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鄴州石墨礦回來的十六名林家舊仆,還有周嬤嬤這個失獨苦主直挺挺跪在公堂之上。因他們都是一身黑衣,除了周嬤嬤,其他人的臉和手也是黑黃色,襯得公堂更加陰沉昏暗。因他們所告之事讓人聽起來不寒而栗,公堂裏充斥著森寒之氣。在場的每一個人似乎都被壓抑的氣氛和環境浸染,個個麵色沉謹森然。


    蕭彤一身湛藍色直綴,頭發用水藍色發帶綁起,渾身上下無一飾物,整個人幹淨得如萬裏無雲的天一樣純淨無瑕。他懷抱長劍站在林家舊仆身後,身體挺得筆直,麵龐不苟言笑,那模樣神態真像是來壓份量的人。看到謹親王和裕郡王都坐在公堂上旁聽,他不行禮、不問安,對他們視而不見,好像不認識一樣。


    “你兒子是不是傻了?”謹親王捅了捅一臉沉鬱的裕郡王。


    “傻了才好。”裕郡王正為鄴州石墨礦的事憂心,跟謹親王說話的語氣透出不耐煩。蕭彤對他這個爹視而不見,他對謹親王這個爹也就不想太客氣了。


    謹親王冷哼一聲,說:“你別跟我甩臉子,鄴州石墨礦鬧出這種事都是你縱容的。你那表小舅子最不是東西,他跟杜家沾親,都穿一條褲子,就耍你這個傻蛋了。你那媳婦最護短,想盡辦法袒護她娘家的人,我看這事你怎麽收場。”


    裕郡王妃出身關鄉侯府嶽家,嶽家也是盛月皇朝開國賜封的八侯之一,滿門武將。她母親的娘家是保國公府花家,花家是前朝旺族,也崇尚武風。裕郡王妃自幼隨父母在西北邊境,長到八九歲才回到京城。沒想到回京之後不到半年,其母就病逝了。花家憐憫她年少喪母,就把她接過去教養,直到定親才回嶽家。


    所以,裕郡王妃和花家更親近,跟花家的來往走動比跟正經娘家還多。現任保國公的嫡次子花晌比裕郡王妃小三天,裕郡王妃到花家與他玩得最好。花晌不務正業,文不成、武不就,謹親王所說的裕郡王的表小舅子就是他。保國公世子娶了杜氏的妹妹為繼室,小杜氏就是花晌的嫂子,這樣,花晌和杜家就沾親了。


    “拜托您老人家別再給我添堵了。”裕郡王的頭轉向一邊,皺眉歎氣,思慮片刻,又說:“林家第一批仆人被賣到鄴州石墨礦時,我和嶽氏還沒成親呢。”


    裕郡王是鄴州石墨礦的幕後東家,林家舊仆被賣到石墨礦且被虐待之事他全然不知,也難脫幹係。但他不想把裕郡王妃和花家卷入其中,裕郡王妃護短,要讓她知道這件事非鬧大不可。裕郡王也知道若他身邊的人都跟此事沒關係,他才能把自己擇得一幹二淨,到時候找幾個管事頂罪即可,反正那些管事也罪有應得。他現在最不放心的人就是花晌,鄴州的石墨礦這些年一直是花晌替他打理。


    花晌若牽扯到林家舊仆之案中,裕郡王妃肯定會出麵,到時候,就不是他一人卷入了。裕郡王長籲短歎幾聲,又看了看麵如深泉一般沉靜的蕭彤,心中突然萌生出不好的預感。蕭彤站在林家舊仆身後幹什麽?那裏可是原告的位置。


    劉知府正讓林家舊仆報姓名、年齡、籍貫,先前在林家所任何職,什麽時間因什麽事被什麽人賣到鄴州石墨礦,邊聽他們回答邊和血書上所列事項比對。聽到謹親王父子低聲說話,看到站在林家舊仆身後的蕭彤,他不由皺了皺眉。問詢完畢,他仔細看了書記官做的筆錄,才拿給林家舊仆簽字畫押。


    “世子爺,你有事嗎?”劉知府試探著問。


    看到蕭彤和林家舊仆一起進來,一直站在他們身後,一言不發,對自己的祖父和父親都視而不見,劉知府滿心奇怪。謹親王和裕郡王自坐到公堂上旁聽,就一直低聲說話,看到蕭彤也好像不認識一樣,這就令劉知府更加奇怪了。


    蕭彤沒回答劉知府的問題,反問道:“劉大人,這件案子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審?你不可能請沈閣老過堂了,你要按製詢問沈慷、杜氏和杜紡嗎?”


    劉知府看了看謹親王和裕郡王,輕歎一聲,“世子爺認為接下來……”


    “我認為接下來應該先吃飯。”蕭彤回答得迅速且直接。


    蕭彤這句話象是一句玩笑,卻正和劉知府的心思,他正想找一個台階呢。林家舊仆的事年深日久,牽扯極廣,一旦鬧開,影響巨大。他不想馬上招沈慷等人來詢問,他想聽聽謹親王和裕郡王的意思,可又怕別人說他徇私枉法。借午飯時間和謹親王、裕郡王溝通一番不正是好機會嗎?別人也不至於說三道四。


    “世子爺此言雖不合公堂規矩,卻合情合理,現在確實時候不早。”劉知府讓衙役給後廚傳話準備飯菜,又對盧同知說:“子昂,你來招待林家仆人用餐。”


    “是,大人。”盧同知自知責任重大,否則劉知府也不會把些事交給他。


    劉知府交待林家舊仆就在公堂用餐,除了如廁要有衙役帶領,不準他們隨意外出。現在,林家舊仆是焦點,若出一點閃失,他能不能保住知府的位子都是未知數。看到謹親王和裕郡王都往外走,劉知府想跟上他們,卻被四皇子截住了。


    蕭彤囑咐了林家舊仆一番,到公堂外麵去找連成駿。連成駿趕鴨子上架,威逼利誘,曉他以情、動他以理,交給了他這樣一份差事,真讓他苦不堪言。


    蛇皮蛇骨帶兩名黑衣暗衛等在公堂外麵,連成駿不在,而且他們都不知道連成駿去了哪裏。蕭彤沒找到連成駿,好像沒主心骨一樣,連連歎氣,懊惱不堪。


    見四皇子攔住了劉知府,裕郡王冷哼一聲,繼續跟在謹親王身後沿著抄手遊廊散步。晌午已過,可這對父子都沒有要用膳的意思,他們各想心事,沉默不語。


    “你來府衙帶了多少人?”謹親王打破沉默詢問。


    “十幾個人。”裕郡王所說的十幾個人都是親信,普通侍衛不算數。


    謹親王點點頭,說:“保護好林家舊仆的安全,他們若出半點意外,第一個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人就是你。皇上派你和我來津州是想讓我們替他探探路,有事先平息了,別有什麽麻煩事,若牽扯出對朝廷不利的傳言,就是你我的責任了。”


    “是,父王。”裕郡王思慮片刻,叫來裕郡王府的劉長史吩咐了幾句,又對謹親王說:“我把上給皇上寫奏折陳述此事並請罪,再想辦法把此事壓下去。”


    “壓不是辦法,壓得太狠了會出亂子,現在主要是林家舊仆的人身安全,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謹親王生性憨直、不拘小節,但自幼長在皇家,可不是缺心眼的人。他更懂得人言可畏,考慮問題比裕郡王這個當局者更全麵。


    “是,父王,我把上讓人把他們保護起來,等……”


    “王爺、王爺——”高長史匆匆走來,滿臉焦急。


    “什麽事?”謹親王皺眉詢問。


    “有兩名林家舊仆被刺傷了。”高長史喘了口氣,又說:“林家兩個男性舊仆由衙役帶著去茅廁,遇到了刺客。刺客把衙役打昏了,又向林家舊仆動手,刺傷了一個,又刺另一個時,恰巧世子爺去茅廁,就把刺客打跑了。”


    謹親王忙問:“共有幾名刺客?林家舊仆由幾個衙役帶領?”


    “兩名刺客,林家舊仆由一個衙役帶領。”蕭彤快步走來,麵色森寒。他本想利用吃午飯的時間跟裕郡王溝通一下,想想應對之策,沒想到又出了這種事。


    裕郡王又急又氣,衝蕭彤嗬問:“你為什麽打跑刺客?為什麽不抓住他們?”


    “是救人要緊還是抓刺客要緊?”蕭彤也急了,毫無禮貌地反問裕郡王。


    “王爺,世子爺,息怒息怒。”劉知府趕緊規勸裕郡王和蕭彤,“茅廁位置偏僻,此時又是午飯時間,進出茅廁的人不多,刺客狡猾,就選準這時候下手。若不是世子爺及時趕到,恐怕那兩名林家舊仆就都沒命了。”


    謹親王輕哼一聲,問:“林家那兩名舊仆的傷勢怎麽樣?”


    “回王爺,一名傷得很重,傷口在心髒的位置,流了很多血,世子爺已給他封穴止血了。另一名隻是皮外傷,隻是這人在反抗時撞折了一隻胳膊。”


    “去看看。”


    兩名受傷的林家舊仆和一名昏倒的衙役都被抬到了衙役的休息室,正在等大夫來診治。昏迷的衙役被人用百草油薰醒了,見劉知府帶謹親王等人進來,趕緊下床請罪。劉知府安慰了他幾句,就讓他評述遇到刺客時的情景。衙役講得很詳細,但有用的不多,他被刺客打中後腦昏迷的,什麽都沒看到。


    大夫來了,眾人趕緊退到一旁,讓大夫給他診治。衙役沒大事,吃幾副壓驚藥,休息幾天就能好。被刺傷的林家舊仆傷口離心髒隻差分毫,當時要是刺客的手一抖,那人就沒命了。另一名林家舊仆腿上和胸部都有傷口,但傷口不深,隻是胳膊折了。大夫建議把他們抬到醫館治療,劉知府答應了,又派衙役去保護。


    “老四呢?”謹親王沒見到四皇子,皺眉詢問。


    “不知道勝王殿下去了哪裏,剛才他還跟下官說話呢。”劉知府忙回答,邊說邊看裕郡王,也就等於變了一種方式向裕郡王表忠心,“勝王殿下正和下官說話,就有人來報說林家舊仆受傷,下官就匆忙趕去了,沒注意他去了哪裏。”


    裕郡王冷笑問:“老四跟你說了什麽?”


    劉知府見裕郡王很生氣,忙躬身行禮回話,“回王爺,勝王殿下問下官打算怎麽審理此案,下官說依法依據,詳查細審。勝王殿下就跟下官說鄴州石墨礦是王爺的產業,由王爺的內表弟全權打理,讓下官再斟酌一番。他還說皇上就要來津州了,沈賢妃和成王殿下極得聖寵,讓下官別找沈家的麻煩,要不下官這烏紗肯定是保不住,說不定還會因得罪人入獄,牽連一家老小。”


    “哈哈哈哈……真沒想到老四算計得如此周全,這是一箭幾雕呀?本王都數不過來了。”謹親王放聲大笑,隨即問劉知府,“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請兩位王爺示下。”劉知府跪互謹親王腳下,很恭敬地等待指示。這件案子比籬園之案還要難辦一百倍,真不知道他怎麽得罪了沈家,光給他出難題。他在津州做了五年知府,還想今年高升呢,可沈家這些人偏不讓他善終。


    裕郡王歎氣說:“你先起來,容本王想想。”


    “是,王爺。”劉知府施禮道謝。


    “一、二、三、四……”蕭彤掰著手指反複數了幾遍。


    謹親王皺眉斥嗬:“傻小子,你數什麽呢?”


    蕭彤回答道:“你剛才不是問勝王殿下一箭幾雕嗎?我正算呢。”


    “別以為你替我算數我就饒了你,你小子進來,見到祖父和父親不行禮、不問安,裝作不認識,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謹親王瞪了蕭彤叫罵。


    “我說過是替你算數嗎?”蕭彤板著臉,很不客氣,“你們沒看到我跟林家舊仆站在一起嗎?我等同於原告,你們很快就會成為被告。我是非分明,不跟你們攪到一起對大家都好,到時候你們被人非議,我至少還能聲援。”


    “臭小子,你敢說本王是被告?”謹親王抬手就要打蕭彤。


    蕭彤躲過謹親王的攻擊,高聲說:“我父母成親的第二年,也就是十七年前鄴州石墨礦才正式過戶,歸到我父王名下,原先可是謹親王府的產業。林家第一批仆人被賣到鄴州石墨礦是十八年前,謹親王爺以為自己逃得掉幹係嗎?”


    聽蕭彤這番話,謹親王懵了,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原來四皇子那一箭幾雕裏也包括他這隻老雕,他還以為沒自己什麽事呢,沒想到自己把自己蒙進鼓裏了。


    謹親王琢磨了片刻,說:“不對,鄴州石墨礦是你嫡親祖母的嫁妝,你父王象你這麽大的時候,本王就把你嫡親祖母的產業交給他打理了,到現在都二十年了。你母親心眼最多,剛跟你父王定親,就讓她那個叫花晌的表弟替你父親打理產業。算算時間,林家第一批仆人被賣進石墨礦時,正是花晌剛開始打理石墨礦的時候。本王敢保證花晌,也就是你那個表舅同這件事脫不了幹係。”


    裕郡王輕哼一聲,對謹親王說:“確實在我十六時,你就把我母妃的嫁妝交給我打理了。可我們正式分家是彤兒剛出生時,在分家之前,我名下產業都歸謹親王府所有。父王,這件事你和我都脫不了幹係,我的兒子成了原告,要幫別人折騰他的父親。我一個人身單力孤,怕扛不起來,隻求你老人家跟我站在一起了。”


    謹親王腦袋都大了,高聲喊道:“你兒子折騰你,你就來折騰我?你……”


    “說什麽呢?怎麽如此熱鬧?”四皇子快步走過來,步伐輕鬆,他故意繃緊了臉,但他眼底仍充滿得意的笑容,今天最痛快的人就是他了。


    “給幾位王爺請安。”連成駿沿著抄手遊廊大步流星走過來,給謹親王等人躬身行禮,又看了蕭彤一眼,說:“我帶人來津州城買防衛用具,正好在府衙對麵那條街,聽說有林閣老府上的老仆人來告狀,就想辦完事來看看。後來又聽說告狀的人在府衙被刺傷,我就趕緊過來了,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今天的事傳開了?”蕭彤以極不友好的目光瞪視連成駿,心裏一遍遍詛咒連成駿,這個喪木神的謊話能順嘴就來,聽起來還合情合理,他真難以應付了。


    “鳴冤鼓都敲響了,能傳不開嗎?”連成駿輕歎一聲,衝蕭彤很得意地擠了擠眼,看向謹親王等人時又變得一臉沉重,好像很作難、很擔心一樣。


    裕郡王斜了四皇子一眼,又很客氣地問連成駿,“成駿,你手裏有多少人?”


    “回王爺,下官此次來津州公幹帶來了四名手下,都是攬月庵暗節營特訓出來的人,還帶來了十名臨時雇用的壯工,王爺有什麽事需要幫忙?”


    “壯工就算了,你把你那四名手下借給我,本王想讓他們保護林家舊仆。”


    連成駿猶豫片刻,才勉強說:“好,可是……”


    “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一個衙役跌跌撞撞跑過來。


    劉知府見衙役一臉驚慌,下意識地抓緊欄杆,才問:“出了什麽事?”


    謹親王、裕郡王等人互看一眼,預感事情不妙,也都抓緊了欄杆。蕭彤一臉警惕,一把抓住連成駿,就連四皇子這個局外人也都緊張起來了。


    “沒、沒受傷的林家舊仆,十五名,全、全部砒霜中毒,都、都死了。”


    “什麽?”劉知府聽到這個消息,一屁股坐到地上,連欄杆都架不住他了。


    “怎麽會這樣?”謹親王頓時頭大,一時也昏了頭。


    裕郡王一拳砸到柱子上,咬牙道:“是誰?是誰?這是衝我來的。”


    連成駿看了蕭彤一眼,下令道:“傳令侍衛包圍府衙,府衙所在街道戒嚴。”


    ------題外話------


    敬告眾親:


    我父親去年去世,是新喪,我們老家的習俗是清明前三天上新墳。昨天剛祭拜回來,心情很不好,這一章字數少一些,請親們諒解。我緩解兩天,再根據自身情況和章節安排盡量多更。


    另外,猜一猜誰是謀害林家舊仆的主謀。這個問題有點難,猜對有獎,從今天這一章起,直到我揭露直凶之前都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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