園,還望陛下娘娘見諒。”


    “起身吧。”


    “謝陛下。”


    芳年瞧著她來時的路,若有所思。


    “天氣寒冷,淑太妃若是有什麽事情,打發宮人們去做,何必親自出來,小心著了寒氣。”


    “回娘娘的話,是臣妾念了一上午的經,想出來透透氣。臣妾一向如此,參禪悟道,每逢不得解時,便會四處走走。”


    “原來如此,淑太妃好心性。”


    “謝娘娘誇將,談不上心性。不怕陛下娘娘笑話,此前多年,若不是靠著佛經,恐怕臣妾真不想活在這汙穢的地方。人人都說臣妾命好,喪女長女進宮為妃,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臣妾若能選擇,寧願不做這皇妃,可惜造化弄人。”


    最後一句,語氣落寞,頗為寂寥。轉而,她換了一個語氣,“臣妾不打攏陛下和娘娘,這就告退。”


    芳年含笑點頭,看著她優雅地轉身,藍色的鬥篷像水波一樣劃過,蕩起漣漪。轉身之際,微垂的睫毛顫了一下,如蝶羽一般。


    好一位淡雅的女子,舉首投足間都是別樣的端莊。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園子的拐角,芳年已經肯定了自己心裏的猜測。她剛才的一番話,決不是隨便說的。若真是知禮的,怎麽可能會在陛下麵前說那樣的話,分明是扮可憐,博同情,想引起陛下的憐惜。


    這位淑太妃城府之深,超乎想像。


    要不是成玉喬的話,隻怕自己就算是心有防備,都不會懷疑她。


    “深宮似海,我記得陛下不是有令,未曾生育過的太妃太嬪都可以離宮再嫁,為何淑太妃還願意留在宮中?”


    元翼看了她一眼,“淑太妃無處可去,她自幼喪父喪母,寄養在舅家。”


    “我知道,若不,陛下您替她尋一個好人家,讓她終身有依。”


    他的眼神幽深起來,看不清裏麵的情緒,芳年突然就覺得自己恃寵生嬌。他再寵愛自己,畢竟是天下之主。


    帝王心思,豈是別人可以猜度的。


    “陛下,我隻是隨口說說,太上皇還在。淑太妃位份高,若是再嫁,隻怕於皇家聲譽不好。”


    “朕心裏有數。”他說著,走在她的前麵。


    她在後麵咬著唇,拿不準他有沒有生氣。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突然他猛地轉身,一把拽過她,將她帶進懷裏,隱到旁邊的假山之中。


    芳年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人就他抵在假山上。


    他的眼神暗沉沉的,似乎還有怒氣。這般模樣,極似他們初識時。


    “陛下…”


    “是不是朕說的不夠明顯,做得不夠明顯?”


    “陛下…我…”


    “朕說過,此生隻得你一人,你還在試探什麽?淑太妃與朕早年相識不假,但朕並無半點其它的心思。若真是對她有一絲的感情,怎麽可能會讓她進宮?你不信朕,方才還拿話來試探朕,嗯?”


    他捏著她肩膀的手用著勁,生疼生疼的。


    她突然就後悔起來,暗罵自己多心,為何不相信他?自己為何要患得患失,以尋常男人的想法來揣度他。


    他現在對自己情深義重的模樣,讓自己忘記他初時的樣子。那樣一個行事張狂,唯我獨尊,瘋子一般的男人,他的驕傲哪裏允許別人懷疑?


    “陛下,我錯了。”


    “你說說看,錯在哪兒了。”他的頭低俯著,近在咫尺。她都能聞到他清洌的氣息,噴在臉上。


    他手上的勁鬆開,依舊抵著她,身體貼近。


    她眨巴著眼,軟著語氣,“是我聽風就是雨,聽別人說陛下與她早年相識,她…關心陛下,所以才會胡思亂想。陛下…您原諒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會了。”


    “還有下次?”


    “沒有了,”她小心地瞄著他的臉色,咬著唇,“陛下,我有此番舉動,證明我在意陛下,許是宮裏的陳醋壇子被我打翻了。”


    帶著撒嬌的語氣,極為難得。他不由得心神一軟,臉色緩和下來,眼裏帶起暖色,不複方才的冷意。


    芳年心一鬆,暗道他果然吃軟不吃硬。


    兩人靠得極近,彼此氣息可聞。他抵住她身體的姿勢,像把她圈在懷中。假山洞內,隱蔽窄小,越發的令人心生綺念。


    她的手不自主地伸出,環住他的腰。男人的腰結實勁瘦,她能記得他的身材是如何的完美。“陛下,您現在原諒我了吧,我還要給您生孩子呢。”


    溫軟的話,嬌豔的麵容,他眼眸重新暗沉下來,俯首含住那紅唇。


    許久過後,她氣喘籲籲,使力推著他,“唔…陛下…此地…不宜…”


    他哪能不知道,慢慢地放開她。她的發髻有一些鬆散,唇瓣紅豔豔的,泛著水光。雙頰嫣紅,像三月的桃花。


    一把將她的兜帽蓋上,拉著她的手,出了假山。


    夫妻二人回到永澤宮內,直接進了內室。萬嬤嬤與三喜等人識趣地沒有跟進去,隨後不久就見內室的簾子放下。


    內室裏,金風玉露,纏綿繾綣。


    萬嬤嬤冷著臉,緊盯著不遠處忙活的宮女們,意圖看出,這些人當中有誰想靠近內殿。


    次日陛下去上朝後,芳年睡到辰時過才懶懶地起身。想起昨夜自己男人瘋狂不知滿足的索取,手不由得撫上腹部。


    這一世,至高的名份,深愛的男人,她都擁有。她不允許有任何人來破壞她兩世才修來的福氣。


    誰都不行!


    她恢複平靜,喚三喜她們進來侍候。


    待梳妝用過早膳後,萬嬤嬤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她麵色一冷,命令道:“把人帶進來。”


    不多時,兩名小太監押著一位宮女進來,看打扮,是宮裏的三等宮女。


    “回娘娘,她名叫司秋,是新進來的三等宮女,負責雜掃等活計。老奴昨日見她趁人不注意時,偷奸耍滑,竟溜開躲懶。”


    司秋跪在地上,渾身發抖,“娘娘…饒命…奴婢身子不適…所以…求娘娘開恩,開恩哪!”


    “身子不適為何沒有歇著,反而四處亂跑?”萬嬤嬤睨著她道。


    “奴婢…奴婢是去尋一起進宮的同鄉,想弄些藥喝喝。”


    “你的同鄉,可是西宮裏的宮女?”


    “正是,奴婢…的同鄉是惠太妃身邊的。”


    芳年眼一眯,惠太妃?昨日淑太妃來得那麽及時,說是巧合她根本不會信。也是在與陛下出門時,她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她當時想著,若是淑太妃真的對陛下有意,定然會在永澤宮中安插眼線,故而用眼神示意萬嬤嬤。


    萬嬤嬤不愧是宮裏的老人,一個眼神就能明白自己的打算,揪出通風報信之人。同時,她心裏更加肯定,淑太妃的城府之深,超乎她的想象。


    以常理來說,司秋是惠太妃安插的人,更合乎情理。因為所有的太妃中,隻有惠太妃還有子在世。


    要是惠太妃與二皇子母子有不臣之心,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是合理的。


    她細思著,看來宮裏的女人都不是簡單的。那二十多位宮女,還不知道都有誰的眼線?淑太妃與惠太妃在宮中經營多年,誰知道暗處都拉籠了什麽人。


    “萬嬤嬤,她既然犯了宮規,你就依宮規處置。”


    “是,娘娘。來人哪,將司秋帶下去,重打二十大板,送去浣衣局。”


    司秋被按在殿外的矮長凳上,高聲呼喊,“娘娘,饒命啊!”


    芳年站在殿門口,掃視著宮內所有的宮人,“你們給本宮聽著,本宮最忌吃裏扒外。既在永澤宮當差,本宮要的就是忠心。你們忠心隻能對本宮一人,若有異心,本宮決不輕饒。”


    所有的宮女太監都低著頭,原以為皇後是個綿軟的,哪曉得性子如此強硬。要他們都忠心她,難不成連陛下的話都不聽?


    她莫非是想一人獨霸陛下的後宮?


    眾人猜疑著,並不敢訴之於口。


    但朝堂的臣子們,已有人上折,奏請陛下納妃擴充後宮。


    其實,那天木閹賊的話,許多人聽到了。


    陛下不能人道,不知是不是真的。可後宮隻有皇後一位女人,顯然是不合祖製的,也不符合宮中的規矩。


    龍椅上的帝王臉色冰冷地看完手中的折子,輕哼一聲,隨手丟在地上。


    “愛卿們倒是閑得慌,京裏京外雜事一堆,你們還有閑心盯著朕的後宮。既然有人請了折子,那朕不妨就告之眾卿。後宮有皇後,朕會有嫡皇子。納妃有何用,生一堆的庶皇子,等著被殺嗎?”


    朝臣們倒吸一口涼氣,陛下龍威無懼,連這樣犯忌諱的話都敢說,恐怕是真的鐵了心,不願納妃。


    所有人低下頭去,元翼冷眸掃視,“納妃之事,不可再提,否則以擾亂朝綱處置。愛卿們若是無事,就退朝吧。”


    他一拂袖,擺駕回宮。留下滿朝文武,麵麵相覷。


    很快有人反應過來,看著金吾大將軍的冷臉,小心地討好著,“恭喜國丈,恭喜傅禦史。”


    傅萬裏與伍將軍對視一眼,同還禮。


    元翼回到永澤宮,看到外麵正在行刑,徑直跨進了宮殿。


    三喜見狀,悄聲退出。


    “發生了什麽事?”


    芳年笑意相迎,隨意地道,“那宮女昨日當值時去了西宮,犯了宮規。我剛入主宮中,總得立立威。”


    他冷冷的眼寒光一現,“李長海,進來。”


    很快,他身邊的大太監進來,“奴才叩見陛下,叩見娘娘。”


    “你去,傳朕的口諭,所有後進永澤宮的宮人全部杖責十大板。以後但凡一人犯錯,連坐受罰。若想不受罰,當互相監督,任何人不許再犯。”


    “是,陛下。”


    芳年瞠目結舌,覺得連坐是不是過分了些。


    元翼冷哼,“皇權至上,若敢背著主子有異心,想奴大欺主,效仿從前,朕決不輕饒。你是皇後,後宮所有的事情你一人獨斷,膽敢有人冒犯,不必留情。殺一儆百,朕就是要讓他們畏怕。”


    芳年了然,陛下這是怕再出一個木公公。


    “陛下放心,我知道了,以後但凡是有異心者,決不姑息。”她端著臉,說得正義凜然。


    他目露讚許,“不愧是將門虎女。”


    她嗔他一眼,什麽將門虎女,她可是自小在傅家長大的,哪有她爹的半點威風?


    “我哪裏虎了?”


    他低頭一笑,這姑娘虎虎的,不是長相,是性子。猶得初見時她的膽大,怕隻有一個虎字能形容。


    “依朕看,哪裏都虎。”


    她頓時不幹了,虎可不是什麽好字,拿來形容一個女子,更是貶意。什麽虎頭虎腦,虎背雄腰,都不好聽。


    想她雖不是弱不經風的女人,好歹身材玲瓏有致,哪裏能與虎扯上關係。


    她佯裝生氣地扭頭,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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