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細心的玉潤發現了那袋蓮子。顏舜華笑眯眯,也不瞞著,當著玉潤的麵剝開那翠綠的小殼,露出那白白的蓮子。秋天荷花謝了,結成蓮蓬,倒是能滿足她的口腹之欲。


    新鮮的蓮子口感鮮甜,她昨夜已吃了一些,見玉潤一直盯著看,抬手喂了玉潤一顆。


    玉潤瞪她。


    顏舜華說:“玉潤,你越長大越不可愛了。”她威脅,“再這樣下去,我要把你嫁出去!”


    玉潤說:“那我還省心點。”就算是別家的小郎君,也沒有顏舜華這麽胡來的。她指著桌上的蓮子,“這一看就是新采的,姑娘你昨天隻去了賞楓,哪裏有時間去采蓮。定然是昨天夜裏有人送來的!”


    新采的?顏舜華瞧了眼那翠綠的蓮子,也察覺它非常新鮮,想來不是什麽童子所摘,而是東華郡王自己來時親自剝的。


    想到那不沾人間煙火的神仙人物,連夜站在荷塘邊采蓮蓬剝蓮子,顏舜華心中一樂,唇邊也溢出些許笑意。她說道:“玉潤你這眼睛就是利。”


    玉潤看著顏舜華歎息。


    顏舜華說:“放心,我有分寸的。”


    玉潤:“……”


    她們家這位姑娘,最缺的就是分寸,什麽人都敢得罪,什麽事都敢做。這才到京城沒多久,就已經惹了那麽多流言蜚語!


    顏舜華無意與玉潤多解釋。她收拾琴囊,帶上珠圓出門。京城局勢複雜,她沒有帶上雪球,而是和別家姑娘一樣乘著軟轎出發,去了謝蘊清那邊。


    謝蘊清不喜熱鬧,宅中仆人很少,門房自然隻有一個。顏舜華過來是不用通報的,她朝門房笑了笑,便領著珠圓入內。


    不想剛走到謝蘊清所在的院子,顏舜華就聽到謝蘊清的怒喝:“出去!”


    顏舜華一愣。謝蘊清永遠疏疏淡淡的,何嚐有過憤怒這種情緒?


    顏舜華忙跑了進去,卻見一個身穿廣袖寬袍的女子正與謝蘊清對峙。


    那女子容色美麗,神色卻帶著幾分譏諷,口中的話也不客氣:“我還道你真的舍了京城富貴,沒想到這麽快又回到了京城。謝蘊清,你真是和你母親一樣假清高到叫人作嘔。”


    顏舜華覺得那女子有些眼熟,仔細一看,這不是薛璿璣的老師——靜雅學坊那位曲先生嗎!


    顏舜華別的毛病不大,就是護短這毛病最大。聽那曲先生語意不善,她也不管對方是不是一手建立靜雅學坊的人,跑進去橫在謝蘊清麵前。


    曲先生訝異地看著她。


    顏舜華眉頭一挑,說道:“珠圓,替先生送客。”


    曲先生掃了顏舜華一眼,冷笑說:“你就是她那學生?不敬尊長,不知禮數,你們師徒倆倒是‘相得益彰’!”


    顏舜華在這方麵何曾退讓過,當下也慢條斯理地反擊:“有些人什麽都沒長進,隻有年紀長了,空比我活多了幾十年而已,有什麽值得敬重的。至於禮數,”顏舜華露齒一笑,“我頗為喜歡《禮記》裏的一句,‘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


    曲先生被顏舜華堵得臉色一青。


    謝蘊清麵露異色。


    她素來不愛與人說話,更別提爭執,如今見曲合璧啞口無言,竟有種莫名的快意。隻是想到曲合璧的身份,謝蘊清的心又是一沉。


    有了今日這一樁,顏舜華還能進靜雅學坊嗎?


    曲先生看著護在謝蘊清身前的顏舜華,再不說什麽,甩袖而去。


    顏舜華也不問她們起衝突的原由,隻笑著問:“先生,今天你要教我什麽曲子?”


    謝蘊清歎了口氣,望著顏舜華說:“晚晚,你這性情……”


    顏舜華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望著謝蘊清等她的下文。


    “太鋒利了。”謝蘊清緩緩說,“你是女孩兒,還是柔婉些好。”


    “天下柔婉的女子那麽多,不差我一個。”顏舜華覺得自己改不了。


    謝蘊清沉默半餉,才說:“你可知剛才那人是誰?”


    顏舜華說:“我曉得。”她說出曲先生的身份,“她是靜雅學坊的曲合璧曲先生,璿璣姐姐的老師。可我觀她言行,並無傳言中的不凡風姿。”倒像個鄉村野婦。


    謝蘊清說:“你既知道,又何必得罪她?如今京中世家之女都想入那靜雅學坊,你今日這樣與她爭執,靜雅學坊恐怕不會收你了。”


    “不收就不收,”顏舜華不在意,“她當著我的麵侮辱先生,我豈能不回擊!”


    饒是謝蘊清性情清冷,聽了這話心中也微微感動。她說:“你不知原由就為我出頭,若是錯處在我呢?”


    顏舜華說:“那錯處是在先生嗎?”


    謝蘊清對上顏舜華的雙眼,終是沒有隱瞞,娓娓說出她與曲合璧的恩怨:“我與她原算是姐妹。”


    顏舜華愕然。


    謝蘊清說:“我們父親與她母親失散後,與我母親相遇相知,互許終身。當時戰亂連連,兩邊又都已沒了親眷,成親沒那麽多講究,兩人點了紅燭,說了幾番親近話,就算是成了夫妻。母親督促父親念書,替父親籌了路費去外麵謀了差事。不想父親的官職剛有起色,就與她母親重逢。”謝蘊清語氣淡淡,“上官見父親不嫌棄她母親曾淪落為歌姬,覺得父親情深義重,對他委以重任。”


    顏舜華說:“那先生的母親……”


    謝蘊清說:“父親回來過,說明個中原委,又說心中是有我母親的,隻是不願失了上官的看重。”她眼底掠過一絲痛恨,“我母親沒有說什麽,隻帶著我悄然離開。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聽說他們生了一女,名叫‘合璧’,他們的故事一時傳為佳話。”


    顏舜華心中一緊。


    謝蘊清說:“我以為母親會傷心,但母親沒有。母親說她本就不願為俗世姻緣所束縛,隻是想要個孩子相伴。她對我說,‘有了你,我哪還有閑暇傷神’。”


    顏舜華誇道:“先生的母親真是個瀟灑人!”


    “那是自然。”提及母親,謝蘊清臉上也有了笑意,“後來母親病逝,命我來京城拜師,我便拜入師父門下。當時,她也是師父的弟子。”


    顏舜華明白了,必然是謝蘊清琴技比那曲合璧高。再加上上一輩的恩怨,曲合璧會與謝蘊清針鋒相對也很正常。


    顏舜華說:“可當初的事錯又不在先生和先生的母親這,她為什麽要恨上你們?”


    戰亂頻發,失散多年,誰都不會覺得還能重逢,再嫁再娶也是常有的事。那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吧?


    謝蘊清說:“起初我也不明白,後來我在父親臨終前見了他一麵,知他一直對母親念念不忘,常與她母親起爭執,我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想到父母都已不在人世,謝蘊清心中的鬱結也散了幾分,“人總是對自己失去的東西格外在意,永遠看不見、更不會珍惜眼前的一切。”


    作為“不被珍惜”的,曲合璧與曲合璧母親痛恨她們的理由不是很明白了嗎?


    說到這裏,顏舜華也明白了。後麵那些紛爭不需要謝蘊清細說,她也能猜出一二。無非是謝蘊清風頭勝過了曲合璧,或者謝蘊清得了曲合璧心上人的青眼之類的,引得曲合璧在恨上謝蘊清母親的同時也恨上了謝蘊清——甚至把對謝蘊清母親的恨全都轉到了謝蘊清身上。


    顏舜華知道這些往事必然不會有多愉快,當下就轉了話題:“先生今天到底準備教我什麽曲子呢?”


    謝蘊清明白顏舜華的體貼,眼神越發柔和:“《春江花月夜》吧。”


    顏舜華的小臉蛋兒瞬間皺成苦瓜:“我知道這曲子,它好長……”這曲子可以分成回風、卻月、臨水、登山、嘯嚷、晚眺、歸舟七段,每段都和她以前學的曲子差不多長。


    謝蘊清說:“正好磨磨你這急脾氣。”


    顏舜華隻好讓珠圓把琴囊解下,開始練習《春江花月夜》。


    另一邊,曲合璧回了靜雅學坊,心中鬱氣未消,腦中仍免不了浮現顏舜華那伶牙俐齒的反擊。很難想象謝蘊清那種冷情、清高之人,居然會收下這麽個學生。


    而那顏舜華年紀雖小,卻已能看出是明豔絕麗的長相,再長大些,也不知會變成什麽樣的禍害。這樣的女子雖然不討夫家長輩歡心,卻是世間男子最難抵擋的!


    她的美麗是張揚的,性格也是張揚的,與她見上一麵恐怕就難以忘懷。


    曲合璧正皺著眉頭,忽聽有人敲響了自己書房門。愛徒薛璿璣的聲音自門外響起:“先生?”


    曲合璧說:“進來吧。”


    薛璿璣推門而入,唇邊含著笑意,說道:“先生,我想舉薦一人入學坊。”


    曲合璧心突突直跳。她知道自己這學生與顏舜華一路同行,似乎頗為喜歡那尖牙利齒的女孩兒。


    這是喜歡到要來舉薦了?


    曲合璧不動聲色,問道:“你想舉薦誰?”


    薛璿璣正要開口,又聽有人在外敲門。她轉頭一看,發現竟是林靈妙。


    薛璿璣何等機敏,一猜便知道林靈妙的來意。她笑道:“我猜妙妙妹妹的來意與我一樣。”


    曲合璧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林靈妙竟也與那顏舜華交好?


    林靈妙一愣,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道:“先生,我想舉薦顏家顏舜華入學坊。”


    有人舉薦,便可參加入靜雅學坊的考試,而且很可能被舉薦人的老師收入門下。林靈妙是薛璿璣舉薦的,所以與薛璿璣一樣成了曲合璧的學生。


    薛璿璣與林靈妙這麽早來舉薦,就是希望顏舜華能常與自己作伴。


    曲合璧聽到自己最不想聽的話,額頭青筋抽動了幾下。她慢慢平複好心情,才淡淡地說:“不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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